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佯装认真思索:“根据我的经验来说吧,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心态一般更容易走偏。他们普遍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同时缺乏包容性,对任何事物都容易产生不安定感。另外,按照他家亲戚的反馈,王熠飞小时候确实很不听话,打架、骂人,属于难以管教的类型。高中一毕业就跑出去混社会了,没有稳定的工作跟五险一金,现在变成什么性格的人还真说不准……”
他刻薄地评价了一番,如愿看见何川舟一贯古井无波的脸上涌现出强烈的情绪。
眼底像在烧着团火,不是被揭穿阴谋后恼羞成怒的那种愤恨,更类似于听到某种辱蔑时难以克制的愤怒。
如果不是多年的职业素养,恐怕已经不顾体面地予以反击。
“你以前帮助过他,这次特意把他从D市叫回来,就是想利用你们过去的关系让他帮你杀人。”张队井井有条地分析,“也可能你不是有意的,但因为韩松山教唆陶睿明发布造谣视频,又一次打扰到你的生活,让你备受骚扰,于是你向王熠飞进行宣泄。王熠飞受到影响,为了报答你跟你父亲的恩情,冲动下决定杀人。”
何川舟周身天然凝结的威压中多了分悚然的冷意,态度也尖锐起来,敬告道:“这种没有证据的揣测毫无意义,我以为市局的精英们手法会更高明一点,何必用这种低劣的诱导浪费大家的时间?我很忙。”
张队说:“很遗憾,我们有。”
他从下面压着的文件里抽出一张纸,两人的距离足以让何川舟看清上面的人像。
“这是证人画出的嫌疑人图像。她在16号晚上亲眼见过王熠飞出现在案发现场。”张队没展示多久,直接将手放下,“王熠飞多久没回来了?七年左右吧?证人只在郊区跟学校两个地点活动过,如果不是真的见过他,不可能描述得出他的长相。”
何川舟眼神晦暗,姿势还跟原先一样板正,一动不动地坐着。
她盯着前方的桌面,沉默良久后,仍旧坚持地问:“你们核实过她的口供吗?”
张队说:“你觉得江平心有陷害他的必要吗?她应该都没见过王熠飞吧?”
何川舟感觉自己的大脑正处于完美运行与宕机崩坏之间,只是具体分不清到底属于哪种状态。她越说越冷静,硬生生从万千混杂的思绪里抽出一条,为王熠飞辩解:“我不知道江平心是怎么说的。但是她没有在韩松山死亡那天报警,说明她根本没有看见凶手杀人的画面,她当时不知道那里死了人。王熠飞在附近出现过,不代表他是凶手。”
张队怒而拍桌,沉声道:“你现在是以什么样的身份给出这样的判断?你是一名刑警,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个人的情感而丧失职业的公正性!”
这话说得严厉,响亮的拍击声与尾音落下之后,安静的数秒里,房间莫名变得旷寂。连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有种争锋相对的态势。
何川舟陡然一声笑:“我现在坐在你的对面,我的身份不是一名刑警。作为一个最基本的人,我难道不能对我的朋友表示信任吗?”
黄哥干咳一声,打破僵硬的局面,缓和气氛:“何川舟,我很了解。从她入职起我就认识她。说句不带感情的话,王熠飞的行为跟她应该是不相干的,我不认为她会指使王熠飞杀人。不过王熠飞回A市第一个主动找她,感情肯定是深的。何川舟,你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关键的信息遗漏了。他现在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何川舟重复了一遍:“王熠飞不可能杀人。他没有这样的本事,也没有这样的动机。他父亲刚出狱,他很希望能开始新的生活。何况他并不认识韩松山,又怎么可能知道韩松山的动向,还在深夜把他喊出去?”
