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思悦掀开眼帘看向他, 强装镇定地反问:“你是在害怕吗?”
“我害怕?我只是对你的兴趣被消磨没了。”对面的人无所谓地耸了下肩, “我要是你, 才应该害怕得瑟瑟发抖。”
男人用手掐着桌面上用来装饰用的盆栽,把浅紫色的叶子一片片摘下来,又把光秃的枝条一节节折断,漫不经心地跟她说:“我给你买过那么多东西,别的不说,光是衣服跟鞋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好几万了。对我来说不多,可是对学生来说不少。你收了我的东西,这叫你情我愿。”
陶思悦飞快地反驳:“我没有拿。”
“谁可以证明你没有拿?难道我自己留着那么多年轻女生的衣服用来收藏吗?”男人没用正眼看她,只是眼睛的余光稍稍往她这边瞥了一点,“别忘了我第一次带你去商场的时候就买了好几件衣服,当时的服务生肯定还记得我。”
陶思悦咬着重音道:“我当时说过我不要!”
“半推半就嘛,这些不都是你们女孩子的手段?客气一点说我不要,最后还是会拿的。”男人不以为意地转了圈脖颈活动肌肉,“这话你跟别人讲,你看看有多人会信。”
服务生端着煮好的咖啡过来,男人提前闭上嘴。
在对方摆餐盘的期间,他跟着音响里播放的舒缓音乐哼了两声调子。
热咖啡的苦味随着白烟袅袅上飘,两人都没什么兴趣喝。
等服务生端着餐盘轻手轻脚地走开,男人才继续往下道:“先不说你爸,我只说你。你已经成年了吧,我跟你之间的关系,顶多属于是金钱交易基础上的不正当关系。你真报警,警察真找到证据,我顶多也就算是嫖^娼,你呢?你那叫卖。闹大了我不嫌难看啊,反正男人很正常。可是你不一样,你能活得下去吗?”
陶思悦一手端起咖啡杯,男人快一步抬手按住杯口,防止她把咖啡泼过来。
液体晃动着溅出来一点,男人被烫得收回手。
他“呲”了一声,抽着冷气,扯过旁边的纸巾擦拭水渍,动作不大温柔,唇角的笑容也透着阴森:“别生气嘛,叔叔是在跟你讲道理。”
他把纸扔到一旁:“你这个年纪还不明白钱有什么好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有比你多得多的办法,能让你后悔一辈子,而且我自己不会受到多大影响,你却要接受整个社会的非议。这才叫成年人,不是年满18岁就算的。你敢赌吗?”
陶思悦咬着牙,愤恨地瞪着他。
这表情明显取悦了男人,他笑道:“我也不想把大家弄得那么不体面,毕竟本来我跟陶先勇聊得还蛮好的。他这人除了没什么本事,其它方面做得还行。识趣、听话,会逢迎拍马。我赏他一口饭吃的,他立即高兴地对我汪汪叫,这样的人少一个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语气里尽是讽刺跟羞辱,半点没有平日的大度豁达,纵然有心掩饰,眼神还是淬毒的,似乎想将陶思悦生吞下去。
他那和蔼和亲的长辈形象,无微不至的关照照顾,在陶思悦触动到他的利益,令他感到威胁的一瞬,已经全盘抛售变成一幅狰狞怪状的新面孔。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男人说:“你爸本来就没什么出息,你知道他跟着我投了多少钱吗?我要是勾勾手指不想带他玩了,他只能亏得血本无归,到时候你跟你弟弟连现在的房子都没有,得去街上喝西北风。你全家人都要为你的错误买单,你觉得你爸能原谅你?”
