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聪明,手段处理得非常隐晦,选的也都是一些比较安全的内容,模棱两可地误导一下,刚开始我们根本发现不了。
“后来得罪的人多了,有人较真,过去一一查证他的文章,打电话给我们举报投诉,我们才知道发现这事,立即就把他开除了。”
陶睿明有点动摇了,无法判断韩松山是不是一个好人。
在文章结尾,几度秋凉问那个记者:“请问你知道他跟何某那起案子的关联吗?”
“知道的不是非常清楚。那时候他已经被我们开除了,在网上自己弄了个账号,还开了公司。不过他确实是有积极奔走,不停找同行打招呼,希望我们可以多刊登一些相关报道。有几家本地报刊是同意了的。”
几度秋凉:“请问你们有追踪了解过吗?”
“肯定有调查的,但具体不好说。我们内部也有比较大的分歧。”
几度秋凉:“具体是哪些方面的?你们的证据还留着吗?”
“主要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觉得可能是调查方向没找对。可惜也没法儿继续追查了。”
文章写到这里又一次结束。
陶睿明忽如其来的一阵心慌,心脏极为猛烈地抽动了下,带着血液在血管里急速涌流,深深两个呼吸后才平复下来。
他知道下一次更新应该就要说到他姐跟他爸了,用力盯着最后几行字,像是要看出一个洞来,试图透过简短的文字琢磨出笔者的态度。
陶睿明的记忆开始往回倒流,寻找各种被他遗漏的细节。
可惜他当时还小,出事之后,被父母安置在乡下由爷爷奶奶照顾。只记得某一天,气势汹汹的父母忽然回到家,将事情揭了过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从那天开始,他母亲变得沉默寡言,留在乡下再也没出去过。姐姐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跟家人的关系变得极其疏离。父亲的事业倒是开始蒸蒸日上,家里很快变得有钱,搬到了市区中心。
陶睿明回忆到一半,手心传来轻微的震动,是韩松山给他发来了网址链接。
韩松山:“我没有报道过假新闻,只做错过一件事情,因为当时缺钱。我妈生病了,县里的医院查不出来,又没钱转去市里,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卧底了一个多月,发现那家食品公司的材料有质量问题,答应对方不报道,收了他们十万块钱。钱还没捂热,何旭就带人把我给抓了,钱也被没收。等调查结束,我妈身体已经不行了,没几个月就死在家里。所以我确实恨何旭。”
韩松山:“你可以信我,也可以信他,时间会证明一切。如果有需要,你再联系我。”
他如此坦然的态度,反而让陶睿明彻底不知所措了。还没打定主意,文章发表的第三天,评论区有人爆出了相关人员的真名。
陶先勇、韩松山的大名相继出现,并伴随着一些不堪入目的揣测。
几度秋凉应该有在管理评论区,及时删除了所有言论,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
本地新闻板块出现不少对陶先勇、韩松山的过往介绍,同时将多年前的旧报道翻找出来,一并进行对比。
甚至光逸的分公司都陆续出现有人恶意闹事的情况。陶思悦也不再出门,改成居家办公。
陶睿明很难相信这是一种巧合,幕后水军的存在过于明显。
一切都跟韩松山说的一样,事情在往更糟糕的方向迅猛发展。
在当今社会,舆论是把过于锋利的刀,随遇而安,少有人能死里逃生。
陶睿明越是细想,越觉得恐惧。
当天下午,江照林给他打了个电话,说陶思悦身体不适,需要静养,暂时在医院住一个星期,让他过来探病时,不要跟陶思悦讨论网上的事情。
陶睿明犹豫再三,拨通了韩松山的号码。


第36章 歧路36
何川舟还没走进办公室, 里面嘈杂的讨论声已陡然消止。等她从门口一脚踏进来,室内又响起各种低低切切, 欲盖弥彰的动静。
她从走廊过来的路上, 透过玻璃窗提前看见了,邵知新一听到有人通报,着急忙慌地将手机盖到桌面上, 此时正两手压住耳边翘起的碎发,摆出一副颓然查看资料的架势。
何川舟斜倚在门边,往他身上浅浅扫了眼,视线没有停留,继续调转着在室内其余角落游动。
徐钰等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临时找的话题过于尴尬, 渐渐憋住了气不再出声, 只有黄哥这个老油条还能面不改色地一面喝茶, 一面挪动鼠标填写资料, 像刚刚察觉到似的, 抬手朝她打了招呼。
何川舟径直走到邵知新的工位, 屈指在他桌面叩了叩, 并将手在他面前摊平。
邵知新抬起头, 装傻道:“啊?”
