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烧得太久,没人剪灯芯,光芒已经有些暗了,那微弱的光投在纸人美艳的五官上,他瞳中渗出的阴霾却让这张脸显得十分冷厉。
申屠桃轻轻揉搓了下指尖,将手里的废符碾得粉碎,如果他想他现在也可以把倚靠在那里的人一起碾碎,可以很快,她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慢慢走过去,抬手掀开半边垂下的床幔,看到床上躺着的纸人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具纸人并不如他身上这具工艺那么精致,不过却是照着他的模样扎成,五官描摹得很像,但扎彩匠的手艺有限,并不能全然贴合他的轮廓,也没有银色头发,只有五六分相似而已。
申屠桃略微弯下腰去,目光从纸人上扫过,缓缓落回宣芝身上。他在床边站了片刻,从手臂残缺的纸人女身里出来,钻入那具新的纸人体内。
没有分神支撑以后,女纸人失去平衡,啪一下砸在宣芝脑门上。
宣芝从梦中惊醒,抬头看到熟悉的纸人面孔,立即伸手接住他,“陛下?”但入手的纸人很轻,眼珠也变为了颜料绘成的墨色。
她愣了一愣,立即偏头往床铺上看去。申屠桃睁开眼睛,曲腿坐起来,扯了下穿得有些过分紧的领口,没看她,也没说话。
宣芝看一眼桌上的小漏刻,主动凑上前去伸手托住他的下颌,贴上唇为他渡气。
申屠桃眼睛微眯,两人无声对视片刻,申屠桃才张开唇瓣,吞下她这一口气息。他脑子里原本还思索着,该怎么威胁她为自己渡气,还没想出合适的手段就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
如此看来,她现在是不生气了?
此时,宣芝心里也怀着差不多的想法,鬼帝陛下这么乖乖地接受了新扎的纸人,又接受了她的渡气,想来是不生气了吧。
宣芝退开身,张嘴正想说点什么,一道沁凉的阴风拂面,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最后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熄灭了。屋子里瞬间漆黑一片,宣芝指尖搓出一小团火,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床幔轻轻落下,宣芝垂下头,空荡荡的床榻上躺着一个赤红的中国结,下方垂挂一束柔软的丝绦。她那日就那么很简略地画了个形状,申屠桃还真的编出来了。
宣芝指尖轻轻抚摸过中国结,忍不住勾唇笑了,她从储物袋里拿出月牙,对着行鬼令道:“谢谢陛下,也希望你喜欢我给你画的脸。”
然后跳下床去,飞快点燃烛台,又三两步蹦回床上,拿起丝绦和行鬼令,研究该怎么将它们绑在一起。
中国结和行鬼令月牙碰到一起,上面忽然浮出一串交错的符文,光芒刺得宣芝轻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中国结已经跟行鬼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精致又好看,完全可以当做配饰挂在腰间。
宣芝仰头倒到床上,捏着缀中国结的月牙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才捧在手里睡着了。
月色下,申屠桃站在屋檐上,他百无聊赖地从一个屋子顶走到另一个屋顶,恰似这人间的一缕游魂,听着人世间的各种响动。
偶尔碰到养了狗的人家,便捻起一颗石子丢过去,那狗被猛然惊醒,跳起来一通没头没脑地狂吠,继而带起周边一通呼应它的狗叫声。
申屠桃就是在狗叫声中听到从行鬼令里传来的话语,他脚步顿了顿,随意走进一户人家,找到梳妆台,俯身到镜子前仔细照了照。
“真难看。”
他从那户人家出来,踏着屋顶重新回到玄晟神庙,这一处高地现在新起了两重神殿,殿中供奉的画像比起游神祭祀那日,颜色浅淡了几分。也不知是绘师时时描补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副画像褪色的速度明显要比在久黎城中缓慢一些。
申屠桃在殿外遥遥看了一眼,往神庙后方的修士院去。他走到院外,忽然感觉到什么,随手在空中一抓,虚空中一阵微光浮动,一个白胡子老头被他硬生生从土里拽出来。
阮善大公跑得气喘吁吁,陡然被抓出来,还有些晕头转向,在面前人的膝盖上撞了一下,一屁股跌到地上。
申屠桃嫌弃地拍拍自己下摆,“大半夜你乱窜什么?”
