“哦……”长公主迟迟应了声,复又转了个话锋,笑道,“先前那些话,不过是我的一点愚见,小娘子别往心里去。眼看着要晌午了,小娘子就在这里用饭吧,我叫厨上做几个拿手的菜来。”
素节希冀地拽了拽她的袖子,“阿姐,留下吃个便饭吧!”
但肃柔还是摇头,笑道:“今日是头一次给县主演示插花,家下祖母势必担心我能不能胜任,一直在家盼着我呢。多谢殿下盛情,等日后我再叨扰吧。”
她执意要走,长公主也不便挽留,便道好,吩咐素节:“你送张娘子出去吧。”复又对肃柔道,“今日辛苦娘子,明日花材咱们自己预备。请娘子过府教习,竟让娘子破费,实在是我们的不周。”
这些倒是小事,肃柔又说两句客套话,方从内院退出来。
素节领了命送肃柔,路上还怕肃柔不高兴,眼巴巴地问:“我阿娘那些话,让阿姐反感了吗?明日你还会来吗?”
这样的权贵之家,等闲是不能慢待的,肃柔说来啊,“明日插花,后日制香。夏至的丸香窨藏起来,等立冬拿出来用,时候正好。”不过也有心从素节口中探听些什么,偏头问,“先前你一口咬定我将来必会大富大贵,就是因为这个吧?”
素节心头一跳,这种事当然不能承认,承认了岂不是变成蓄谋了吗。于是连连摆手,“不不不,阿姐千万不要误会,我说你将来大富大贵,是因为……因为我会相面。况且阿姐是清流门第出身,自身品性又高洁,这样的人难道不配入公侯之家,做当家的主母吗?”说完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往前一指,“那是阿姐家的马车吧?”
肃柔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正要点头,才发现那辆马车陌生,并不是张家的。
雀蓝咦了声,纳罕道:“先前在孙羊正店买了花,我就让四儿把车停在街对面,等着咱们的呀。”
可是自家的车确确实实不在,出得大门四下张望,公府对面除了那一辆,就没有旁的了。肃柔有些无奈,对雀蓝说:“反正离得不算多远,咱们走回去吧。”
话音才落,就听见素节叫了声“阿叔”。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马车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人来,穿着玄色的襕袍,腰上束着玉带。因是王爵,那膝襕层叠绣有饕餮和云气纹,光天化日之下金银丝相交,绽放出跳跃的碎芒。
又是赫连颂,果然是住得太近的缘故吗,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要说涵养,人家是绝对无可挑剔的,不会有意唐突,对素节笑了笑,然后向肃柔颔首致意。
肃柔虽然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遇上了也没办法,只好欠身回礼,复对素节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多谢县主相送。”
可正要下台阶,却听赫连颂说:“贵府马车的车辖脱落,折在西榆林巷了,若是小娘子不嫌弃,就乘我的马车吧。”
所谓的车辖,是固定车轮的一根销钉,就如钥匙般一车一辖,丢了不容易找回来。折在西榆林巷了,看来从孙羊正店过来,没走多远就不能动了。这样大热的天,日头不像来时温和,热辣辣地高悬在头顶,林荫下行走倒还好,若是没有遮挡,那暴晒之下可够人喝一壶的。
肃柔是不爱晒太阳,但更不想和这位嗣王打交道,便客气地婉拒了,“多谢王爷,我正好去瓦市采买些东西,慢慢走回去就行了,不敢劳烦王爷。”
边上的素节听了,自然不能让女师就这样回去,拦住了道:“这里距离贵宅好几里远呢,走要走到什么时候!要不阿姐少待片刻,我让我们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
有现成的不坐,偏要麻烦人家重新套车,这样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肃柔说不必,“其实不算多远……”
素节说那不行,扬声就要吩咐门内,肃柔没办法,回身看了看赫连颂,只得松口,“那就劳烦王爷了。”


第21章
赫连颂道好,比了比手,请她上车。王爵的车辇比起寻常家用的香根车要宽绰许多,车里铺着细细的簟子,车门前挂着个镂空鎏金香球,那香球里燃着香,随风幽幽地飘散出来,是读书人常用的窗前省读香。
王公贵族不用金香,不用内府降真香,却用这种醒神的香,说来也有些奇怪。马车慢慢向前,那香风迎面而来,让人想起春日里经过资善堂前,书室隐约漫溢出来的馥郁味道。
说起资善堂,难免又忆起禁中,刚才长公主的一席话反复在她心头研磨,她不知道究竟只是随口一提,还是背后别有深意,反正不敢细想,想起来就烦恼得很。还有前面骑马引路的赫连颂,明明不想见的人,却一次次出现在面前,还令她忌惮身份不得不应付,所以人活于世,真是处处都有不顺意。