何川舟俯视着他, 眸光浅淡,却分外地具有压迫力:“同一件事情,我不喜欢提醒第二遍。”
邵知新捏着自己的手扭来扭去, 坐不安稳,小声嘟囔道:“其实没什么看的必要, 都是一些废话。”见何川舟坚持, 还是拿起手机, 解锁屏幕后交到她手里。
是一段视频, 镜头的焦点落在中间的木质桌子上,桌子后方坐着个穿黑色短袖的男人,身影模糊,声音也经过了特殊处理。
何川舟听他说了两句,眉梢微微挑起。
陶睿明那小子还是没听劝,在记者鼓动下,亲自出面指责他们公安分局逾越权责界线,在陶先勇的调查过程中有不干净、不公正的作为。不仅对证人进行诱导式提问,还以此为借口调查了许多非必要的个人隐私。
此外,某办案人员违规泄露重要案情,并在部分不实信息广泛传播,已经足够影响陶先勇声誉的情况下,仍不及时出面澄清,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同时也对光逸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陶睿明列举了最近光逸各分公司遇到的哄闹抗议事件,以及他在学校中受到的无端非议,以证明几度秋凉的报道已经足以构成网络暴力,让他无法正常生活。希望网友不要受其误导,谨慎发言。
片子拍得挺好的,不知是陶睿明背过稿还是后期剪辑技术高,前三分钟的叙述逻辑清晰,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废话,不像是一段来自蠢货的发言。
不过也没有让何川舟觉得特别意外的内容,甚至还有点失望。
陶睿明的那个“某”字用得遮遮掩掩,采访者有几次想诱导他说出具体的名字,他有所防备,起初含糊其辞地捎带过去。
但他确实是个涉世未深的人,聊到何旭那起旧案时,被采访者三言两语激怒,难以保持理智,说了几句比较冲动的话。
何川舟点击暂停,将进度往回拉了一小段,复盘前面的采访内容,觉得那个提问的人很有水平。语气平和,不动声色,但轻而易举地掌控了局面的主动权。
每次陶睿明回答的态度出现迟疑,不愿意跟着他的思路进行深聊时,他就会敏锐地后退一步,利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引导他透露一些琐碎信息。
陶睿明没有太详细地思考,完全被他牵住了鼻子,骑虎难下。
视频的后半段基本是在聊何某的案子。陶睿明咬牙切齿地控诉对方找了水军。
“最近网上冒出了许多恶语中伤的留言,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攻击我死去的父亲,以及我无辜的姐姐。这些人的活动有很明显的组织性,我不知道他们抱有什么目的,但是我敬告幕后人早点收手,我爸去世了,可我不是好欺负的。我给你最后留点面子,你再不依不饶的话,我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做的事情!”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接近15分钟的视频里,他已经陆续给出了许多关键信息。
譬如:何某受不了良心谴责,自杀身亡。法院没有审理判决,所以没有录入档案。何某的女儿,在公安分局已经是个小领导,负责调查陶先勇的案子,几度秋凉跟她关系匪浅。
不认识何川舟的人或许还不知道她是谁,但分局内部的人应该都能猜到。毕竟重案中队只有她一个姓何的女刑警。
网友如果依照这个特征进行查询的话,也很快能摸出她的身份。
甚至不需要考证,何川舟相信,很快就会有“路人”给出她的具体信息。
视频的进度条走到底,又重头开始播放。何川舟点出评论区,顺着热门往下翻阅。
办公室里回荡着变声器处理后的沙哑嗓音,所有人心不在焉地忙活手上的工作,分出大半的精力观察何川舟的表情。
这应该是他们考过的最难的一科,他们很少能获得成果,这次也一样。
邵知新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起自己曾经屡次在何川舟面前提及何旭的故事。至今没被穿小鞋,简直是职场奇迹。
何川舟面无表情地看完了,除却第一眼时有些微的惊讶,到后面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她将手机还给邵知新,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不咸不淡地说:“上班时间不要关注这些。”
邵知新散漫的思维迅速聚拢,惊讶中带着忐忑,问:“何队,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何川舟漫不经心地道,“这蠢货,被人坑了。”
邵知新折服于她的定力与包容,一脸钦佩地看着她,就见她拿出手机,慢条斯理地拨了个号码,将手机话筒贴在耳边,等着信号接通。
“您干嘛呢?”