“急事要紧事,老夫找小丫头……”阮善大公嘴快地回了话,也顾不上管捉他之人是谁,能在元君神庙周遭来去自如的,自然不是什么邪祟。
他短短的身子又一咕咚扎回土里,想往院子里跑,刚跑出去两步,又被人一把从土里拽出来,一脚远远地往外踹去:“她睡了,明日再来。”
刚把阮善大公丢出去,一名玄晟教的修士又快步跑来,后边跟着阮善大公的另一个分身。
来人正是曲隐流,他陡然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站在自己师妹和宣芝的院门外,当即伸手按在腰间配剑上,警惕道:“阁下是何人?大半夜怎会在我玄晟修士居所内?”
申屠桃方才踹老土君的那一脚用了神力,差点就将他那个分身给踹出溪叶镇了,阮善大公辨认出他的神力,忙用拐杖敲一把曲隐流的腿,说道:“他是那小丫头身边的神君。”
曲隐流愣了下,宣芝身边确实一直跟着一位神君,除了人间地仙以外,其他神君都无法真身下界,这位神君能一直跟在宣芝身边,想来也是人间地仙。
他忙拱手一拜,“是在下失礼,冒犯神君了。”
申屠桃冷淡地瞥他们一眼,“何事?”
阮善大公胡子抖了抖,皱巴巴的脸上带着恐惧:“周围有好、好多地方的地仙突然都消失了。”
第42章
宣芝一梦醒来,外面已是天光大亮。晚春的朝阳灿烂似火,很快就将水乡小镇上的晨雾驱散干净。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四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她双手相合,结了一个手印,身前便浮出一副山川之景,正是梦中玄晟元君交予她手上的临浮郡。
宣芝眼中迷蒙的睡意霎时一清,从床上翻身而起。
玄晟元君大封下界,被封位的地仙在近三百年的时间里,确实帮助元君弥补了她神力不及之处。
只是现在元君神力愈加衰微,大玄主神面临更迭,各方邪魔妖怪都齐聚而来,一时之间此消彼长,一些实力较弱的下界地仙便有些抵挡不住。
溪叶镇隶属于大玄泉州境内,泉州多山,境内所受封的地仙多为山灵。宣芝会被玄晟元君指引来帮助守护溪叶镇,是因为溪叶镇的地仙实力不足,是整个泉州神力最薄弱之处。
现在溪叶镇上有大圣和真君的神力相护,弥补了地仙和玄晟元君神力不足的地方,周遭邪魔更是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里已算得上安全无虞。
宣芝没有多做耽搁,当日就和溪叶镇上的修士辞行。
曲隐流追问道:“宣姑娘受玄晟娘娘指引,要去往何处?”
宣芝便将临浮郡的情况简略说了。
“如果是被邪魔吞了,那可就热闹了。”申屠桃瞳孔里投映着从不知何处而来的光亮,纯然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表情。
神灵对邪魔的滋补,那可比凡人血肉大得多,临浮郡所辖十八个县,一共受封十八位地仙,十八名地仙神籍崩陨了一半,要是消失的地仙都叫邪魔吞了,喂出来的地魔几乎可以将整个临浮郡都踏平。
临浮郡那么多处地仙消失,邪魔必定大肆涌入当地,宣芝就算有神灵傍身,可一郡之地非小小的溪叶镇能比拟,她一个人前往实在太过危险。