不用他提醒,陶思悦知道陶先勇翻脸不认人时是什么样子的。
他可以按着自己的老婆打,可以将房间里的东西砸得四分五裂,可能还会有一些陶思悦不敢想象的过激举动。
家里唯一能让他在意的只有陶睿明,陶睿明幸福得什么都不懂,有时候让她嫉妒得发疯。
男人多半是真的有所顾忌,在陶思悦没有回应的情况下,独自威逼利诱地说了许多。直到店长过来提醒要关店,才舔舔干涩的嘴唇,喝了口半冷的咖啡。
味道焦苦,带着涩意。他扯扯嘴角,对面前的人跟面前的饮料都感到厌恶,在桌上扔下一百块钱后起身离开。

  “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陶思悦平淡地说,“活着有什么用呢?生来都是吃不完的苦。”
她唇角的血有点干了,颜色变成暗红。
“我不会分析,也不懂大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他们总是变化。我无法推测事情的走向,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况现实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在这之前,我做过的最难的题也就是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题,求导、求导,再求导就好了。现实是我只能逃避、再逃避,偏偏还逃避不了。他们都拿着刀在后面逼我,告诉我你不能这样做。”
“我在街上走到天黑,那天晚上风特别大,我走不动了,想着反正都要死,不如早点结束也好……”陶思悦声音渐低下去,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眶泛出水花,冲淡了酸意,随即再也抑制不住,连成串地往下落。
她很轻地抽了下鼻子,说:“是何叔把我拉上来的。”
办公室里的数人下示意看向何川舟,何川舟抱胸的手指不自觉抽搐了下。
她对这件事情好像还有点印象。
那天她在学校里差点跟同学打起来,周拓行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吓得心惊胆战。
新闻的影响太过恶劣,一时半会又分辨不清真相。班主任担心她的性格留在学校会闹出事,让她提前回家跟家长沟通沟通。
何川舟到家后什么都没说,跟何旭一起吃了晚饭,天黑后写作业时,何旭说有人失踪了,他们派出所的人手不够,他要一起过去帮忙。
据说最后人是在跨江大桥上找到的。
何旭没说那个人是陶思悦,不过从那之后消沉了几天,一个多星期没去上班。
陶思悦带着鼻音小声啜泣道:“真站到桥上,我又不敢往下跳了。水面太黑,只有一点点倒映的光,我翻过栏杆,两条腿都在发抖,一点点往外挪,然后坐在边上,坐了一个多小时。”
何旭一出现,陶思悦的精神就崩溃了,她往下一滑,被何旭跟边上的同事及时抓住手。
一群人涌过来,拽着她的衣服将她往上提,可是栏杆的阻隔让他们使不出力,陶思悦还在不停挣扎。
同事劝道:“小姑娘想点好的,多大点事儿啊?时代不一样了,这算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陶思悦哭着说道:“何叔对不起!何叔对不起……”
何旭抿着唇角,大概猜到她的对不起是为了什么,只是点点头,说:“没关系的。”
“对不起,我不懂。”她语无伦次地说,“为什么?我不明白……对不起。”
“我懂,我懂。”何旭抓紧她的手,扯了个笑容,安慰说,“没关系的。”
陶思悦哭得更难过了。
几人合力把她拉上来,陶思悦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呓语似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何旭从车上拿了条毛毯,盖到她身上,蹲在她面前静静看了片刻,让同事先送她回家。自己走到桥边,靠着栏杆坐下。
一朋友跟过来,贴着他坐下,看向陶思悦的方向小声道:“她跟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爸妈今天在派出所那一通闹,她不帮着说句话啊?”
何旭仰着头,长长叹了口气:“我没做过坏事,我不怕接受调查。都是大人的错误,难道真的去逼她吗?”