何川舟说:“报警啊。有人造谣。”
邵知新:“……”是这样没错,但总觉得有哪里奇怪。
何川舟神色平静地道:“工作吧。”
这一天班上得众人如坐针毡。大家都没想到何川舟有这样的身世背景,又无法揣测她当下的具体心情,连一句“你还好吧?”都问不出口,更别提打听事情的真相。
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反倒是何川舟最无所谓的模样。
下班时间一到,她是第一个走的。
何川舟驱车从门口出去,观察路况时一眼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分局门口晃荡。躲在墙后,冒出一个头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门卫大哥多半是觉得他可疑,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他,谨防他从兜里掏出个什么危险物品来,袭击过路的人。
何川舟降下车窗,偏头示意:“上车,送你一趟。”
陶睿明今天穿了件黑色短袖,跟视频里的一样,布料不平整,背部有明显的压褶,应该是昨天没来得及换。
被何川舟发现,起先反应有些迟钝,精神不济的脸上拉满了戒备,后来以为她是要服软,腰杆挺直了些,一步蹿到副驾上。
何川舟车速放得缓慢,也没问他要去哪里,等人系好安全带,开门见山抛了个问题:“采访你的人是谁?”
“你认不出来?”陶睿明惊讶,说实话,“韩松山啊。”
何川舟若有所思地点头:“嗯。看来他还是不干好事。”
说完瞅了眼陶睿明,意味深长地感慨:“还挺戏剧性的。”
陶睿明不擅长跟她打交道,总觉得她这人有些阴森,让人捉摸不透,沉默了几秒,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建议你收手。”
“我想做什么?”何川舟好笑道,“这话你应该去问你的好伙伴。”
她笑起来的表情泛冷,可能是眼神冰凉,总让人觉得像是一种讽刺。
“光逸本来就在动荡,你还迫不及待地给对手递一把刀。你做这个决定之前,问过任何人吗?你不会以为韩松山那种老狐狸主动找上你,是因为同情心泛滥,想要帮你伸张正义吧?”
陶睿明阴阳怪气地道:“你想挑拨我们?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我不是要说服你相信我。”
何川舟顿了顿,想要看他被点醒后的手足无措。也是觉得他太笨了,笨到天真,以致于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人觉得可怜。
“是韩松山告诉你,我爸是自杀的?”
“你想说什么?”陶睿明哂笑,“难道不是吗?”