黄哥耐心地说:“你已经很就没见过他了,或许他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知道你情感上很难接受,但是目前最有力的证据……”
他说到一半,徐钰敲门走了进来,先冲他们点了点头,而后将手中的资料递过去,全程没敢看何川舟,迅速背过身逃出门。
张队快速将资料翻阅了一遍,表情渐沉,拿出手机,照着上面的提示输入关键字。
何川舟问:“怎么了?”
黄哥也在专心阅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两人似乎在读一段很长的文章,直到黄哥放大音量,何川舟才知道原来是段视频。
黄哥点了暂停,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一眼何川舟。
何川舟皱眉,只觉那股被刻意压抑住的惶恐再崩不住,即将迸发出来。想开口问,又闭了嘴当不知道。
“王熠飞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张队起身,将手机转了个方向,摆在何川舟面前。收敛了锋芒,他生冷的表情松动不少,语气也变得柔和。
“技术员查到了他的抖音账号跟微信账号。你自己看看吧。”
屏幕光线暗了。
何川舟用手碰了下,随即看清页面上的信息。
账号名字叫熠熠生辉,个人简介上写的是:一个在新时代流浪的人。有60多万粉丝,发布了上百条视频。
大部分视频的封面都是实景截图。从定格的画面来看,来自不同的城市,经历了不同的季节。还有一些则是画稿。
在何旭去世之前,王熠飞的成绩其实挺好的。起码比周拓行的基础要牢靠很多。可惜何川舟去上大学,他独自一人留在A市过得浑浑噩噩。
他没专业学过画画,只当做是业余的爱好。何川舟觉得他有天赋,却没想过他毕业之后会靠插画谋生。因为他以前总说,何川舟当老板,他给何姐当秘书。
张队停在她右手侧,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头顶的光线,低垂着视线,提醒说:“你可以先看一下第二排,点赞数最高的那个视频。”
何川舟点开。
王熠飞应该是坐在花坛边上,镜头的视角斜对着前方的车道,拍到了他放在地上的黑色背包,以及他伸长的腿。余光中有不同颜色的车辆依次行驶而过,嘈杂的背景中,还有行人结伴缓缓穿行的长影。
分明是热闹的场景,王熠飞一开口,就变得有点寂寥。
他带着很小心的语气,斟酌着道:“我有一个朋友。”


第54章 歧路54
何川舟以为他说的这个朋友是自己, 可是王熠飞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再出声了。后面的介绍消失在他欲言又止的沉默中。
他站起身,沿着马路一直走。
D市沿街是成排的商店, 这里有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流动的人群像是不会断裂的河海, 喧闹的声音没有一刻的暂停。
他停在路边,当一辆红色卡车从前方驶过,轰隆的发动机在某一瞬间清空了周围的嘈杂时, 他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今天从医院拿到报告了。难怪他们一直打电话催我过去。”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何川舟听到了。
可是如同故事说了半截,想不出下面的剧情一样,他又开始了沉默。
大概是实在不想说话,后面他开始使用字幕。
“最近遇到很多倒霉的事情, 本来想告诉你们, 又觉得还是算了, 因为我自己也没想明白。”
他坐上公车, 又转了地铁, 辗转来到一个不知名的网吧。
网吧老板从柜台后面提出一个铁笼, 他打开后往里面抓了把猫粮, 摸了摸猫的下巴。
小猫不停把脑袋往他手腕上蹭, 他玩了会儿, 关上门,又拎着笼子去外面等车。
“房子不能租了,房东收回去了, 之前捡的这只小橘猫我不能继续领养。有同城的粉丝表示愿意收养,我现在给他送过去。”
下一个镜头, 他又站在街口, 身边没有猫笼了, 只有一个黑色的包。
“工作也推掉了。对方只是想要我的账号, 我才发现他们老板是一个我很讨厌的人,所以没有签约。”
他坐在同一个地方,应该坐了很久,因为下一秒天色已然变得昏暗。红绿璀璨的霓虹灯光在街头闪烁,公园外一排林荫树上挂着的红色灯笼也亮了起来。
他满地零碎的心情平复了一点,决定去找地方吃饭。
“这家面馆每天都很多人排队,我在抖音上刷到过好几次广告,说他们家的牛肉面特别好吃,我这次想试试看。”
他走了进去,镜头对着地面,屏幕中间却跳出一行硕大的字体。
“好贵,38块钱诶!”
