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康熙爷这亲爹对八爷这儿子还不能如此。
她心里感念皇上宽宏,看姜恒就更多喜欢,此时道:“之前也没有机缘坐下来与你好生说说话。到底我这样的人,不好主动寻你免得给你添麻烦。”她语气很温存体贴,让人跟着心里安宁起来:“故而一直未来得及谢你,这两年给我送了许多安南之物,样样都很合心意。”
姜恒在做了贵妃后,皇后将太妃们的份例交给她算——若说升妃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参与后宫高位嫔妃的集体会议,能够旁听后宫中诸大事的决断,那么贵妃,便是实打实要拿走一块工作去承包了。
凡安南送来的稀奇果品,甚至当地特色的衣裳等物,皇上都爱往她这里送。
姜恒都不忘分一份放到良太妃的份例里去。
良太妃不见得爱吃酸的芒果干,更不会去拍橡胶球,穿安南女子的衣裳,但她很爱这些东西,日日夜夜抚摸着,就像是见到了远在安南,用着这些东西的儿子一样。
她靠着这些安南之物,度过了许多极想念儿子的夜晚。因此对送来这些东西的贵妃,一直抱有极大的好感。此时难得两人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良太妃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巴掌大的扁匣子:“这点东西,贵妃一定要收下。”
姜恒自从入宫来,好东西见得也很多,但良太妃拿出来的,确实是一只极漂亮少见的碧玉镯,在匣子中放着,随着手的轻轻转头与屋里的光线的改变,像是一圈鲜活的碧水在流动。
姜恒忙以先帝所赐贵重之物为名婉拒。
良妃摇头坚持道:“自从先帝爷赏了,我只好生收着从未示人。贵妃要带出去也好,留着给公主做嫁妆也好,总之收下就是我的一片心了。”
私下赏给她这只镯子的年岁,就是先帝爷最宠爱她的一段时光。
如今把这个她身边最贵重的首饰送出去,良太妃却没有一点留恋,只觉得轻松。
从北远山村出来没多久,姜恒打头就遇上了雪芽。
雪芽见到姜恒就眼睛一亮,忙上前福身:“奴婢一路顺着北远山村的小路找过来,果然见了贵妃娘娘。”
姜恒跟着她来到皇后娘娘同乐院。
今日她去见良太妃,算是相谈甚欢,皇后娘娘就比较倒霉了,不得不亲自去见了一次年嫔。太医说来说去都是官话,皇后只好亲自去看年嫔是真的病了,还是一心在找茬。
对皇后来说,这是一趟很不愉快的会面。
姜恒刚进屋就闻到一股格外清凉浓郁的薄荷味道,是皇后惯用的提神膏。
“坐吧。”也是对比出效果,也亏了从前‘年贵妃’珠玉在前,如今皇后对姜恒的态度倒是很宽松。觉得作为皇后,手下能有个处得来的贵妃也不容易。
姜恒坐下问道:“娘娘亲去探望,可见年嫔身体如何?”
皇后摇头:“病多少也有点,但不过是热郁于心外感风寒的症候而已,闹到寻死觅活的样子却是故意怄人了。”
“本宫去了,是好话也说了,歹话也尽了。”好话便是忽悠年嫔,你那件错漏也过了好几年了,今年前朝喜庆,正该趁着皇上欢喜,好生改造做人,说不定皇上心情一好就把你放出去了,何必又折腾起来。
歹话则是暗戳戳威胁年嫔道:外头还有不少年家活着的族人,你觉得在这儿圆明园僻静处熬不住,折腾个死去活来也不要紧,但须得想想,你在外头的族人还想活着。
可以说是软硬兼施连哄带骗了。
姜恒好奇道:“年嫔反应如何呢?”
皇后娘娘叹口气:“她起初只不说话,后来倒是说了一句话‘要我好好吃药混过这场病去也行……’”
姜恒于倾听中忽然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果然皇后娘娘也有点为难加不好意思:“她非得见你一面,才肯罢休。”
姜恒:……感慨了两日皇后倒霉,原来倒霉蛋儿竟是我自己。
其实年氏原话是:“皇后娘娘不必多费口舌,咱们是相处了多年的人,谁不知道谁,我现下偏要见正做着贵妃的那一个!与她说些‘心里话’才肯气平,才肯让太医治病!娘娘若不肯应我,便叫内务府准备棺椁吧!”
“我也知道我死了才趁你的心,但皇后娘娘,你敢叫我现在死吗?你敢叫我死在皇上最欢喜的这个万寿节吗?咱们那位万岁爷,眼里不揉沙子,越是喜事越要处处圆满,非添了这么个漏处……你说他回来后,若是听闻我忽然暴毙死了会作何感想,外人又会如何议论你这个皇后?”
