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曹余修走后,堂中就只剩下周温。
周温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将军可是要在开春结束魏郡的战事。”
他深知,赖瑾来边郡就是朝着草原去的,打草原养民生才是将军的志向。皇帝的一纸诏书,博英郡侯汇聚诸郡大军杀来,打乱了原定计划,才有了如今的战事。他看之前的样子,将军是想跟他们耗一耗的,眼下却是耗不起了,得必须尽快抽调兵力去支援边山防线。
边山防线再是占据地利,面对数十万大军进攻,也很能难挡得住。今年能挡住,那是占据了天时,入冬了,草原人攻两波没打下来就撤了。等到来年,能从春天打到深秋,那可就难守了。
赖瑾目光沉沉地轻轻点头,说:“从现在起,别的事儿你都放一放,专盯军械生产。草原人刚过完冬,得养一养战马什么的,刚开春应该不会动兵,得等到盛春或初夏时节。我们不能赌他们来得晚,必须在开春就往边山增派防御,所以,等到天气稍微回暖,就得打檬溪县。”
周温说:“他们有九万多人守城,此战不好打。我听探报说,博英郡侯跟忠敬伯,几乎每天都往京城送信。即便京城不调兵增援,也必定会让周边郡县再次增兵,极可能到开春时,他们已经有十几万之众。兵力相当,攻城战……不好打啊。”
赖瑾说:“多造攻城车、投石车、盾车、盾牌,把野沟子县的工匠都招来,淮郡、魏郡的工匠也全部招过去,尽最大限度产出。”他说完,又取出绢布,把铁蒺藜图纸交给周温,“这是三尖铁蒺藜,无论怎么撒到地上,都会有一面朝上。草原人的马没有掌铁蹄,踩上去能扎穿脚,多铸造些,洒在防御工事外、弓箭、弩床的射程内。”这东西是他上辈子到长城旅游时听解说了解到的,那时候就是洒在长城下用来抵御骑兵攻城的。
他又把运用力学、杠杆原理等改良后的攻城车、投石车、盾车图纸拿给周温,说:“先造几台试试改良后的效果。”
周温应下,接过赖瑾给他的图纸,领命而去。
赖瑾又派人去把都尉沐翔招来。
之前的中军都尉是沐耀,现在派去守魏郡郡城,便把沐翔提了上来,替了沐耀的位置。赖瑾告诉沐翔:“你守好柳县,训练好新兵,等天气回暖就有战事。”
沐翔应道:“是。”
赖瑾又说道:“如果博英郡侯他们再来攻城,尽可能多地削减他们的兵力。”
沐翔应道:“是。”
赖瑾当即点了卫队,直奔魏郡郡城。
沐耀见到他过来,惊了跳,赶紧下令开城门,把赖瑾迎到自己的大帐中。
赖瑾落坐后,问:“城中还有多少俘虏?”
沐耀说:“奴仆、家兵还有四万多人,俘虏到的郡兵、县兵还有三千多人。那些大大小小的豪族,只把各族重要的人物赎走,不受重视的都落下了。”
赖瑾“嗯”了声,说:“把那些奴仆兵卒都派去修路,你负责修从魏郡郡城到淮郡郡城这一段,把路扩至四条马车宽,路基、路面都加固,要让路承受得住马车载着辎重粮食来回碾压。那些要绕路的地方,能架桥的都架桥,节省路程和时间。冬天修路艰苦,肯定有受不了会反抗或想跑的,给他们把伙食开好点,让他们有力气干活,但要是闹事反抗的,就地格杀。”
沐耀应下,没问为什么要在冬天修路,反正照吩咐办就是。
赖瑾又说道:“给那些豪族下最后通牒,一个月后,若没有人来赎的,拉到檬溪县当着对面大军的面,全部斩了。”
沐耀略微诧异了下,随即又应道:“是。”
赖瑾又叮嘱句:“守好城。若有什么事情,不必手软。”
沐耀再次应下。
他从赖瑾凝重的神情,以及一改前阵子温和的态度,明白八成是开春后就又要动兵。说得也是,打草原多肥啊,那么多马匹,何必跟博英郡侯在这里耗着,再打下去,还得闹个造反的名头,捞好处也捞得差不多了。豪族们不可能掏空家族把所有人都赎走,指不定回头就得组织起来反扑,不如趁着冬天蓄势,等到开春再把他们一波了结。