画面切换,对着一个已经空了的面碗。
这次的字缩小了很多,颤颤巍巍地缩在底部:
“悄悄说,没有很好吃。”
从面馆出来,他再一次迷失在街头,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路上遇到一个坐在银行门口发呆的年轻人,停了一下,自嘲地说:“哈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可怜?”
他找了个不大热闹的地方,将包放下来。这次没有要画画,而是调转镜头,对准自己的侧脸。
何川舟骤一看见,莫名觉得心口跟剐了一样疼,又有种空荡荡的恍惚,不敢再往下面看。
王熠飞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仰头望向渺远的夜幕,眨了眨眼睛,睫毛垂下时,用很轻的音调,有些怅惘地说:“好像生病了,因为一直不好好吃饭,又熬夜。虽然年轻,但是也不行。医生说可以治,但是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他失神地坐着,双眼没有焦距,看着有些落寞,却并不算悲伤。
马路上的汽车驶过,打着的光照进他的瞳孔里,短暂闪烁了一下,又很快被黑暗吞没。
一个人要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消息,有时候是如此的汹涌又平静。如同一道击不起来的浪,捕不到的风。情绪的控制中枢似乎被搅坏,不能表达出来一分。
生命的尽头原来是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怎么办啊,当时我第一个想法不是伤心,而是觉得,可以不用再攒钱了。”他低声呢喃着,露出一个何川舟很熟悉的笑,略带无奈地感慨道,“生活真的好累啊。”
何川舟一瞬间不想再看见他的脸,迅速点开评论区,热门的评论一条条涌入她的眼眶。
“骗子,你特么不是跟我说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吗?这是打算偷渡去地府当博主吗?”
“傻逼吗你是,不要笑着说出这种话啊!”
“为什么不治啊?你别就这样放弃啊!”
“开直播众筹!这已经不是个没钱只能等死的社会了。然后多接点广告吧,我们不介意!”
“生活好累还是要拼搏的,不要想着就这样摆烂。你给我去赚钱,去看病,去买东西吃!”
“你不去见你一直想见的那些人吗?你就这样不管你爸爸了?”
“38一碗的牛肉面算什么贵?有本事赚钱去吃380,3800一碗的面啊!”
何川舟又把评论区关了,因为这些话同样让她觉得难受。
视频也结束了,从头开始播放。
王熠飞低哑地说:“我有一个朋友。”
同样的一句话,何川舟此时听着,觉得尖锐又残忍。愧疚浓烈到令她觉得战栗,如风雨晦暝,遮天蔽日。
王熠飞是一个非常非常需要陪伴的人,从小就是。
他胆小又敏感,喜欢跟在何川舟身后,又害怕会打扰她,所以基本不主动说话。擅长察言观色,偶尔,很少的时候,会向何川舟吐露两句心声。
他连一个人吃饭都会觉得寂寞,最大的期盼是可以拥有一个大于一的家庭。又因为父亲的缘故不敢跟其他人深交,最害怕别人问他的来历跟姓名。
他渴望安定远胜于自由。何川舟猜他一定很想回A市,待在他们身边。不明白他这七年间是怎么在十几座城市里不停流转的。
何川舟按下暂停,不愿意听王熠飞再说一遍那些自暴自弃的话。
黄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见她反应不算激烈,表情平淡从容,就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上面是王熠飞发在朋友圈里未公开的一张文字长图。
发布时间是17号晚上7点,在他蹲在门口等何川舟回家的那六个小时之内。
这段话是特意写给何川舟看的。
他说他终于等到王高瞻出狱了,可是因为太过忐忑所以没有亲自过去接人,让王高瞻自己坐高铁来D市找他。
事后反省觉得非常后悔,因为王高瞻不擅长搭地铁,在出站口表现得十分拘谨,还闹了笑话。