真是最了解的人是敌人,皇后的隐痛死穴叫年氏掐的死死的。她确实接受不了这回万寿节,前朝圆满盛大,皇上在史册上留一帝王功绩的时候,自己管辖的后宫出这么大的错漏。
年氏这种就要拿捏你的语气和态度,给皇后气的要命,真想当场就叫人抬了棺来,亲手给年氏推进去砸上棺钉算完。
姜恒观皇后脸都有些发紫就知道皇后娘娘这回多恼火。
于是她起身,带着点笑道:“年嫔既这样想念臣妾,那我走一趟安慰开解她就是了。娘娘可别气坏了身子,接下来可忙得很,都得娘娘主持大局。”
听这一句话,皇后就觉得:看看,人比人得死,都做贵妃,怎么差距就这么多,人家现任贵妃怎么说话就这么好听!
皇后一边松口气,一边带了些不好意思:这事儿原是太后交给自己办的,现在却还得让贵妃去走一趟——只看年氏对自己都好一阵刻薄戳心,就知道年氏有恃无恐,以她对姜恒的痛恨,她去了还不知要受年嫔什么样的言语攻击。
皇后就觉得真是委屈了姜恒了。
也更怕年氏疯了做出什么暴起伤人之事,于是嘱咐姜恒:“多带宫人过去……皇上留在九州清晏的副总管太监焦进,叫他陪你一并去。”
姜恒笑道:“好嘞,娘娘放心就是,臣妾肯定带上绝对防御,不会单刀赴会的。”
皇后都被姜恒逗笑了:“说书女先儿都没有你辞藻活泼,既如此就去吧,若是安抚住年氏,本宫回头单独置下酒席请你。”
姜恒看皇后脸色好些了,这才告辞出同乐院。
一出门秋雪脸就变了,急的跟刚才皇后似的,红的发紫:“娘娘,这可是个烫手山芋!皇后娘娘去恩威并施都不中用,您去了,如何安抚的住年氏?难道忍辱负重叫她羞辱一顿让她平气?”
姜恒点头:“她或许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几年过去了,年氏越发觉得皇上将她放出去的希望渺然,让她在这圆明园僻静处养老的可能性愈大。
若一直这样下去,年氏生怕自己此生都没有机会再见那个可恶的,害得她失了贵妃位的瓜尔佳氏。
在年氏心里,若无姜恒当年生辰宴上的不敬,她不会一时气恼上头做出那给皇上灌酒送人的错事来,甚至要没有这个人,年氏觉得自己还会是贵妃,家里还会是赫赫扬扬的一等公府。
毕竟人要是一直后悔,痛恨自己的过失实在太过痛苦,找个人怨恨,就会轻松许多。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年氏就赌皇上一离京,没人敢叫她‘暴毙’,不趁现在最后痛快羞辱一回故敌,还等什么?
对年氏来说,刻薄一顿皇后都属于开胃菜了,正菜在后头呢。
姜恒几乎都能想到,年氏此刻必在腹内千锤百炼打腹稿,就等着自己过去。
“其实也好。”姜恒转头对秋雪笑:“我也有些遗憾,跟曾经的年贵妃除了生辰宴上那回,也没什么机会交流。”
那回两个人的位份还差的太大,并不对等。贵妃恼了下了逐客令,姜恒怕吃眼前亏,只得赶紧跑路了。
这回倒是不用急着撤退。
大家可以好好敞开来说话了。
姜恒回到坦坦荡荡馆后就命秋雪亲自去请人。
于嬷嬷见秋雪紧张地绷着脸儿就出去了,不免有些疑惑是什么事。
倒是姜恒把这事扔到一边去,先管自家事:“秋霜,给六阿哥启蒙师傅准备的拜师礼单拿来我瞧瞧。”
皇上临行前就说起,这回六阿哥生辰,他虽不在园中,但已经给儿子准备了一份生辰礼。
“朕知道你叫六阿哥缠的没法,于是给他请了一位好的启蒙师傅,等十月就到这圆明园附近的别苑来住了。”
从皇上的一个‘请’字,姜恒就知道,这位启蒙师傅必不是从翰林院随手挑了来叫皇子识字的年轻翰林。
于是姜恒在这礼上就很斟酌,备了好几份,只等着那位神秘师傅报道,她好按照对方身份将拜师礼送上。
她刚看完礼单子,秋雪已经跑了两处将姜恒路上说起的人都请来了。
饶是于嬷嬷的眼界,见了姜恒请来的四位,都不免呆了,忍不住问道:“娘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姜恒请来的四位分别是养心殿副总管焦进,圆明园九州清晏副总管刘二奇,慎刑司苏嬷嬷,还带着如今负责圆明园的副主事之一引桥。
这么个豪华阵容,让于嬷嬷惊讶极了。
姜恒笑着对于嬷嬷解释道:“您放心,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去开解安慰生病的年嫔。”
于嬷嬷:……您确定不是要去偷偷做掉年嫔吗?