玄晟教身为大玄国教,对保护大玄子民义不容辞。最终,溪叶镇中玄晟教的修士商量以后,决定分出几名修士与宣芝一起离开溪叶镇,前往临浮郡。
有玄晟教的修士陪同,定然比她一个人行事方便,宣芝便没有拒绝。
溪叶镇上的玄晟教修士本就不多,还得留下一部分看守镇上的结界,以免出现意外,加上曲隐流、魏云时和宣芝三人,外出的修士一共九人。
在玄晟教修士准备丹药和符箓期间,宣芝去新起的大圣神殿和二郎真君殿都拜了拜。
殿中供奉的画像比起游神祭祀那日,颜色浅淡了几分,绘师正好在调配颜色,准备描补。
也不知是绘师时时描补的缘故,还是因为记住两位神君的人越来越多了,如今这两座殿中的画像褪色的速度明显要比在久黎城中缓慢一些。
那绘师笑眯眯道:“定然是神灵被镇上百姓的诚心所感动,愿意停驻在溪叶镇接受我们的香火供奉。”
拜祭完大圣和二郎真君,宣芝从神殿中退出,她捧出大玄地图,给筋斗云指示方向,叮嘱它不要跑错路也不要跑过头。
临浮郡一郡之地,和溪叶镇这个偏远小镇不同,在地图上有标记。溪叶镇所属的泉州位于大玄西南边陲,而临浮郡则在大玄北部。
白云团子的云气扑到地图上跟着宣芝的指尖晃悠,云团弹了两下,好似点头,表示知道了。
玄晟教修士带上了充足的丹药和符箓,站到一起,被筋斗云铺开的云团一气卷进去,迎着落日,冲天而起。
只在几个呼吸之间,筋斗云便已到达临浮郡上空,从蒙蒙的云气外传来了邪魔嘶吼的声音,从上往下看去,只见得浓郁的邪魔血气罩在整片大地上,现在太阳才落山不久,这里却早已被一片深沉的夜色笼罩。
修士的法宝光芒在魔气当中忽隐忽现,如同萤火之光。
筋斗云到达临浮郡中第一个镇县,这一处村镇建在一处两山相夹的狭长山坳中,和溪叶镇完全不一样。城市上方的结界已经破了,邪魔之气全然压制住了残留的微弱神力,邪魔正在狂欢。
遥遥望去,镇中一处广场亮着一个小型结界,玄晟神庙的微弱白光就像暴风云中唯一的一盏明灯。
宣芝把哮天犬放出来,细犬身姿轻盈地落到一处屋檐上,扬首长啸,惊起一片邪魔。它纵身一跃扑入邪魔之中,如鱼游入海,简直不要太兴奋。
玄晟教的修士从云中被吐出去,加入当地修士,追随在哮天犬身后,一边诛杀邪魔,一边搜救还活着的居民,护送他们前往镇中心的神庙广场。
但这座镇子的地形实在太过狭长,相距百里,两头互望不到,宣芝只得又把筋斗云丢到另一头,让它满溢佛光,如同一朵巨大的灯泡从镇子另一头扫过来。
“这邪魔的数量不算多啊。”申屠桃不知又从哪条鬼道里冒出来,落在宣芝身边道。
鬼帝陛下和别的神不同,只管鬼事并不管人间邪魔争斗,人们只会在每年鬼节前后供奉香火,祈求鬼帝永镇恶鬼,鬼节鬼门洞开时,供奉鬼帝的香火能恫吓阴鬼,并不会将鬼帝奉为主神长供。
他冷眼旁观着这个人与魔的战场,慢条斯理道:“都是些低等邪魔。”
他所说的数量不多,是跟溪叶镇上相比。溪叶镇上有一只刚进化的地魔,邪魔没什么脑子,会被强者实力吸引和驱使,所以溪叶镇上邪魔众多,而这里连只玄魔都没有,尽是些低等邪魔。
低等邪魔可吞不了地仙。
“陛下没感觉到这附近有地魔吗?”宣芝问道。
申屠桃又想起她当初命令自己去杀地魔,摆出一副想要秋后算账的臭脸问道:“要是有呢?你又打算命令孤去杀?”