赫连颂当然也知道她并不待见自己,本想回头,到底按捺住了。他放眼望向前面熙攘的人群,扬声说:“小娘子不必有所顾忌,我只是顺路经过公府门前,正巧送小娘子一程罢了。”
是啊,离得这么近,往后碰巧的机会只怕多了。
肃柔知道他是有心想为张家人做些什么,但这样琐碎的亲近,其实大可不必。还有一桩,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开口问他:“王爷公务不忙吗?听说现任四军都指挥使,难道不用坐镇军中?”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大概是想探明他的作息,以便精准地避让开吧!
前面的人淡然应了声:“天下太平,军中除了按时操练和轮班戍守,并不需要时时坐镇。”
难怪日日回家,常有不期而遇。
肃柔的想法是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如果他能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对爹爹最大的报答了。但不能直截了当说不想看见他,人情还是得留一线的,便诚恳道:“王爷,今日多谢你相送,我也知道王爷的所思所想,但你不该为少年时候的疏忽自责一辈子。王爷还有更要紧的大事要做,张家人如今过得也很好……”
结果他忽然接了口,“张娘子还打算进宫吗?”
肃柔愣住了,一时和雀蓝面面相觑,“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马背上的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肃柔向前望去,那人信马由缰,一副从容之姿,雪白的中单领缘勾勒出肩颈利落的线条,这样有些桀骜的人,要是换作平时,应当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吧!可是眼下形势逼人,她必须弄明白里头的原委,有了提防,才好早做打算。
“王爷……”她又唤了声,好言好语道,“是不是朝中有人提起张氏后人,提起了我?这件事于我要紧得很,还望王爷知无不言。”
他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反倒来问她:“如果有人奏请褒奖小娘子,小娘子会怎么样呢?”
果然猜得没错,想必言官们愤愤不平,要为功臣之女十年的禁中生涯讨要个公道了。然而自己是半点也不想要所谓的褒奖,郑修媛当初准她出宫,本来就是先斩后奏悄悄行事,如今弄得连皇后都知道她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她叹了口气,“是因为入庙仪上我为爹爹捧灵,走到人前来,被言官们看见了……”
前面的人终于回了回头,看见车内人怅然若失,视线在她脸上略一流转,复又调开了,悠闲地摇着马鞭道:“小娘子果然聪明,确实猜着了几分,但也不尽然……总之小娘子若是不愿意重入禁中,就多加留意吧。”
可这种事是多加留意就能避免的吗,雀蓝见她忧心忡忡,细声道:“小娘子还是得想想办法……”一面向前递了递眼色,意思是让她求得赫连颂的帮助。
肃柔摇头,人家提醒你,已经是尽了人事了,剩下的只有听天命,恐怕没人能帮得上忙。
马车缓缓经过瓦市,再往前不多远,就到旧曹门街了,赫连颂下马后原本要来接应的,但见她由女使搀下了马车,自己便让到了一旁。
肃柔再三向他道谢,“今日麻烦王爷了,这样热的天,偏劳王爷专程跑一趟。”
赫连颂寥寥牵了下唇角,“不过举手之劳,小娘子别客气。我先前同你说的话,还请仔细斟酌。上回的承诺也依然有效,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肃柔道好,本想就此别过,但又觉得礼不周全,便客气地说了句:“王爷可要入内小坐?吃杯茶再走吧。”
心里是担心的,怕他顺水推舟应了,自己还要继续和他周旋。他呢,没有立时回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低着头若有所思,闹得肃柔的心都杳杳提了起来。
想必她的故作镇定被他看穿了吧,他忽然一笑,说不必了,“今日匆忙,等下次具了拜帖,再来贵府上叨扰。”
肃柔总算松了口气,虽然那一笑颇有风流蕴藉,但也并未让她对他有任何改观,不过礼貌地微颔首,转身便和雀蓝迈进了府门。
走了不多远,雀蓝回首张望,轻声道:“嗣王走了……”
肃柔点了点头,两个人刚迈上长廊,迎面遇见了驾车的四儿,他快步迎上来叉手,“还好二娘子回来了,小人正打算上西鸡儿巷瞧瞧去呢。”
雀蓝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这么当差的,车坏了,不知道回来重换一辆?一个大活人,难道给钉在车轮子上,走不脱了吗?”