来的四人,都算宫人中位高权重耳聪目明的。宫里的新鲜事,有些嫔妃小主不知道,他们几人却一定了然。也知道年嫔忽然‘病了’的消息和内幕,这会子被贵妃娘娘召了来,就都躬身等着吩咐。
姜恒笑眯眯道:“也不需要几位做什么,不过是我去劝年嫔,几位陪同做个眼睛就好。”
湖山在望馆中,熹妃与于嬷嬷一样惊讶:“贵妃请了御前的人不算,竟还请了慎刑司?”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叫冬青拿银子:“去太医院,找素日相厚的董太医,让他帮忙抄录年嫔这几日的脉案与药方来。”又添了一句:“并年嫔这两年的平安脉最好也抄了来。”
冬青答应着去了。
姜恒来到清厦堂。
如今圆明园扩建不少,福海已不是最西边了,年嫔和齐妃就继续向西搬迁,年嫔住了一弯湖水环绕的清厦堂,齐妃住在前头的庄严堂。
其地与原本的圆明园的主园区更远,远到连姜恒这样喜欢走路的人,都不得不用步辇。
一路行来,越往西秋景却凄凉,不比皇上所在的九州清晏附近,各处都摆着许多明灿菊花。
然而到了清厦堂院中,却连凄凉秋景都没了,整个院落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草木花卉。
屋内迎出来的小宫女,抖得跟筛子似的:“给贵,贵妃娘娘请安,年嫔娘娘身子不适,不能出来迎,迎接。”
姜恒看着小宫女都要吓死了,就摆手道:“我是来探病的,年嫔病的厉害自然不用出来。”又好奇问道:“这清厦堂院中原本的树呢?”
圆明园内庭院不可能建起时就光秃秃的,别说草木园景,连桌椅帘幔都早是一处处合式配就的。
小宫女抖得轻了些:看起来贵妃娘娘没有生气,不似晨起皇后娘娘过来时,听说年嫔不出来迎就动了怒。
此时连忙回道:“年嫔娘娘道花木可厌,就叫全拔了去。”
秋雪在后面就要竖眉毛,宫里都知道永和宫有个出了名的小花园,年嫔这里就拔的光秃秃的,口口声声花木可厌,这……
姜恒倒无所谓,反正年氏拔的是自己的,又不是永和宫的。
于是举步进去。
屋内有些暗,但众人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里头古怪的布置。
只见清厦堂正殿内的桌椅都被推到了墙角处。屋里正中只摆着许多个绣架,上头绷着各色鲜亮的绸缎。
年嫔手里正拿了把与自己纤瘦体型不太符的大型裁布剪,面无表情按着顺序往前走,“刺啦”“刺啦”一匹匹暴力剪缎子。
裂帛发出刺耳的声音。
姜恒忽然就知道,刚才那小宫女为什么吓成这样了。
这场景看起来,着实有点阴间。


第110章 再会(下)
听到人进来的声音,年氏抬头瞟了一眼。
年氏依旧还是美的。
毕竟论年纪,她今年才虚岁三十。对于并不劳作精擅保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妃嫔来说,二十八九根本不是显老的年纪。比如熹妃裕妃,都比年氏还要大几岁,今年三十四五,依旧脸上光滑没有丝毫皱纹和老态。
只是年氏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出门见日头的苍白。
也是——院子里树都被砍完了光秃秃的也没个阴凉地,出去多晒得慌啊,估计不能出门。
年氏瞟了他们一眼后,在喉间发出了一声冷笑,然后低头继续剪绸缎,声音越发尖利刺耳。
这一声冷笑饱含轻蔑:必是皇后怕了被拿捏了,不敢让她死,强逼也要把瓜尔佳氏逼过来。
那今日瓜尔佳氏就要任由她搓扁揉圆,出一口气!哪怕她带再多的人,也别想好好走出去:伤人原不一定要伤身,言语就够了。只看自己就知道,虽然还是衣食无缺住在这描金雕花的宫殿中,可心内的煎熬谁能明白。
于是年氏并不理会姜恒,只是挥舞着寒光森森的剪子继续糟蹋绸缎,略昏暗的屋宇中,华美的缎料被撕扯利刃破开撕扯,委落在地,配上一个手持大剪面容苍白呵呵冷笑的女人,疯狂阴森感十足。
就在方才年氏抬眼往这儿看的时候,引桥已经下意识往前一站整个人挡在了姜恒身前。
两个御前副总管暗叫一声惭愧,竟晚了一步,于是都连忙去站在贵妃跟前。要是这大剪子忽然冲过来,他们就要做英勇的肉盾!