朋友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无奈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陶思悦对何旭,有景仰、有感激、有依靠,还有更深重的愧疚。
何旭救过她两次,带着她奢求不到的理解跟宽容,可是依旧改变不了她的人生。
她在命运嘲弄的推手下,在迷途里不住打转,被两难的选择围困,提不起破釜沉舟的决心,只能自我安慰,一天天掐算着日子,希望所有的一切能尽快过去。
她天真地认为所有的事情都跟陈旧的日历一样,可以被覆盖,被遗忘。
何旭善良地肯定了她的想法,让她得以在飘荡不安中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
陶思悦模糊的声线逐渐平稳:“因为舆论闹得太大,加上有医院的体检报告,分局开始查这个案子。我不敢说出他的身份,只给了时间。那个年代的执法记录仪刚传进国内,功能还比较单一,不过也清楚记录了当时两人聊天的场景。调查没进行两天,就证实跟何旭确实没有关系。”
“韩松山其实也是在帮那个男人做事,一直不依不饶地在背后出力。陶先勇不敢承认事实,一口咬死是警方内部在勾结,捏造证据。韩松山睁眼说瞎话,编造各种谣言散布出去。那时候信息传播途径窄,韩松山跳得高,大家只能看见他的文章,看不到警方的公告。当然,就算看见了也不一定相信。我妈听到周围人的讨论,被他们骗得团团转,我跟她说不是何旭,她完全不相信。”
“后来陶先勇确定我没有把那个人供出来,不想再闹了。我觉得事情终于要结束了。”陶思悦说着顿了顿。无论多少次,每当剧情进行到这个节点,那种无处发泄的怨愤就会开始滋长,“我好几次都这样觉得,结果每次都变得更糟糕。”
第三段视频到这里也结束了。
何川舟点击播放最后一个片段,不过对里面的内容大概已经清楚。
李兰用自杀威胁,让何旭过去谈判。两人争执间,何旭为了救人摔了下去。
如果陶思悦对苦难的缘由感到迷惘,何川舟也有诸多不能明白的地方。
即便一切都清楚,足够的智慧依旧不能实现完全的自我疗愈,更多的情况是,哪怕明知道是一条歧路,人还是忍不住要回头。
苦难也罢,痛苦也罢,虚妄也罢,好过清醒面对何旭不存在的世界。
何川舟用了十年才走出来,陶思悦至今困囿于过去。
何川舟的注意力发散,看得不大认真,只发现临近结局时,陶思悦脸上的痛苦跟悔恨少去了许多。泪痕干透后,那些感情仿佛跟着消失了,留下跟脸色一样苍白的语言,辩解自己多年来的行为。
“何旭死了,说出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都会被摧毁,我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而且这真的是个意外,我妈妈之后十年没出过老家。她已经在忏悔了。”
王熠飞的刀锋直接割破她的皮肤,一道细小的血线顺着银白的刀刃流淌下来,不满陶思悦那淡然的态度,恼恨地道:“你怎么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那个人是谁?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不恨他吗?我也想杀了他,可是有什么用?就算我当时把证据拿出来,强^奸罪罪名成立,他能被判几年?”陶思悦闭上眼睛,有种自暴自弃的悲观,“他姓沈,叫沈闻正。你知道了,能拿他怎么办?”
“他凭什么逍遥法外!”王熠飞冲上前,对着镜头吼道,“我要警方公告真相!真相!”
等视频全部播放完毕,众人憋着的一口气才敢呼出来,交头接耳地发出声音,讨论王熠飞的动机跟两人目前所在的位置。
黄哥选择再看一遍,挪动着鼠标点中标题,发现何川舟已经起身离座,想问问她的判断。
正巧外面的人过来通报:“何队,江照林说一定要见你,是很要紧的事。”
黄哥抢答说:“我们在找、在查了,你告诉他着急没有用,不要催!”
青年拍手:“我说了呀!他说跟案子有关!”