四儿很委屈的样子,辩解着:“二娘子千万别动怒,雀蓝姐姐也消消气,原本小人是要回来换车的,路上不是遇见了嗣王吗。那位嗣王说他有车,可以送二娘子回来,小人不敢答应,说接送二娘子是小人的差事,结果他身边长随把眼一瞪,牛眼那么老大,说嗣王的话敢不听,就要请我吃斗大的拳头。”说着瓢了下嘴,欲哭无泪道,“人家到底是王爵,小人不敢得罪,只好先去修车了。好在二娘子无惊无险回来了,要不然小人就是万死的罪过,没法和家主交待。”
“你也知道不好交待!”雀蓝啐了他一口,“多少事就是因你这种糊涂虫坏的,二娘子这是平安到家了,让你捡着一条命,要是有个长短,你离死就不远了!”
“是是是……”四儿一迭声道,“往后小人再也不敢了,就是拿脑袋当车轮子,也把二娘子驮回家。”
肃柔没心思追究,只说算了,快步往后院去了。
四儿却还是想不明白,挠着后脑勺嘀咕:“这车辖昨日刚紧过,怎么说掉就掉了呢……”
那厢肃柔进了岁华园,先春正在廊庑底下吩咐女使搬花盆,见她进来忙纳了个福说:“二娘子回来了?”一面向上房内望了眼,“大郎主来了,正在里头和老太太说话呢。”
肃柔迟疑了下,既然大伯父在和祖母议事,自己不便进去,正打算过会儿再来,却听次春在门上唤了声二娘子,“老太太传二娘子进来说话。”
她哦了声,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料想这件事恐怕不必她来说,祖母已经得了消息了。
果然一进门,就见祖母正和大伯促膝说话,见她进来,低落地道一声“肃柔回来了”,指了指边上的圈椅,“坐吧。”
肃柔看伯父神色也凝重,心头不由发沉,行过礼后敛裙坐下,小心翼翼道:“伯父今日回来得比往常早。”
张矩嗯了声,抬眼看了看她,“去温国公府上教习,一切都顺利吧?”