两人久违的会面都有点不大习惯,但他觉得王高瞻应该是个好人,起码现在已经变成好人了,不善言辞也能让他感受到父亲的疼爱。
两人小心翼翼地接触,他发现他跟王高瞻之间有许多共同的爱好,或许这就是血缘的奇妙。这是他最近几年感受到的最惊喜的事情,可惜他没能坦诚地把这些话告诉爸爸。
他带着王高瞻一起去做了体检。王高瞻的身体不是很好,也不是很能适应现代社会的节奏,对不稳定的环境会感到恐慌。所以经过考虑,他决定在D市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他顺利过了面试,后来才发现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韩松山。公司也只是希望可以利用他的账号进行宣传,合同里囊括了这一点。
他没有忍住,跟韩松山吵了一架。
对方想起他是谁,把王高瞻曾经是杀人犯的事情告知了小区业主。房东连夜将他们的东西扔了出来。
好在他们的东西不多,暂时搬到了离小区很远的一家宾馆里。
第二天,他拿到医院的报告,心情实在太糟糕,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对王高瞻说了极其过分的话,所以王高瞻也走了。
何川舟通篇看得潦草。
原本她应该是要逐字逐句阅读的,可是她的眼睛跟思维都没有办法维持超过一秒的时间,散乱地在满屏的黑字之间跳跃,能捕捉到的只有部分关键字和简单的短句。
虽然王熠飞努力想在描述中表现得乐观、豁达,何川舟在看的时候仍旧觉得有把刀在剖她的心。伤处一片狼藉,割裂的口子在惨烈滴血。她自己能看见,大脑却完全无法接驳,以致于脸上是麻木的冷淡。
王熠飞说:
“我杀人了。”
“是我杀的人,我很抱歉。我把一件快要完满的事情搞得满地疮痍,我才是灾难。”
最后的几段文字,何川舟终于能好好看清楚了。
“你们已经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只有我不行,我一直在打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我真的不聪明,我走不出来。”
“尤其是看见韩松山可以生活得那么肆意而没有负担,享受着家人跟快乐,我觉得我的人生是荒谬可笑的。他还是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我的信念。他对我来说是比命运更深的磨难。”
他渴望安定,又好像注定漂泊。
他坐在昏暗的楼梯间,久等不到人,编辑着文字问何川舟。
“姐,明天也不会变好的,对吧?
“坏的事情不会自动消失,但是人会饿、会累、会生病。
“所以我一点都不期盼明天。我希望夜更长一点,时间可以更久地停留在今天。”
何川舟看完了,整个世界变得很空。
她好像能听见王熠飞站在黑暗深处,轻声地询问她,未来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只有一点混着迷茫的悲伤。得不到解答,他就耸耸肩,说“那算了吧。”,反正他不明白的事情那么多。
何川舟的情绪被一片混沌所拉扯,她需要努力厘清那些纠缠着的思绪,就听张队问:“王熠飞现在在哪里?”
何川舟说:“我不知道。”
她表现得太过冷静,让张队感到有点不对劲。他靠过来,凝视着何川舟的脸,问:“他失联后你马上就让他爸报警了,是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吗?”
“他把银行卡留给了我,像是在交代后事,所以我觉得担心。”
何川舟说到这里,又有了一丝微弱的实感。她嗓子干得发疼,手跟脚都是轻飘飘的,理智宛如一根纤细的丝扯在她的头顶,操纵着她让她能跟正常的时候一样做出判断。
她说:“发通缉令吧。”
黄哥喉结滚动,听着她似乎无动于衷的语气更觉得担忧。弯腰把手机从她面前拿回来,视线落在一旁她的手指上,发现她的手指跟她平静的外表不同,在剧烈地发颤,而她自己好像浑然未觉。
张队在后面问:“你也觉得他是凶手了?”