是有这个打算,但既然没有,她当然不会承认了!宣芝露出笑颜,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陛下别这么敏感嘛,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满脑子都是陛下,一时情急才会口出狂言,冒犯陛下。”
申屠桃闻言睫毛微颤,转过眼眸来,目光落到她脸上,凝视片刻,红瞳中终于云销雨霁,又将那一副臭脸收了回去。
宣芝默默呼口气,现在的陛下可真是好哄。
有了哮天犬和筋斗云的加入,形势一下逆转,镇上邪魔很快被清理干净。修士们忙着重新布下结界,但这个结界没有当地地仙的神力加持,很是薄弱,若是夜里再遇上邪魔大肆来犯,恐怕依然难以抵挡。
镇上遭遇一番邪魔肆虐,到处都是一片狼藉,随处可见泼洒的血点,有些是邪魔的,有些是人的,让人看得心生绝望和恐慌。居民围着神殿席地而坐,压抑的哭声萦绕在周边。
这镇中居民已经死伤惨重,再受不起又一次的邪魔肆虐。
想要确保镇子安全,必得像溪叶镇那般,将宣芝符中神灵的神力融入这片土地,弥补上这镇中空缺的地仙神力不可。
宣芝被众人所求,只好摸出由八卦炉出品的上等补灵丹,做好真元亏空的准备。
她来到神庙顶上,神识沉入神符,筋斗云从袖中飞出,飘入上空,散做稀薄的云絮。
宣芝想要将筋斗云铺开,如同久黎城那般令佛光洒下,融入这片土地。但她却忘了,那一日久黎城上浓云密布,筋斗云的云气和浓云相接,才能铺陈开那么大的范围。
今夜月朗星稀,天上只有零落的几丝云彩。而这个镇子的地形狭长,东西的间距极大。筋斗云想要覆盖这么长的范围,很有点困难。
神符内,宣芝的三炷香已经点上,大约是大圣觉得她的想法不靠谱,没有采纳她的方案。宣芝只见得神龛上神光微微一漾,但神符外却无佛光洒下。
“筋斗云?”宣芝仰头四处寻找。终于在头顶高空中找到了筋斗云的云团,只见筋斗云缩成了白白的一团,被一道身影踩在脚下。
一道金光从他手中伸下,细看之下才发现那并不是光束,而是一根裹着金箍的乌铁长棒,其上花纹密布,铭刻龙纹凤篆,中间星斗铺陈,“如意金箍棒”几个字泛着金光。
宣芝呼吸一下子变得很急促,控制不住地用力狂拍申屠桃手臂,指着那长棒激动道:“快看!金箍棒金箍棒!大圣的如意金箍棒!”
申屠桃冷漠地瞥了一眼,被她拍得额角青筋直跳,往右退开一步,宣芝一巴掌拍空,脚下一滑,差点从神殿屋顶上滚下去,又被申屠桃眼疾手快地捉住后领提回去。
神庙广场上的居民,乃至整个镇子里的人,都看到从天而降的那一根金光四射,祥云环绕的长棒。直往镇中压来,人们不知缘由,也从未见过这般神力,俱都惊慌失色。
却见那云团之上的身影,只是捏着长棒另一头,在整个镇子外围画下一个光圈。光圈两头连接在一起的刹那,金光大盛,继而渐渐没入镇周土地里。
镇上修士重新修补上的结界呜一声亮起,屏障上游走着金光神力。
大圣的金圈一成,镇中残留的邪魔尸骸和血气都像是被高温蒸发的水蒸气一般,从地上消失,蒸腾入半空,彻底消融。
金箍棒缩回去,云团上的身影披着朝阳,晃了两下脑袋,凤翅紫金冠的长翎随风摇摆,仰头大笑两声,“这不就成了。”随后,从半空消失。
宣芝被申屠桃牢牢地捉着后领,流着泪想,早知道她就该坐到筋斗云上去。
第43章
大圣身影消失好半天后,宣芝才平复自己又激动又懊悔的心情。
申屠桃带着宣芝落回地上,他身上的阴戾寒气外泄了一瞬,又被他硬生生压回去。那只臭猴子的金圈让他很不舒服。
宣芝感觉到了鬼帝陛下周身那一刹外溢的阴气,佛光和阴气短暂地交锋了一瞬,又各自退开。她转向申屠桃,关切道:“陛下,我们大圣的金圈防妖魔鬼怪,陛下要是在这里呆着不舒服,要不先去镇外等我?”