何川舟拨了下转向灯,驶向最右侧街道。
这个路口的红灯特别长,有一分多钟。上方是一座立交桥,对面的人行横道成“Z”字形交错,分截成两段。
卡车发着轰鸣的噪音从后方靠近,同车厢里的人却在安静沉默。
她沉默了太长时间,让陶睿明隐约感到不安。
直到车灯转绿,她才扯动着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道:“陶睿明,任何人都可以这样说,但是你不行。”
她的每个字都很轻,却跟惊雷似地落下来:“因为我爸是为了救你妈,失足从顶楼摔下去的。我让你打电话问她,看来你不敢。”
她说这句话时,脸上肌肉的走向很僵硬,不过陶睿明并没有发现。
他一瞬间怔住了,瞳孔因错愕而轻微颤动,呼吸也随之停了两秒,等回过神,差点从座椅上蹦起来,激动叫道:“不可能!你胡说!”
何川舟扭头在他脸上飞速扫了眼:“你说谎了,你在采访里说了一个很离谱的谎。你以为水军是我找的,但你似乎忘了谁才是专业做媒体的人。就算韩松山现在不做记者了,他的公司,他手上的人脉,依旧有足够的资源。他略施小计就让你相信他,逼你代表光逸出来发言。因为你是所有人里最笨的一个。陶睿明,你好蠢。”
陶睿明全身肌肉绷紧,单手握住横过胸口的安全带,张了张嘴,想反驳她,所有的脑细胞却都在慌乱地思考她话里的意思,跟故障了似的,每次运行到关键的地方就抽成一片空白。
只有何川舟冷酷的声音还在不停往他耳朵里钻:“韩松山比你聪明多了。他很会把握舆论走向。这样的手段他玩过许多次,根本不需要还原当年那起案件的真相,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证明你是个撒谎成性、忘恩负义的人,就可以让绝大多数网友相信,当年是你们一家人在说谎。你以为他的主要目标是我,但其实是光逸。”
陶睿明想喝止她,喉咙又发不出声音。大脑翻江倒海地搅动着,一会儿思维是连续的,一会儿又莫名飘到另外的细节上去。何川舟说的每一句话都跟巨浪似地拍打着他,使他无法将各种分散的信息完整串联到一起,得出某个结论。
或许是因为他恐惧,或许他此刻心情太混乱了。但是空洞的内心深处,他很不愿意承认的直觉告诉他,何川舟说得非常有道理。
于是加速跳动的心脏和发凉的手脚,都先一步替理智做出了反馈。只有嘴上还是喃喃地反驳,固执地认为她在说谎。
车辆在此时停了下来。轻微的惯性让他从怔然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贴着车窗朝外看去,发现是一个陌生的街区,周围全是陌生的建筑。
陶睿明正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敏感状态,拉了下车门发现打不开,立即大喊大叫起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你放我下去!”
前面过来一个人,弯腰敲着车窗提醒道:“这个门口不能随便停车。”
何川舟说:“刚刚我报了警,嫌疑人我带来了,造谣、诽谤、寻衅滋事,麻烦请你们审问一下。”
陶睿明再次朝外查看,才发现对面是家派出所。
门卫有点懵,陶睿明也是。
何川舟:“麻烦你先把人带下去,我去停个车,待会儿过来录口供。”


第37章 歧路37
民警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没有直接把陶睿明带去询问。何川舟进去时,陶睿明立马站了起来, 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经过漫长的思考, 自认为找到了一个漏洞,虽然没什么说服力,却足够切合逻辑。抱着这个问题跟抱着救命稻草一样, 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质问何川舟:“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何旭为什么要救我妈?你怎么可能不拿这件事来威胁我们?”
何川舟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翻出手机中的链接后,递给一旁的民警。
“这个是相关视频。从早上发布到目前为止, 播放量已经十分可观。他控诉的事件基本都是造谣, 麻烦你们核实一下。另外, 虽然他没有明确指出我的名字, 但负责侦查的队伍里只有我一个何姓女性。他的行为已经对我的名誉造成了严重损害。”
民警小哥中午看过这个视频, 所以只瞥了眼封面, 没有点击播放, 转头问陶睿明:“是你发的吗?”