何川舟决定去看看。江照林是最了解陶思悦的人,说不定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黄哥丢下鼠标,火速跟了上去。
江照林就等在走廊上,手里捏着手机,见何川舟出来后,用力抹了把脸,朝她迎来。
“姐。”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哑了,词穷中找了句不大合适的开场白,“视频我也看完了。”
何川舟单刀直入地问:“你觉得她的状态怎么样?我觉得她跟王熠飞的表现都不大自然。”
江照林摇了下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后面事情其实跟她说的不大一样。思悦本来是要说出真相的,她当时已经答应我了……”


第78章 歧路78
那几天, 陶思悦一直被关在家里,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期。
江照林打不通她的手机, 上门找过几次, 也都被陶先勇敷衍打发回去。
直到周六,他在陶先勇家门口附近徘徊,发现两个大人行色匆匆地离开, 赶紧跑到楼下呼喊陶思悦的名字。
半天等不到对方应答,江照林拐进楼道去了正门,才发现门是开着的。
他蹑手蹑脚地进屋找了一圈,直到推开角落一间小卧室的门,才发现陶思悦就躺在地上。
地砖的温度有点低, 陶思悦只穿了一件睡衣, 在狭窄的过道里直挺挺地躺着, 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天花板。
江照林把鞋子脱了, 提在手上, 小心翼翼地在墙边蹲下, 问:“你怎么了?”
陶思悦没有回答, 如果不是眼睛还睁着, 江照林会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啊?”
过了数秒, 江照林又说:“新闻里说的是假的吧?何叔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他垂下眼,看着陶思悦没穿袜子的脚露在外面,把床上的薄被扯下来, 盖到她身上。
江照林问:“你是不是害怕啊?”
不等她回答,江照林又自言自语地说:“舟舟姐最近也心情不好。听说有学生家长去他们学校闹事, 她直接扛着扫把追出去, 办公室的老师都追不上, 在后头跟了一屁股, 最后还是被门口的保安拦下来。”
陶思悦小幅度动了下,推开身上的被子。
江照林说:“不过学校没有罚她,也有人写信到学校,给舟舟姐说好话。”
陶先勇的栽赃对象没有选好,他没有进行事先调查,不知道何旭在A市南区的口碑跟人缘。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被带了节奏,可是家附近的许多住民都在为他发声。
江照林蹲得腿麻,干脆坐下,背靠着墙面说:“我爸爸生病的时候,我也觉得我的生活要完了,我一个人不可能活得下去。我已经那么倒霉,还要背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该怎么办?你再看看阿飞,阿飞爸爸杀人的时候,他肯定也不能接受,还有很多人恨他,不原谅他。但是吧,真正要面对的时候,其实也很快就习惯了。反正生活不会变得更糟糕,所以剩下的事情都没有大不了的,对吧?”
陶思悦带着哭腔问:“你不骂我吗?”
江照林沉默片刻,说:“何叔说不是你的问题……我也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陶思悦捂着脸,沉沉呼吸。
“你为什么不敢说?”江照林很聪明地猜到,“是不是跟你爸爸妈妈有关系?”
陶思悦坐起来。在冷硬的石砖上躺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不大灵便。
江照林说:“那就不要他们了。他们离开你也可以很好地生活,根本不需要你的担心,何况他们没有那么爱你。”
江照林重复了一遍,蛊惑似的,给出最简单也最艰巨的解决方法:“别要他们了,陶思悦。”
陶思悦仿佛受到冲击,呆滞地坐在地上,弓着背,混乱地思考一些没有用的事情。
江照林是第一个给她第二种答案的人。
何旭没有勉强她,何川舟也没有出来声讨,她带着这份会反噬的宽容一个人躲在家里,思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最糟糕的想象所侵占。
江照林决绝的建议给了她一种崩灭又重塑的快感,或许她心底曾有过这样大胆的想法,只是不敢独自做进一步的思考。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那我以后怎么办啊?”
江照林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膀:“没关系的,我们快成年了,马上能自己赚钱。如果赚钱少,我们就少吃一点。反正我们不会是一个人,何叔也会帮我们的。”
少年人要更天真一点,觉得生活的挫折有限,人生的无望可以忍受。
陶思悦抱着腿出神良久,最后爬起来,穿了件校服外套,朝他伸出手。
两人一起跑向商场大楼。
中午太阳高升,空气也开始加温,两人跑了半个多小时,额头上出了一层热汗。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的时候,陶思悦忽然笑了一下。
她看着马路对面的人,问江照林:“你以后想做什么?”