陛下虽然是鬼神,但两人不在同一个世界观下,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大圣好像就把申屠桃当成妖孽了来着。
申屠桃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摆,从鼻子哼笑一声,“我没有不舒服。”
宣芝:“……”她仔细看了申屠桃片刻,见他确实没什么异常,便由着他去了。
整个镇中的污浊之气都被涤荡一空,那些被邪魔所伤的人,残留在伤口上不断啃噬他们血肉的魔气,也随之消散。伤口流出的血变成了正常的鲜红色,垂死挣扎的人渐渐缓过一口气来。
这令人绝望的一夜终于过去,不少人抱在一起,发出劫后余生的低泣。
大圣沿着镇子画的这一个圈,看上去信手拈来,极为轻巧,但宣芝体内的真元还是一下就被耗空,灵基上的花瓣散成了雾状。
她忙取出一枚金灿灿的补灵丹来吞入口中,盘膝调息片刻,将灵力化入内府,恢复真元。
曲隐流等人则向当地修士和百姓互报了身份,了解镇上情况。这个小镇隶属于临浮郡边县,被邪魔围困多日,在今夜被邪魔攻破,幸好得到宣芝一行人的帮助,才幸免于难,没有同其他镇子一样陷落在邪魔中。
宣芝重新恢复真元后,和玄晟教的修士一同来到镇子外延查看。除了修士,还有好一些镇中百姓互相搀扶着跟随而来,想要确认那画下的圈保不保险。
大圣画圈之时,金灿灿的佛光就像沸腾的岩浆一般流淌在土地上,现在金圈融入地底,地表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
那些簇拥在一起的民众,脸上又露出惊惶无助的表情。
宣芝余光扫见他们模样,挺起背脊,扬声道:“昨夜云端显灵的神灵乃是斗战胜佛,齐天大圣孙悟空,他手中画圈的神兵名为如意金箍棒,如意金箍棒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能缩成绣花针大小,也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巨大天柱,原是东海里的定海神铁,后来认主齐天大圣,成为他手中武器。”
“金箍棒能降妖伏魔,诛邪驱鬼,曾在东周久黎城中一棒诛杀地魔,只要呆在金箍棒画下的这个圈内,任何魑魅魍魉都伤不到你们分毫。”
周遭群众听她说完,互相看了看,面上仍有疑虑。
这个小镇已经被邪魔攻破过一回,这便代表着神灵的结界并不能全然护住他们,他们心中对神灵的信任在一夜之间被现实击得粉碎。
如今一个陌生的神灵,画下的一个佛光浩瀚的金圈拯救了小镇,但现在金圈了无痕迹,他们实在无法确定这个金圈是只有那么一时生效,还是能在往后长久地抵御住邪魔。
曲隐流走进宣芝两步,低声道:“宣姑娘,这临浮郡边县七八个村镇,恐怕只剩这么一个镇子的人了,镇上百姓昨夜都被邪魔吓怕了,要劳你请神灵再显一次神通,方能彻底安定他们的心。”
宣芝目光从恐惧的人群中扫过,点了点头。
她在红绳附近来回走了走,她当然是了解大圣的金圈的,这可是大圣曾经用来保护过唐三藏的金圈,只要有金圈在,莫说邪魔,任何妖魔鬼怪、豺狼虎豹都不可能踏入金圈半步。
但是她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金圈再显出来啊。这周遭邪魔都被清理干净了,连魔气都消弭殆尽,她总不能到处去寻只邪魔来验证给他们看吧。
宣芝目光来回转了转,最终落到申屠桃身上。
申屠桃:“……”他目光与宣芝对上,便猜出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抱着手臂思索片刻,忽而一笑,手指在袖摆下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只见那清晨薄雾涌动的山林中,忽然一阵簌簌响动。
紧接着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从林中冒出头来,它身形庞大,比周围林木还高,蒲扇似的大掌一挥,顿时阴风呼啸,咿呀声响不绝,竟一掌劈断了一大片林木,破开一条山道来。
那恶鬼一出来,连阳光都黯淡下去,阴寒鬼气瞬间笼罩住整个山林,这样厉害的阴寒气息,比之昨夜的邪魔都还要吓人。
镇中方经历过一番生死的居民全都被吓得惊声尖叫,周遭修士也纷纷祭起武器朝恶鬼攻击。
但这些修士根本不是恶鬼对手,那恶鬼轻轻一挥手,狂卷的阴风就将他们重重拍回地上,砸进镇上的民居中。
一个修士看到恶鬼身上的罪印,惊骇叫道:“是十恶鬼!”
十恶不赦之鬼,本应该被镇压北冥,永世不得超生。这和人间地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阴寒鬼气眨眼之间就扑到小镇外,结界呜一声重新亮起,将扑来的鬼气抵挡在外。十恶鬼嗅闻到镇中新鲜的生气,眼里露出贪婪的血光,迈着大步咚咚作响地往山下奔来。
宣芝瞪大眼睛看看恶鬼,再看看申屠桃,拽住他的袖子扯了扯,飞快道:“陛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放点阴气出来,说不定就能激出金圈了,何须如此惊天动地?”