陶睿明这次回答得没那么爽快, 不过也没否认。
何川舟说:“还有一个叫韩松山的人, 他们一起策划的。”
民警对着陶睿明道:“你很刑啊,那么迫不及待要去拘留所陪你兄弟?”
何川舟顺便翻了下评论区。果然已经有人贴出她的名字跟职位。
几度秋凉的文章理所当然被找出来,一一对照着进行分析。因为话题涉及到了公安系统的执法公正性, 各路牛鬼蛇神都跳了出来,在网上群魔乱舞。
“你在看什么?”民警小哥视线往她屏幕上轻轻扫了眼, 劝说, “别看了。很多网友就是喜欢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照着自己的幻想大肆批判。不用把这些人的言论放在心上。”
何川舟说:“我在找是不是已经有人发布何旭的真正死因。”
民警斟酌了会儿, 才道:“这个我们知道, 今天记者来过,我们所长回复好几次了。”
何川舟抬起头,食指直接按下锁屏键。陶睿明则睁大眼睛看向他,与针对何川舟时的咄咄逼人不同,流露出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呆滞跟畏怯。
考虑到何川舟在场,民警尽量说得简短,说话时侧过了身,避开何川舟的视线。
“报案人站在顶楼边缘,情绪非常激动。她要求何旭上前跟她理论。推攘中脚底打滑差点栽下去,何旭伸手拉了她一把,结果被她本能地拽住手臂,两人失重一起摔下去。附近的同事冲上前,抓住了报案人的手,但是没能及时抓住何旭。”
三言两语,平铺直叙中,说完了一条生命的消逝。
短暂得来不及酝酿任何悲怆的情感。
民警回过头,干巴巴地想说一声“节哀”,发现何川舟没有在看他,一道目光斜视向窗外,脸上也并未浮现出什么悲恸的神色,只是有些不在状态的飘忽。他觉得可能不合时宜,改口说道:“就是这样。”
何川舟接近残忍地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他有点不忍看,转了回去,发现之前还在蛮横叫嚣的陶睿明也已经陷入无尽的沉默中。
他没再说假的,或是不可能。自欺欺人撑起的防备终究没有抵抗力。
民警按着他肩膀,带他去隔壁审问。
另外一名同事引导何川舟去登记必要的信息,等她确认完签字后送她离开派出所
直到上车,踩下油门,拐过一段因车辆挤占而变得异常狭窄的单行道时,何川舟的感觉都还好。
她的内心很平静,不期然想起了何旭出事那天的事情。
当时警方告知陶母,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起诉何旭,陶母无法接受,跑到一栋高楼的天台闹事,用自杀威胁,要求何旭出来认罪。
所里的同事给何旭打电话,不过电话是何川舟接到的。
她嘴上应了声“知道”,挂断后删除了通话记录。
她觉得对面那帮人就是群疯子,死活跟他们没有关系。想跳楼应该尊重他们的意愿给他们腾个清净的地方。
可惜这个秘密没维持多久就暴露了。
何旭洗完衣服从阳台出来,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所长苦口婆心地给他做思想工作,劝他过来帮忙安抚一下陶母,因为场面真的很难看。
何旭脸色逐渐凝重,回了几个单字,挂断电话后,抬眼望向客厅里一言不发的何川舟。
两人无声对视着,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这种时候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是不真诚的、伤人的。
何旭想不到更好的结果,感到十分的挫败跟沮丧。他当时才四十多岁,可脸上交错的皱纹已经写满了沧桑。有些事情他再强大,再从容,依旧处理不好。
生活中有许多妥协也无法解决的事情。
何旭很轻地叹了口气,率先挪开视线,回房间换衣服。等出来时,何川舟站在客厅的储物架前拦住了他的路。
迎面的车辆开着远光灯,刺眼的光线迫使何川舟闭了下眼睛。
可能是因为长久不回忆而变得生疏,她已经不大能与过去的自己感同身受,不记得当时具体的心情。
反正是一段无法用善良来描述的时期,也完全做不到像现在一样冷静。
她只知道自己的愤怒跟怨恨都很尖锐,声线紧绷地告诉何旭不要过去了,不要再管他们的事,他们死了也是活该。
何旭的表情很受伤,低声恳求她:“不要再说了。我不去的话她可能真的会跳楼。”
何川舟冷嘲热讽:“她不会!她如果有那样的决心,以后我每年去给她上坟!”