沐耀暗暗摩拳擦掌,决定一定把兵卒子操练得更加强壮勇猛,路也要盯着修好。这可是运输要道,瞧瞧博英郡侯的辎重在临江郡陷在泥地里走不了,就知道有一条好路有多重要了。
要是之前打攻城战的时候,博英郡侯的辎重车到了,攻虎城县这么小的城墙,直接推就行了,不必搞奇兵诱敌突袭路线,把自己折进去。
赖瑾对沐耀还是放心的。他见天色不早,在郡城休息一晚,顺便在城里转了圈,查看魏郡郡城情况。
整座郡城,大街上除了巡逻的兵卒,极少看到行人的身影。所有铺子、民居的大门紧闭,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关押战俘的那片区域,马车进进出出,都是赎人的,还有哭嚎声,听着就挺惨的。
赖瑾一点都不同情他们。他自己还在玩命,都不知道哪天就没了活路呢。
他在魏郡郡城住了一天,便拉着大量铜钱回虎城县。虎城县如今除了几千守军,就全是伤兵。经过这么长的时间,缓过来的伤兵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只有极少数还能够上战场,大部分都落了残疾。
镇边大军的伤兵,都已经分到了军功田,这样将来回去好歹还能靠收租过活,不至于饿死。
各郡联兵扔下来的伤兵还在吃着他的粮,养得长了不少肉。
赖瑾亲自去了趟伤兵营,把这些养伤得差不多的伤兵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你们是跟着博英郡侯和忠敬伯来打我的,他们派你们打仗,又把你们撂在城外不管不顾,我把你们救进来,治好伤,你们总不能一直赖在我这不走吧?为了救你们,我的伤药都耗光了,我派了那么多的人去买药材,博英郡侯一个都没放过来。我们两边,没情义,是死敌。你们每人领一百文钱路费,爱去哪去哪,别让我在我的地界看到你们。”他说完,抬手一挥,阿福立即带着人从身后拉来的马车上,抬下铜钱,给他们发路费。
侍卫一边发钱,一边告诉他们:“拿着路费,回家吧,虽说是残了,但好歹留着半条命回去见家人。”
这些伤兵跟镇边大军的伤兵只隔着一个院子,伤好以后,大家经常溜达到外面聊天凑一起,对镇边大军的伤兵待遇是看在眼里的。
他们用的治伤药,穿的冬衣,吃的粮,全都是镇边大军的,如今要赶他们走了,还给发路费,足有一百钱,便是远在青山郡过来的,省着点用,都够到家了。
他们要不是伤了残了,都想留下来给镇边大军打仗。一个个领了钱,向赖瑾把头叩着砰砰作响,再回去收拾了包袱,装上换洗衣裳鞋袜裤子,默默地排好队,在镇边大军的押送中出了虎城县,过了魏郡郡城,押送他们的镇边大军就回去了。
一群伤兵拖着半残的身子来到檬溪县城楼下,见到的却是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守城的兵卒严阵又待,他们但凡进入一箭之地,必遭射杀。
众多伤残兵卒进不了城,唯有从田间小路绕过檬溪县城,往回家的方向去。
家在魏郡的,尚且好说。家在其他郡的,只能翻山越岭走小路,因为沿途的县都闭紧了城门,不让人进,说怕他们当中混有奸细。期间还跟各城的城门兵起过不少冲突,有说他们是细作的,有想搜他们身抢钱的。这些都是在战场的尸堆里叫镇边大军扒出来救活的,其心境跟上战场时早不一样了。他们的心中充满愤怒委屈,为了保最后的活命钱,对着来抢钱的县兵毫不犹豫地反攻回去。
其中一伙人数众多的更是攻进县城,抢了县尉武库,杀了县兵,起事,向博英郡侯、忠敬伯和朝廷要说法!凭什么让他们去送死,凭什么断他们治伤的药!凭什么不让他们进城,凭什么要把他们当奸细!他们为朝廷打仗,就是这个下场吗!