“做医生。”江照林不假思索地道,“看病太贵了,医生肯定能赚很多钱!”
陶思悦低着头想了想,将手揣进校服口袋里,摸着里面的一枚硬币,说:“那我想做老师。”
“老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课,同学也很担心你。”江照林想起来,笑着冲她比划了一下,“他们给你留了笔记和试卷,有那么厚。还订了新的班规,说以后绝对不能聊相关的事,隔壁班的人也不许他们说,所以你不用害怕回去上课,大家会保护你的。”
陶思悦眼眶渐渐红了,用袖子擦了下眼睛,用力点头。
当时何川舟站在大楼百米外的街头,没有看见他们从另外一面跑来。
何旭从楼上掉下来时,他们刚走进商场门口。
陶思悦听到外面有人尖叫,回了下头,然后便隔着透明的玻璃大门,仅有数米的距离,清楚地看见何旭砸在地上。
巨响跟风声都异常清晰,扬起的灰尘似乎随着流动的空气滚到他们面前,血还没在地上漫开,陶思悦直接晕了过去。
现场的惊叫声连成一片,江照林眼前阵阵发黑,六神无主地愣在原地。
周拓行好像是看见他们了,不过没有理会。过了数秒,江照林才反应迟钝地背起陶思悦,带她出门。
很快陶先勇从顶楼下来,见到两人,粗暴地推攘了他一下,让他赶紧带着陶思悦滚。
江照林险些摔倒,被边上看不清脸的路人扶住。
人群纷纷涌向何旭,江照林被路人抓住手臂往外拖,浑浑噩噩地走了一步,感觉自己也在即将晕厥的边缘,等坐上车后才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听见司机问:“送你们去最近的医院吗?小姑娘没事吧?”
江照林张大嘴,可是发不出声音。
到医院没多久,陶思悦就醒了。
她脑子有点懵,医生问她什么问题她都没有反应,只是两手用力搅在一起,浑身发颤。医生跟护士怕她伤到自己,合力将她的手掰开。陶思悦精神高度紧张下,又开始过呼吸,喘不过气。
医生赶忙松开手,回头对江照林说了几句。
江照林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跟护士借了部手机,蹲在急诊室的空地上拨打何旭的号码。
对面无人接听。
江照林机械性地重拨,直到听到手机关机的提示,骤然崩溃大哭起来,被几名护士拉着坐到等候椅上,很快又滑到地上。
周围人跟他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医院里各种生死离别应该见得很多,无法释怀的死亡比比皆是,只不过今天他是其中一个。
等他哭过一场,稍微调整了心情,浑浑噩噩地带陶思悦回了家。
陶先勇先到的家,正在客厅里焦躁打转。李兰不在,可能是留在医院,也可能被警察带去了公安局问话。
她听到声音朝门口看了眼,随即大步走来。
陶思悦仿佛见到了极恐怖的人,嘴唇翕动,神经质地大叫道:“你杀了人!你杀了何叔,你为什么要杀他?”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所有肮脏的,不敢与人言的猜测,都借着这次失控的情绪问了出来:“不是何叔是你那个哥!你是不是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等她说完,陶先勇掐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门,抬手抽了她一巴掌。
这一下用了十足十的力,陶思悦栽倒在地,陷入短暂的眩晕,一动一动地躺着。
陶先勇暴怒中又上前踹了一脚,江照林扑过去挡在陶思悦身上,吼道:“你干什么!你别打她!”