肃柔说是,“一切顺利。”复觑觑太夫人,轻声道,“祖母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太夫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略沉吟了下方道:“你伯父回来,带回一个消息,谏议大夫今早在朝堂上向官家谏言,理应厚待功臣之后。说你在禁中多年,充当宫人本就是谬误,为了彰显天恩,请官家册封郡君,收回放归的成命。”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但真正亲耳听见,还是让肃柔恍了好一会儿的神。
太夫人见她不说话,脸色也隐隐发白,忙好言安抚着:“肃儿,你先不要着急,事情还未定准,未必没有转机。”
张矩也来宽她的怀,只道:“这是谏议大夫的谏言,官家可以采纳,也可以置之不理。我今日看官家神色,好像并没有恩准的意思,毕竟禁中条律严明,不可儿戏……再说,当初放归是郑修媛定夺的,郑修媛的祖父是三朝元老,多少还需顾及一下郑修媛的脸面。”
其实这些都是长辈对她的垂怜,肃柔心里很明白。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哭哭啼啼,惹得长辈们担心,便道:“我今日在长公主府上,长公主也和我提及了回宫的事,当时我就觉得有些莫名,现在想想,郑修媛是背着人把我放出宫的,若是禁中追究,也无可厚非。祖母和伯父不用担心我,暂且只是言官奏请,到底怎么样,还需听官家的意思,我心里并不着急。就算最后还是要回去,对全家来说未必是坏事,请祖母和伯父稍安勿躁。”
她说这番话,倒让张矩有些心酸起来。
家里的女孩子,都是个顶个的懂事,尚柔在婆家不顺心,为了兄弟姐妹的前程咬牙硬熬着,到了肃柔这里,也是一样。十多年的青春荒废在深宫,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要被重新召回去,那回光返照般短暂的喜悦,愈发让人伤心。这一回宫,位分自然是有着落的,但宫中生活又会如何呢?官家后宫娘子众多,得不得宠也是天差地别,还要每日经受倾轧……单是这样想想,简直不比尚柔强多少。至少尚柔受了委屈还能回娘家,肃柔呢,只能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哀叹命运不公吧!
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他站起身道:“我想法子再去探一探,你们且等我的消息。”
太夫人看着他走出上房,外面太阳辣辣地照着,假山石子都泛出了白光。
收回视线,太夫人觉得眼睛有些发酸,自言自语着:“天底下哪来这样的事,说放归就放归,说收回就收回,瓦市上买菜都不兴这样的。”一面哀伤地望了望肃柔道,“你要是再回那个牢笼,让祖母余生可怎么好,非得牵挂你,牵挂到咽气的那一日了。”
肃柔挪过去,揽了揽太夫人道:“祖母别伤心,禁中还没颁旨,自己倒先愁起来,愁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那些言官们,每日向官家奏请多少事,未见得每一件事官家都恩准。已然放归的宫人再召回去,就是出尔反尔,官家是英主,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太夫人却摇头,“官家重名声,既然有人提出,势必会谨慎考虑。我如今真是恨死那些多管闲事的言官了,他们的女儿要是愿意进宫,只管送进去就是了,做什么要来祸害别人!我生平最厌恶那等打着善心幌子办恶事的人,明着是为你好,实则坑人一辈子,这种人,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肃柔见太夫人义愤填膺,气得直捶坐榻,自己反倒笑起来,打趣说:“我要是进宫做了贵人娘子,其实也很好,至少对兄弟姐妹们的婚事有些帮衬。况且凭我的机灵,日后一定能得官家宠爱,到时候可不是什么郡君夫人了,一跃就是贵妃,祖母这么一想,可不就开怀了吗。”
她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担忧,却先要来宽慰别人。
太夫人捋捋她的头发,感慨着:“咱们家女孩子都是宝贝,祖母愿你们一个个都能有好姻缘,那我将来就是死了,也能昂首挺胸去见你祖父了。可如今你长姐在婆家受委屈,你又前途未卜,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哪里能舒心!都说禁中娘子们风光,可是再风光,不过是个妾,有句话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官家虽是人上人,人上人的小老婆就不是妾了么?”
太夫人越说越恼恨,肃柔只好撒娇摇了摇她道:“过两日不是有金翟筵吗,万一有人家愿意聘我呢。实在不行,咱们就答应了孔家的提亲吧,只要亲事定下来,言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太夫人却不说话了,抬手慢慢摩挲她的手背,半晌才道:“各家都有人在朝为官,如今怕是咱们答应,人家也未必想娶了。”
这就是最尴尬的一种情况,大家都在观望,有意结亲的也不敢贸然出手。譬如一场豪赌,赌官家心里的想法,要是官家不以为意,聘了肃柔是为官家解困。但要是官家也有重新把人迎回禁中的打算,那么无异于抢人,闹得不好可就得罪官家了。
若是换成你,赌还是不赌?