两万名伤兵都是从不同的郡县招来的,回家走的方向自然有所不同。随着远去,队伍越来越分散,人越来越少,但再少也是十几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结伴同行。因为人少了,会遭欺负抢夺。他们的冬衣是镇边大军统一发的,做工好,料子好,全都是细麻布,细针缝得严严实实的,穿着很保暖。这么冷的天,很多人都缺御寒衣服,他们中好多人缺胳膊断腿的,看起来就好欺负,再加上没带粮,路上吃喝住都要花钱,还有钱,就更惹人眼馋了。
他们在从乡、里间慢慢穿过,引起诸多注意,许多人向他们打听前线的战况。
一群人怀着对镇边大军和赖大将军的感念,对博英郡侯、忠敬伯他们的愤恨,把博英郡侯和忠敬伯怎么让他们去送死,镇边大军又是怎么救了他们,给赖大将军打仗是什么待遇,魏郡、淮魏都不再收人头税、打仗有军功田分等等,所知道的消息全部宣扬出去。
这些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各郡县传得沸沸扬扬。


第90章
以博英郡侯、忠敬伯为首的各郡掌兵者听闻赖瑾已经下达的最后通牒, 竟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不管消息是好是坏,赖瑾有反应,总比什么反应都没有的强。
忠敬伯的心情格外沉重。除了一个远嫁临江郡的嫡出女儿, 和已经战死的嫡三子, 其余儿女及他的夫人都在城中,全赎下来,得花好几万两金子, 他连家都让赖瑾给抄了, 去哪里凑这赎命钱。
且他一个带兵打仗的,他都花钱赎人了,这场仗还怎么打下去。投降算了!然而,就算想降,赖瑾那厮可真是秉承了成国公府一惯作风,谁都不信, 只信手里的兵, 他们不会接受投降,只会打到敢去招惹他们的人再无攻击之力。
忠敬伯嫡女送了三百两金子过来, 要赎她母亲。
可他得给自己留个后。
忠敬伯又贱卖了一些尚存的产业, 再凑出二百两金子,派出忠仆把唯一的嫡孙赎了出来。
忠敬伯的嫡出女儿, 嫁的就是郡江郡郡守。
临江郡出来了两位领兵的,一位是郡守的庶出大哥,任郡尉。一位是郡守的嫡出弟弟, 年方二十,任兵曹。临江郡郡尉带兵去了虎啸山, 再没回来。
临江郡兵曹程远本就不满博英郡侯跟忠敬伯出的计策, 把临江郡五千精锐和他大哥都折进去, 如今见忠敬伯竟然拿着他大嫂赎亲娘的金子去赎孙子,顿时怒了,去到议事大帐,当着诸郡领兵众人的面问,“忠敬伯,我大嫂给的三百两金子是让你赎孙子的吗?”
忠敬伯的脸色一沉,道:“这是我忠敬伯府的家事。”
临江郡兵曹程远重重地“哈!”了声,说:“你家的家事?这赎人的钱是我临江程氏的!是我们临江程氏拿钱赎亲家母的,你要赎孙子,自己筹钱去赎,挪用我大嫂赎亲娘的钱,什么东西!”
帐中众人都理解忠敬伯,若是换作他们,在保夫人和唯一的孙子间,自然是保血脉的。可临江郡兵曹程远这番发难,也是有道理的。亲娘跟外甥能一样吗?亲娘是自己的,外甥是兄弟的。
三百两金子不是小数目,而且现在等着要钱赎命的人多了去,谁都不愿掺和进这事情中。
就算博英郡侯也都面沉如水,不置一语。这种为赎谁不赎谁,闹得各家反目,兄弟成仇,骨肉反目已是司空见惯。这场仗打到现在,已经是人心溃散,军心浮动。
兵曹程远指着忠敬伯叫道:“你有种。”气哼哼地出了大帐,派亲信掌管剩下的两千人马,自己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带着护卫,骑马一路疾奔回到临江郡城,找大哥。
忠敬伯吞下大嫂赎亲娘的金子去赎他孙子的事,既然叫自己看见了,不能不问不管,回来得说一声,问问后面怎么办。
临江郡守程晟当即叫管事去库里再提三百两金子,交给程远,说:“回去之后,你亲自去赎人。”
程远应下,问:“大哥,朝廷可有动静?我瞧着像不太好,我们得早作打算。”
程晟心道:“这还用你说,竟然为此特意跑一趟。”他知道老三虽是憨了点,却最是顾家,对着弟弟极是和气。“赖瑾再浑,方稷那般待厚于他,加上有赖瑗在,绝不会跟他亲姐夫动刀兵。若是战事再有不利,便让你嫂子带着全家即刻撤往梧桐郡。”
程远放心了。