申屠桃解释道:“你不是要安他们的心么?你说再多都无用,只有让他们亲眼看到,来犯的邪魔鬼怪越是厉害,越是惊天动地,才能显出你这金圈越厉害,邪魔不侵。”
的确很有道理。但她总觉得申屠桃这小气鬼在抱私仇。
镇上百姓吓得躲的躲,藏的藏,有些甚至被吓得腿软走不动道,当场就瘫在地上起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恶鬼离镇上越来越近。
修士们齐聚在结界边,那青面獠牙的十恶鬼每一步都震得地动山摇,抬起粗硕的手臂,大掌张开几乎遮天蔽日,一巴掌就要拍在结界上。
就在这时,只见地面上金光一闪,没入地面的金圈再一次显现出来,佛光与鬼气对撞,烧出炽烈的火焰,一沾上恶鬼便入烈火如油锅,迅速蔓延过它四肢百骸。
恶鬼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嚎,躲藏起来的民众见状又相继重新走出来,看着那恶鬼在金圈外翻滚挣扎,却无法踏入金圈分毫。
也不知人群里是谁最先跪到地上,对着地面浮出的金圈跪拜。渐渐地,越来越多人跪到地上,双手作揖,口呼着齐天大圣的威名,拜谢神灵庇佑。
申屠桃凑到她面前,邀功似的眯起眼睛,“你看。”
宣芝捏了他的脸一把,“辛苦陛下了。”身后修士唤了她一声,宣芝转身去,往人群里跑去。
申屠桃僵硬地站在原地,视线一直黏在她的背影上,脸侧尚留有她指尖的余温,他抬手轻轻蹭了一下,那残留的温度便消散了。
宣芝一行人安定好镇上的居民,询问当地地仙消失的情况。
长丰镇的地仙,原是当地一个采药人的家鹅,那鹅偷吃了仙草开了灵窍,慢慢修炼成妖,被封地仙之前,就在守护那采药人后代和整个小镇。
他守了主人家一代又一代,一直都在这个镇子里。被封地仙后,当地人为他建了白君祠,白君在临浮郡的地仙之中,实力并不弱,他完全有能力护住整个小镇,曾经有五只玄魔联手进攻长丰镇,都没能在他手下讨到好处。
不论是镇中居民还是修士,都认为他绝不可能会这么突然之间,舍弃他守护了几百年的主人家和这整个镇子的人离开。
白君有如此神力,却这般突兀消失,若是被邪魔所吞,那必定是地魔及以上的大魔。临浮郡剩下的地仙定然也很危险。
宣芝担心地仙会遭到袭击,但她现在又实在分身乏术,只得慢慢挪到申屠桃身边,揪住他的袖子,真诚地望着他道:“陛下,你可以稍微保护一下临浮郡剩下的地仙吗?”
申屠桃不悦地垂下眼,与她对视片刻。从她真诚的眼眸中读出一行字——不可以的话,她就直接下命令了。
他把“不行”两个字咽回去,改口道:“孤凭什么要保护他们?”
宣芝眨了眨眼睛,反应极快,便已想好了回复,她叉着腰理直气壮道:“我答应了玄晟娘娘要守护好这里,你是我的夫君,我们夫妻本为一体,我答应了就相当于是你答应了,你自然有责任保护他们。”
申屠桃薄唇微启,却未吐出话来。他都快忘了他们成过亲。
他当初捻着她身上的嫁衣说要拜堂成亲,不过是以为她心有所属,一时兴起想要看一出凡人为了心中所爱誓死不从的好戏码,这是凡人最擅长的。将她送回人间时附上聘书,也只为向她表明他不打算放过她。
至于后来会送上聘礼,完全就是被眼前之人用话引到那个份上。
鬼帝陛下突然发现,他自以为置身事外,待在她身边旁观热闹,但实际上似乎一直都在被她牵着鼻子走。
宣芝见他若有所思了许久,也不知道都脑补了什么,表情越来越臭,急忙出声唤回他的注意力,问道:“你觉得我说得对么?”她字正腔圆地喊道,“夫君。”
申屠桃:“……”他看了她一眼,飞快撇开视线,从鼻子里含糊地“嗯”一声,挥袖从原地消失。
那匆忙的背影透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宣芝抚着下巴琢磨,鬼帝陛下耳根子原来这么浅,一声“夫君”就如此把持不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