何旭无奈道:“你不要这样说。舟舟,她只是一个母亲。”
何川舟接受不了,她无法像何旭一样那么包容,更加不能坦然面对这种屈辱的不公。
何旭阻止她,她就说得越大声。
她的大脑跟失控了一样,怒火沿着长满草的平原燎烧,一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理智,只为达成一个目的,把何旭留下来。为此可以口不择言,恶毒诅咒。
“那就让他们去死!他们全死了都可以,跟你有什么关系!”
何旭真的着急了,抬手推了她一把。
力气不重,但是何川舟没站稳,退了一步撞到身后的柜子,一个观赏用的玻璃摆件摇晃两下掉下来。
何旭脸上的表情都来不及变化,眼神变得极为惊恐,立即伸手挡在她的头顶。
重物砸在他的手臂,紧跟着落到地上碎裂成大大小小的蓝色颗粒。
何川舟吓得愣住了,那些疯狂的话也停了下来。
“爸爸。”
她蹲下身,想要查看何旭的伤势。何旭顺势抱住她,用力环过她的肩膀,语气在何川舟听来有点可怜。
“舟舟,是爸爸的错,爸爸没有处理好。”
他在何川舟耳边温声说了很多话。
他觉得是自己顾虑太多,犹豫不定,想要大家都不受伤害,结果没能做到。
他不应该过分地要求陶思悦要勇敢,忽略她的立场,最后导致事情无法收场,让何川舟不要怪她。
后面又跟何川舟说,就像他想保护何川舟一样,这也不是陶思悦母亲的问题。
何川舟不知道当年那起案子的具体经过,何旭没有跟她透露过,只知道牵扯很深。
当时何旭乐观地相信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并表示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让何川舟不要因为他的缘故对这个世界充满恶意。
何川舟被他的怀抱包围,对他的请求无法拒绝,都答应了。
最后,何旭戴上自己的警帽,站在门口笑着问:“你要跟爸爸一起去吗?”

  何川舟的车停了下来,车位正对着的,又是那张长木椅。
她拔掉钥匙,坐着没动。视线散乱地落在窗外,从沉暗的光色中捕捉着各种朦胧的轮廓,一句句地回忆着何旭的嘱托。
她的眼睛跟大脑的感官分离开了,犹如一种不清醒的睡眠状态,直到有人敲击她的窗户,她才发现车边站了个人。
周拓行问:“你还好吗?”
声音被玻璃窗隔绝了,口型大概是说的这个。
何川舟不想动,但周拓行一直在外面等她。她感觉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调动自己沉重的四肢,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二楼没关的窗户里传来颠锅炒菜的声音,随之飘出的还有肉汤的香气跟小孩崩溃的争吵。暖色的光线从窗口散逸出来,罩着后方一个模糊的人影,透着极为平凡的烟火气。
何川舟仰头看了一会儿,转头问:“你吃饭了吗?”
周拓行说:“没有。”
“你会做饭吗?”何川舟声音有点飘渺,“我想吃饭。”
周拓行向来不大擅长拒绝她的要求,更喜欢对她有求必应,原则可以相对退让,没有任何思考,就应了下来:“我会。”
他认真看着何川舟问:“你想吃什么?”
何川舟一时没有答案,不过那种浑浑噩噩的感觉退散了不少,恢复到可以正常思考。
周拓行说:“去超市吧。你家里没有东西。”


第38章 歧路38
两人一道去了超市, 沿着货架买了很多东西。进到厨房时,周拓行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还不灵便, 连切菜的工作都无法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