程晟又问:“大哥的尸首……派人去找了吗?要是能带回来安葬,务必带回来,不能叫他在外面做孤魂野鬼。”
程远摇头,说:“赖瑾在虎啸山收了窝山匪,如今那匪首魏彪已经升任营将,带着一万人把守虎啸山。他对虎啸山地形了如指掌,我派去的人都没了音讯。镇边大军后来派人来传讯,说我方战死在虎啸山中的人,都埋在了一处名为青峰坡的的地方,兵是挖的大坑埋一起的。有名有姓的掌兵将领,单独挖坑,都立了碑留了名字,说是以后我们要是想拜祭,能有个地儿找。”
程晟颔首,感慨道:“赖瑾的兵不畏死,是有道理的。”即便他大哥战死,他对赖瑾也生不了怨怼之心。上了战场,生死各凭本事,怨不得谁。赖瑾对待敌方战死、战败者的态度,足见他对兵将的尊重体恤。博英郡侯败在赖瑾手里,不冤。
程远说起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另有一事。我们召了五千新兵,叫博英郡侯编进新兵营安排去打先锋送死。战事失利,博英郡侯带军连夜撤到魏郡理县,那五千新兵全扔在战场上。赖瑾派人把没死的都从尸体堆里刨出来救了回去。之前有做药材买卖的豪商从魏郡出来,要借道去买药,让博英郡侯给扣了。二哥,不说旁的,这两边做人做事,高下立判。”
程晟心下同意,但双方立场不一样,嘴上却不能认,说道:“博英郡侯也有博英郡侯的难处,总不能真给赖瑾送药去吧。”
程远说:“我们临江郡的儿郎,再是低贱的出身,那也是吃我们临江郡的粮长大的,就这么拿去填城墙当攻城梯用。二哥,我心头……难受。”
程晟明白,老三这是生了退意,想撤兵了。他们这一战损失战重,原本是想跟着吃点肉,可眼看本都要折光了。
程远接着说:“赖瑾现在全面备战,又下了最后通牒,开春必有一场苦战。博英郡侯带出来的兵,一直押在后方,除了在虎啸山折的那些外,他并没有任何伤亡,耗的可都是我们的兵。”他是想撤的,要是等到开战再撤,怕是晚了。赖瑾擅用奇兵,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打,天晓得什么时候檬溪县就没了。
程晟说:“这才刚入冬多久,离开春还早。”话音一转,道:“先把我岳母赎回来,旁的,要是见势不对,再说。”
再说前加上见势不对,程远立即懂了,道:“好。”他又说了句,“都说淮郡曹氏是投降者的前车之鉴,可我瞧着陈郡的日子挺不错,赖瑾占下铁矿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陈郡铁。”他说完,见管事提着金子过来,说:“我是私自溜回来的,为免落人口实,得立即回去。”
他接过金子,匆匆赶回檬溪县。
程远刚到檬溪县就叫人堵住逮到博英郡侯那,问他为何擅自离营。
程远把带来的三百两金子往博英郡侯的桌子上一扔,道:“忠敬伯吞了我大嫂赎亲娘的金子,我总不能把敬忠伯的孙子掐死拿去换亲家母吧,三百两金子可不是小数目,这事我得亲自跟大哥大嫂说说。”
博英郡侯深深地看了眼程远,知道他借机回去肯定另有盘算,可他们将来回去还得从临江郡过。要是跟临江郡翻脸,后路可就没了。他沉声道:“擅自离营,拉下去打五军棍。”
程远拿回自己赎人的金子,下去领了五杖,第二天便趴在马车上,亲自去赎人,理由是,怕再被人吞了金子。
他借着赎人进入魏郡郡城,暗中观察魏郡的情况,发现城墙防卫极严,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便知道想要重新夺回郡城,怕是没有半点希望。
夺城之战都没法打,想要利用赖瑾进攻打反击也没什么希望。赖瑾能止住连胜的势头刹步住子,趁着冬天休整一波,就不是轻敌冒进的,这场仗已无半点胜算。他决定找个机会就撤,省得耗死在这里。
程远去到战俘营。
以前这条街全是高门大户,如今都用来关战俘。
以前的豪族们现在个个披头散发,能有件御寒的衣物、破烂被子都已是不错。战俘营中有火盆,烧的不是木炭,是一种叫石炭的东西。这种炭烧起来烟大味重,听闻以前有贱民捡回去烧,结果第二天叫人发现全家都毒死在里头。都是贱民用的东西,贵族可不会用。可如今屋子里有炭火,总比冻死强。
程远见到亲家母一家子差点没认出来。
萧敬爬到程远身边,喊:“可是来赎我的?”