“他不可能杀人。”何川舟的固执无法扭正,可她的眼神又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十分清醒的人,“但是我要马上找到他。”
她向两人提供了王熠飞常去的几个地点。张队跟黄哥对视一眼,俱是沉默下来。
做完记录,何川舟站起身,血液上涌的瞬间,视线天旋地转,交替着黑白色的星点。
她用力闭上眼睛,等睁开的时候,张队已经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交握的时候,犹豫地说了句:“我前面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何川舟说:“我知道。我也是警察。”
她转向黄哥说:“我可能需要休息一天,你帮我跟冯局说一声。我现在要回家了,如果明天状态还行,我再回来销假。”
黄哥点了下头,看表情很想问她“没事吧”。
何川舟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转身走出房间。
她全程都表现出令人不安的平静,这种反常的淡漠,反而像是蕴藏着暗流奔涌的悲怆。
张队看着她的背影,讷讷道:“你们何队……一直这样啊?”
“不……”黄哥瞥他一眼,想说“这肯定不正常啊”,又发觉何川舟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她有一套自己的处理系统,能将所有无法解决的情绪问题押后,依靠漫长的时间独自消解。
黄哥抹了把脸,斟酌着道:“于公于私,我都觉得,凶手可能不是王熠飞。”
张队不置可否,只说:“王熠飞肯定去过案发现场,而且跟这个案子有很深的关联。”


第55章 歧路55
何川舟坐到车上, 系好安全带,将钥匙插^进去, 却没马上开车。拿出手机下载软件, 找到王熠飞的账号。
她翻到最早的视频,点击播放。
密闭的空间里,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显得特别清晰。真实得仿佛那个需要人安慰的王熠飞就坐在她面前。
他用镜头拍着面前的电脑跟键盘,腼腆地说:“大家好,我第一次玩这个。网管小哥教我弄的。”
他拍了下室内的画面。手机像素不高,他举得也不稳,镜头摇摇晃晃, 可以看出是间有年头的网吧。
他拎起手边的背包, 这个包同样很有历史, 从他初三起就一直跟着他。
“准备出门画画。”
王熠飞早期靠打零工赚钱。比如快递装卸的临时工, 酒店要开宴会时的后厨服务生。后来才开始画画, 收入不大稳定, 但轻松很多。
今天的运气还算好, 他说从早上8点到晚上5点, 有三个人找他画肖像, 还卖了两张风景画。
中午用4块钱从流动摊位上买了碗糯米饭,天黑前准备回网吧。
路上经过一所大学,他忍不住进去逛了一圈。
教学楼边上有一条蜿蜒清澈的景观溪。
王熠飞站在桥上, 用手敲了敲栏杆,又伸长手臂做出要投喂的姿势。很快有鱼汇集着游过来, 一群群金灿灿地围绕在桥下。
王熠飞对着拍摄, 突兀地说了句:“好羡慕。”
谁也不知道是在羡慕什么。
何川舟正要点击下一个视频, 周拓行的电话拨了过来。
何川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满心满意地抗拒交流,不想说话,于是直接挂断,给他回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准备回家了,要开车,不能打电话。
然后她扭动钥匙,将车子开了出去。
这条路她用了比平常更多的专注力,才不至于浑浑噩噩,否则思绪总要飘到九霄云外,试图寻找王熠飞的踪迹。等临近小区前的街道,她瞥见转角那一家煎饼店,提前将车停了下来。
她想起王熠飞来找自己的那天,手里也拿了一个煎饼。
她拿出手机,忍不住又点开王熠飞的账号。
最新的一条视频,就是他站在路边买煎饼。
他指着桌子上那些小料,说:“都要。”
等待煎饼出锅的期间,他又说:“我姐姐吃不完一整个。一般我会让老板从中间分切,然后我们一起吃。”
回到A市,大概是七年的阔别,让他对这个地方有了点信心,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我很喜欢吃煎饼。最好是甜辣酱的,不过我姐姐喜欢吃番茄酱的,所以我也能接受。”
说着他跟老板提醒道:“帮我分切一下。”
老板用两个纸袋装好,将东西递给他,王熠飞礼貌地说:“谢谢。”
可能是声音有点耳熟,对面的摊主抬起头,多问了一句:“王……小飞?是这个名字吗?”