第22章
太夫人垂下了头,不知肃柔的命运为什么如此多舛,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转眼又到头了。那个谏议大夫徐阐真是缺了大德,早前还说让颉之聘他家小女儿呢,如今看来是不必了,这样无事生非的亲家,张家门头高攀不起。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去管那些。”太夫人低落了一会儿,重又振奋起精神来,“事在人为,我在这上京经营了几十年的名声,偏不信到了我嫁孙女的时候,就无人敢娶了。”说着捧了捧肃柔的脸道,“好孩子,你也不许不高兴,只要禁中一日不下令,咱们就有一日的机会。官家是仁人君子,绝不会强人所难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咱们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成了。”
肃柔应了声是,那点愁绪因祖母的开解,渐渐也就淡了。
回去的路上雀蓝还在担心她愁闷,嘴上不敢说什么,只是一味悄悄觑她的脸色。
肃柔发现了,笑着说:“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
雀蓝说不是,蹙眉嗫嚅着:“好不容易才又重新伺候小娘子,怕一眨眼,小娘子又不见了。”
这两句话勾出一点惆怅来,肃柔转头望向天际,苍穹很蓝,蓝得像倒扣的湖水一样,偶而飘来几朵云彩,也是被风追逐着,很快便飘向了天的彼端。
她带着些自我安慰的意思,慢吞吞道:“做人最忌苦大仇深,越是发愁,路就越窄。我料想先前长公主和我说的那些话,绝不是信口闲谈,必定有她的用意。圣人是贤后,最能体谅宫人的不易,或者是先让长公主来探一探我的意思,再决定是否重新召我入禁中吧!”
雀蓝一听,觉得这个倒是大有可能的,明明一道诏命的事,还用得着费长公主那么多口舌么!既然如此就想开些吧,反正事已至此,光是发愁也不顶用。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月牙桌上摆了好些缎子和香料,正奇怪哪里来的东西,蕉月端着熟水过来,笑着说:“温国公府命人送来的,想是县主的谢师礼吧,不好送钱财,就送些小娘子用得上的物件,以表心意。”
这倒是大大地不好意思了,第二日再去温国公府,肃柔专程向长公主表达了谢意,长公主摆手道:“都是些零碎小物,不值什么。千金难买良师益友,日后有你和素节做伴,我心里就踏实了。”
素节呢,很不愿意她母亲一直在边上看着,手里盘弄着花枝,扭头对她母亲道:“阿娘快走吧,让我和阿姐说说体己话。”
长公主失笑,“你有什么话,还要背着阿娘?”见素节要嗔起来了,也不好逗留,直说罢了罢了,“我找人下棋去。”
长公主带着贴身的女官离开了,素节探身看,看她沿着木廊慢慢走远,才缩回身子来,扭头问肃柔:“阿姐,昨日赫连阿叔要送你回去,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是因为当初你爹爹因他而死,你记恨他吗?”
说的都是实情,可是怎么能够承认呢,肃柔说:“县主多虑了,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因为男女有别,需得避嫌呀。”她把手里的刚草拢在一起舂平,比着花器量出长度,一面说,“我给县主插个鹊桥仙吧。”
素节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草,那细而硬的草茎根根挺拔,简直像钢针一样。再看看这敞口的花盘,那么阔大的器口,怎么看都没办法插花,倒不如摘几颗茱萸扔在清水里,也许还显得有意境些。
“又要做横撒?”素节茫然问,“做了也没用吧,盘子太浅,插不得花。”
肃柔道:“横撒也可以变通,不是非得拿树枝来做。”说着将齐整剪断的刚草两头撑进花器,做出一个拱形的桥梁来,然后在一端卡进一朵小兰花,再高高嵌入一枝铁线蕨,那蕨顶圆圆的小叶像雨天街头层叠的伞面,底下的兰花就是羞涩的姑娘,简简单单三种花材,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
素节讶然,“阿姐竟有这样的巧思!”