程远挨的板子,听着响,实际上根本不伤皮肉,也就疼个几天就好了。他进了魏郡郡城,立即就能下地走路,如今站在萧敬跟前,见他如此不堪,更是瞧不上,一脚踹翻,骂道:“我大嫂拿来赎亲娘的钱,用来赎了你儿子,你还有脸过来。”
他瞥见亲家母在旁,担心亲家母愿意为儿子舍掉性命,对萧敬说:“你丢了郡城,导致战事失利,即使赎你回去,你的脑袋也得挂在城门上示众,留在这里还能多活几日。你亲爹都不赎你,你指望我们?这是我大哥看在跟大嫂的情份上,私下贴补的钱,赎你,做梦吧你。”他说罢,去把亲家母扶起来,劝道:“不管怎么样,您好歹还有一个孙子,还有女儿和好几个外孙孙,是不是?”
忠敬伯夫人不糊涂。临江程氏前前后后拿了六百两金子出来,已是仁至义尽。萧峻看重儿子,不在乎女儿,女儿出嫁的时候,只出了三十两金子压箱底,陪嫁的只是些家具布帛,几套头面,再没其它。这钱是程家出的,拿来赎她的,她不走,也不会改赎其他人。
魏郡破城的时候,长子弃全家出逃,却叫人堵在大街上,抓回来时披头散发穿着贱民破衫,衣不蔽体,毫无体面。这么个东西,赎他作甚!她舍不得儿子,但又气恨儿子,又深知丢了魏郡郡城的事会算到萧敬头上,若是赎他出去,忠敬伯府难以向为战事所累的其他各家交待。
忠敬伯夫人深深地行了一礼,客气地道谢,便跟着走了。
忠敬伯府的其他人想要上前跟着一起走,叫程远身后的仆人拦下了。
程远接了忠敬伯夫人,派了马车和护卫,直接叫人送去临江郡找大嫂。他则继续趴在马车上,装成一副伤重难支的模样,回自己的营帐休养去了。
旁人瞧着也都是明白,临江郡程氏跟忠敬伯,以后怕是不会再有什么往来了。连姻亲都割席断交,可见忠敬伯大势已去。
青阳郡、平川郡、广庭郡瞧着战事到了如今此步,也盘算着该撤了。临江郡这么一个紧靠魏郡的地儿都这么副模样,他们何苦再往前凑,去为博英郡侯送死呢。
这事刚过,魏郡城里出来将近两万的伤兵残兵。
这些人有些眼睛叫长矛戳瞎了,有些拄着棍子腿瘸了,还有胳膊、腿断掉一截没了的,其中混了不少四肢俱全的青壮,瞧着就像是又想来骗开城门攻城。
即便里面真有各郡出来的人,叫赖瑾从尸体堆里刨回去好吃好喝养了这么久,只怕早已经心向赖瑾,而非他们了。放进城来就是场弥天大祸。可好歹是自己带出来的兵,若是就地斩杀,怕是会叫其他兵寒心,甚至可能会激起兵变。抓起来,还得看管,给粮,就更是场麻烦。众人只能紧闭城门,不让他们进城,让他们自行散去。
城墙上的兵卒瞧见那些新兵,先是去送死,再是这么一副伤残模样回来,却连城都进不了,最后狼狈地绕开城走向山野,一个个仿佛看到了将来落到战场上的自己,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凄然。


第91章
打仗, 钱粮是首要的。兵壮不壮,敢不敢拼命,那都得看钱、粮到不到位。
赖瑾最担心的就是占下的这些地界的粮食生产能不能尽快恢复。他把两万战俘放回去后, 便带着卫队回淮郡郡城找萧灼华, 但并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到沿途的乡、县转悠,查看各地情况。
萧灼华满打满算才十六岁, 让她一下子接管好几个郡, 且都是刚经过战争践踏的地方,赖瑾不自亲去看看,是真不放心。