王熠飞一下子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好在老板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只是用手擦了擦围裙,笑说:“你去上学了吗?好久没回来了。你以前都在我这儿买的,不记得了吗?现在我们有店面了。”
王熠飞支吾地说了声:“是吗?”
觉得不大真诚,又补了一句:“真好。恭喜你。”
这话说得对方也挺尴尬的,好在王熠飞拎了袋子就匆匆走了。
何川舟能理解他的恐惧跟窘迫。
她刚上警校时,做梦都会梦见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问,你爸是个杀人犯,你凭什么能当警察?
面对这样的质问,辩解显得徒劳,默认又实在苦闷,只能不知所措,撑着点可怜的自尊逃开。
王熠飞从小到大听到过无数次类似的指责,所遭受的排挤、欺凌、蔑视,伴随了一生。他的名字快要成为他的噩梦。
回到A市,他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何川舟点开评论区,王熠飞自己评论了一句:“吃完了,冷了不大好吃。”
应该是去周拓行家之后,躲在阳台上,一个人吃完的。
何川舟心头刚隐没的疼又一次冒了出来,带着冰天雪地般的酸楚跟寒意。
她如果早点回去,王熠飞就不用在门口干等六个小时。
当初也是她轻描淡写地跟王熠飞说,如果王高瞻出狱,他们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不被打扰的生活。
王熠飞还问她,如果爸爸不是很好的人,自己能不能再回来。何川舟说可以。
现实很不理想。
何川舟下了车,走到摊位前,低着头跟老板说:“都要。”
看着他将面糊倒上去,又补充说:“甜辣酱的。分切。”
老板记性很好,看着她道:“何川舟?是你吗?给小飞买啊?”
何川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她的肢体不大受控制。
“你们到现在还喜欢吃这个啊?”老板对她更热络一点,毕竟平时还能打上照面,“最早是你给小飞买过一次,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都常来。”
何川舟记得。王熠飞第一次到他们家,是何川舟捏着五块钱跑去给他买的煎饼。
她拿过袋子,不想吃,也不想回家。回到车上,调转方向,决定去找王高瞻。

  那家小面馆的价格定得便宜,饭点会有许多工友赶来用餐,一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总算清闲下来。王高瞻正端着碗面坐在门口吃饭。
何川舟看他忙得满头大汗,吃饭时要用左手按着后腰,显然这里的工作强度对他而言有点太过勉强。
何川舟从他身边走过,询问坐在风扇前的老板:“你们这里的工作包吃住吗?”
老板略带诧异地抬头,说:“包吃,但是我们不招工了。”
何川舟朝后一指:“外面那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啊?上周吧?”老板切姜片的动作停了下来,狐疑地看着她,“有什么事吗?你是谁啊?”
何川舟无视他的问题,面无表情地追问:“上周几号?”
“15号,有人给他介绍的。”老板打量着她,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戒备地说,“不是,你到底是谁啊?最近怎么老有人来找他?他没问题吧?”
“没问题。”何川舟摸出手机道,“如果他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助,麻烦打这个电话。”
她转过身,正对上王高瞻古井无波的眼神。
何川舟在他对面坐下,见他满身风尘,辛劳疲累,连筷子都快拿不稳,问:“监狱里劳改,没拿工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