肃柔将花盘往前推了推,“花草也有各自的调性,要善于发现它的奇特之处,稍加点缀,它就活起来了。”
这话似乎又勾起了素节的思绪,她看着花盘,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的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吧!”
还是昨天的话题,说了一半因长公主来了,就没能继续。肃柔总觉得她心里有事,但再三追问又怕失礼,便颔首道:“美不在花团锦簇,有时候简单的一点,就有别样的生趣。”
素节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吩咐身边的女使:“你先下去,预备些果子来。”
肃柔知道她有话要说,顺势也打发雀蓝,“你跟着去吧,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女使们领了命,福身行礼后退了下去,素节见人都走远了,方扭扭捏捏道:“阿姐,我心里有件事,不能同我阿娘说,贴身的女使又不敢出主意,憋得我不知怎么才好。阿姐是最端稳的人,又比我年长三岁,我想听听阿姐的意思,请阿姐为我指点迷津。”
肃柔是个审慎的人,答话自然也不能信口开河,便道:“指点迷津不敢当,不过尽我所能,替你排解排解罢了。”
无论怎么都好吧,素节现在也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她是家中独女,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心里有了事,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对于母亲,别看平时温和体下,其实自己还是有些怕她的。尤其遇上了明知不能得母亲赞同的事,更是害怕和她开口了。
好在有这样一个靠得住的人,虽说只不过见了三次面,但张家的门风也好,她本人的涵养也好,都让人觉得安心。所以素节鼓起了勇气冲口而出,“阿姐,我遇上了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在她专注的凝视下怏怏红了脸,低下头道,“可是这人还未入仕,不过是个举人,出身门第也不高,自小没有父母,是靠着哥嫂养大的……阿姐你说,这样的人若是和我爹娘提亲,我爹娘能答应吗?”
肃柔有些呆住了,没想到困扰她的竟然是这种事。照着素节的描述来看,两个人身份的悬殊有些大了,如果换作一般人家择婿,举人出身已经很不错了,参加会试之后鱼跃龙门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岳家换成了温国公府,这样的自身情况显然是不够格的,毕竟皇亲国戚要脸面,哪里能容得女儿下嫁寒门。就算是招个入赘的郎子,上京城中大把名流出身的才子可供选择,何必去找那个人。
然而素节的殷殷期盼,倒让她有些开不了口。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抓住那句“要得越少,心境越开阔”不放,或者是觉得从她这里找到了共鸣,想求得她的赞同吧!
但这种关乎人一辈子的话,须得斟酌复斟酌,才能给她提供一点参考。肃柔道:“人的出身门第不是顶要紧的,自古寒门宰相也不少,要紧的是他的才能和德行,还有为人处世的学问手段。不过这些话,只适用于门当户对时,若是两家门第相差过大,恐怕县主还是三思为好。你说他现在只是个举人,那何不等明年春闱放榜过后,再去商议提亲的事?若是能高中,至少在殿下和国公面前有个交待,提亲也好有名目,县主以为呢?”
素节支吾起来,陷在小情小爱里的女孩子,似乎对这种长远之计没有任何考虑。对方家世不好,她不嫌弃,对方穷,穷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认准了这个人,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了。
她甚至说:“我阿娘是长公主,我爹爹是公爵,这满上京能超过我们家的,屈指可数,做什么非要人家家世也显赫呢。”
肃柔看得出来,她如今是一心向着人家的,其实再多的话去劝解也没有用,只说:“你的出身,就如身怀珍宝,不可轻易示人。这世上固然有君子坦荡,却也有小人浅狭,人心之深,深不可测,我们女孩儿家小心为上,总不会错的。我是同你说过,梅瓶中花枝的取舍,要得越少便越开阔,那是因为精髓都留下了,去掉的只是劣枝。但若是把点睛之笔也剪除,那么就不是插花,只是一根树枝罢了,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