陶思悦好半天才抬起头,耳朵跟嘴角都有血,眼神没有焦距地在空中转了一圈,看不见人影。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下,被陶先勇揪着领口提了起来,在她耳边怒骂:“你说老子是凶手,我告诉你真正的凶手是你!你怎么那么贱啊?啊?你说你怎么那么贱?是你先出去勾引男人,我只是在给你解决问题!如果不是你惹出那么多麻烦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你什么时候能正常一点?”
江照林力气不够大,撼动不了他的手,只能捂住陶思悦的耳朵。可是陶先勇还在说各种不堪入耳的词语,将自己的责任推卸一空。
陶思悦瞳孔涣散,一会儿重复他的话,一会儿又开始喃喃自语道:“是我不正常吗?是我不正常吗?是我害死他的吗?”
“不是的!”江照林不知所措,哭着对她说,“不是的!陶思悦你清醒一点!别听他说!”
那一天陶先勇仿佛有着荡海拔山的力量,把江照林拖出房间,又单手拽着陶思悦下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报出车站的名字,卷着汽车尾气离开。
江照林追在后面跑。太阳即将落山,刺眼的日光仅剩一线,天边是成片的血红。
他终于跑不动,半路停下,在一片雾茫茫的视野中瘫软在地。
江照林报了警,警方确认陶先勇带着陶思悦去了乡下,没有别的问题。
江照林不知道她后面经历了什么,等何旭的葬礼结束之后,计划着过去看看。
这次没有朋友愿意跟他一起,他自己买了车票,没想到陶思悦竟然回来了。
她的精神状态有很明显的好转,江照林在学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写一张数学卷子,对着老师提供的笔记整理解题思路,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79章 歧路79
江照林在她边上坐下, 端详着她的脸,好半晌闷声问了句:“你没事吧?”
陶思悦皱眉, 思维凝滞了下, 摇头说:“我没事啊。”
江照林小心打探:“你爸爸带你回乡下之后,发生什么了吗?”
陶思悦看他的眼神反而有点古怪,似是不解地说:“没什么啊, 就随便住了几天。我觉得没问题就回来了。马上要高考了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散心?”
江照林手脚发凉,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思考了足有半分钟,委婉地问道:“你还记得何叔怎么样了吗?”
陶思悦悬着的笔顿住,片刻后有些伤怀地点点头, 说:“好像自杀了。我爸爸告诉我了。”
江照林缓缓转过身, 不敢再深问。血液在耳边流淌的声音宛如翻江倒海, 他僵硬地眨动眼皮, 没能醒来, 于是意识到自己是清醒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啊?”陶思悦感慨了句, 拿起面前的试卷问他, “这张卷子你写完了吗?我怎么感觉这个考点老师没有讲过?”
江照林心里乱得厉害, 推脱着让她去问别人, 自己去厕所往脑袋上冲了一把凉水,在窒息跟寒意中寻求冷静。
他去找了陶先勇,询问陶思悦的情况。
陶先勇漠不关心地说了句:“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并不关心自己女儿出现了什么问题, 剧情的发展在脱轨后又以意外的形式被修正,重新回归他的预期, 让他感到万分满意, 说明连命运都是偏爱他的。
他最近神清气爽, 对待江照林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慢无礼了, 稍稍有了点耐心,对他发出劝诫。
“如果你也想她好的话,你就不要再在她面前提任何跟何旭有关的话题。事情演变到现在的局面,她想不想的起来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好不容易能过去,干什么非要她回头呢?所以不要再提了。”
“你上大学的学费我可以资助你,毕业后我也会给你一笔启动资金。要么你今后离悦悦远一点。要么就听我的,别动什么歪心思。”他拍拍江照林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今天好话坏话都撂这儿了,要是你让我失望,我就不让你好过。你知道我能做得出什么。”
江照林不在意他的恐吓,也不稀罕他的资助,只是不清楚陶思悦究竟是真的生了病,还是故意装作不记得。
想起陶思悦被带走前的那种心如死灰,他不敢戳穿这种微妙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