魏郡的县、乡,县令、乡长全都跑光了,豪族也都没了踪影,佃户们没有让粮食烂在地里, 都收割晾晒好, 囤在家里。他们没有地方去,出了所在的县, 那就是举目无亲, 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因此哪怕知道战乱了, 也不敢跑。
可各种各样的传闻,却是沸沸扬扬的:隔壁里的谁谁见到乡长家的儿子成了俘虏在官道上修路,想跑, 叫兵卒子打得都吐血了。官道上又有镇边大军过兵了。前阵子瞧见好多马匹在官道上过去,还有骑兵, 听说在草原也打了大胜仗。
以前镇边大军在魏郡招过苦力, 后来又把人招进了军伍中, 带去打仗,战死了不少,有功曹亲自到各乡里来发抚恤。
他们从领到抚恤的人家,得到不少消息。以后魏郡都不交人头税,种地只交三成田地税。军功田不交税,租种军功田的,将三成收入交给地主,若是地主自己种,种出来的都归自己。
因为收税的人没来,又听说可以留七成,还省了交人头税这一大项支出,收来的粮食够吃上饱饭,家家户户也都舍得吃粮了。那些生了女娃原本想扔掉的,一看家里如今不缺吃食,再想到以前那些跟着宝月公主走的每个月能领五百月钱,都舍不得扔了。
也有觉得女儿贱,儿子多不想养的,扔到河边、路口,叫人瞧见,直接抱回家养起来。许多人都知道宝月公主府招女工的事,以前她是路过,如今她夫婿打了胜仗,魏郡都是她家的,说不定以后在还会来招女工呢。现在有了粮食,不差多养一个孩子。
魏郡的人瞧着囤在家里没有人来收的粮食,听着种种传闻,都希望赖大将军能一直打胜仗,可别千万再让豪族们占了地方。
乡里间的小路窄,马车过不去,赖瑾只能带着人骑马前行。他在魏郡转着圈,瞧着虽然暂时没有人治理,但百姓似乎没受什么影响,依然过着他们的日子,不像是把地荒着不打理的样子,心头也安稳了许多。
他带着卫队,进入淮郡,只见大冷的天,田地里到处都是人。有些是已经量完地,正在那垒田梗、沤肥、挖渠。有些是新上任的村长正带着人量地。
土地是农人的根本,村长量地,整个村的人都出来围观。
以前量地,是拿步子量。步子迈大迈小,操作空间非常大。野沟子县分地都是拿尺子量。用尺子先把麻绳量好长度,在上面做好标记,再拿麻绳去量地。一亩地,允许有三尺的误差,超过三尺,轻则罚俸,重则免职,若是故意从中作梗坑人或勒索钱财,押去修路开荒,没个三五年,别想被放回家。
萧灼华治理淮郡,延用了野沟子县的制度。她受赖瑾的影响,量麻绳的尺子都是统一制好发下去的,以免闹出事往尺子上推脱。
有很多人不堪人头税的重赋,甘愿依附豪族成为隐户。所谓隐户就是黑户,没有户籍记载,自然也就不交人头税,豪族的佃户、家兵大多都是出自隐户。一些大豪族下面的隐户多达数千乃至上万户,这些人是游离在朝廷管治之外的,也是豪族跟朝廷抗衡的主要人力来源。
赖瑾免人头税,一来是为减轻民生负担,为将来的经济发展打基础,二来就是朝着打击隐户去的。不用交人头税了,田地税也在承受范内围,就不用再当隐户,趁着重新丈量土地,登记了户籍,以后就是正经百姓,经商、投军、考官都是出路。
如今淮郡各县乡都在忙着重新丈量划分土地,赖瑾的心头亦是稳了。哪怕将来那些豪族有遗漏的回到乡里,想要再聚兵起事,也招不来人。
淮郡的三成田地税粮食已经上交,今年又是丰年,百姓手里的粮食有了余足,又见乡里有官府设的收粮点,价钱很是实惠,听说是按照豪族卖粮的价格给的收购价,纷纷挑到乡里去卖成铜钱。
他们担心豪族再打回来把粮食收走,要是换成铜钱,找个缝隙一塞就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