姜恒:……别挡我的视线啊。
于是摆摆手,两位体型圆胖的内监犹豫了下,终于给贵妃让开了一条缝,姜恒很快通过目测推断出了年氏这套造型的含义。
屋内林林总总摆了四十多个绣架,每面绣架上绷着的都是稀有华美的绸缎,是嫔位份例里不能有的绸缎,想来是年嫔从前得宠岁月里的珍藏。
当年年氏从翊坤宫‘迁居’圆明园,自己私库里的金银绸缎皇上都许内务府给她一并搬了来。
这应当是年氏现下最珍贵的一批家当了。年氏这是要营造出一种一刀两断,这些以往我最看重的华美缎料我都剪了,可见我心存死志,你们要赶紧答应我任何条件的氛围。
但姜恒还是很快发现,年氏虽双手握着那把大剪子‘咔咔’剪着,看着是挺疯的,虎口处却贴着一块姜黄色膏药——这膏子既能防虎口疼,又能防磨出茧子来。
她不由叹气:这就属于低级别装疯,舍不得自己套不着人了不是?
哪有要心存死志的人,还怕累的虎口疼,也怕把纤纤玉手磨出茧子来的?
既如此姜恒也不急了,准备等年氏把她的固定资产糟蹋完再开口:不是哪天都有这样的败家大戏看的。
姜恒走到被推到屋边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然后对秋雪道:“将咱们的茶端进来吧,瞧着年嫔还得剪好一会儿,这才剪到第八个绣架呢。”
这种刺啦刺啦的声音还挺解压:让姜恒自己剪,她会心疼东西,但看别人剪就是另一回事了,如同看大胃王吃播一样,自己吃不下看个眼饱也行啊。
秋雪愣了一下,才哦哦应声去外面轿子里端茶。
冬日的轿辇里都配着暖炉,今日他们出发前,娘娘还叫带上一壶茶温着,说是去了清厦堂,年嫔估计不给上茶,那也不好渴着,就自带吧。
果然这会子用上了。
秋雪不但给姜恒倒了茶,还刷刷的摆开一排四个小茶盅,准备给跟着来的四位内务府和慎刑司的高级管事人员一并倒茶招待。
引桥见状,就忙要接过她手里的茶壶:“秋雪姐姐,哪里有你给我倒茶的道理!自然是我来。”
秋雪不肯给她:“这会子不论年龄,只论身份,引桥姑娘现是慎刑司副主事,陪着娘娘同行的,怎么当不起我一杯茶?快不要跟我抢。”
而两个副总管也在旁凑热闹道:“两位姑娘别争了,您二位倒的茶咱家也受不起啊。要不把茶壶放下各自来?”
刘二奇转头瞧见苏嬷嬷在旁边,又连忙拱手道:“说起来我刚进宫的时候,还被人诬告了送到苏掌司手下,还好您明察秋毫救了我的小命,否则哪有我今日?两位姑娘快都撒手,把壶给我,我得赶紧给苏嬷嬷倒杯茶才行!”
竟就热火朝天争起了茶壶——他们也瞧的出贵妃故意晾着年氏,当然要帮着敲敲边鼓,全当看不见还有个人在旁边搞行为艺术狂剪绸缎,竟就为了谁倒茶上演了一出孔融让梨。
年氏握剪子的双手都气的(也或者是累的)发抖:你们还为了谁倒茶谦让起来了?不对,你们竟然坐到一边喝起茶来?!
难道我竟是茶馆子里表演杂耍的不成?
于是还在孔融倒茶的几人,只听见一声脆响,原来是年嫔怒而掷剪,继而怒视他们。
引桥遗憾撒手:真是的,怎么不剪了,我还想喝一杯跟娘娘同一壶出来的茶水呢!
还在作势争壶的焦进和刘二奇两个眼神一碰,相视一笑。
虽说贵妃娘娘年轻,但这一手倒是很沉得住气,若是进来就上赶着跟年氏说话,劝她放下剪子,劝她好生治病,那就被年氏拿捏住了。
倒是贵妃娘娘这般不理不睬的,年氏先熬不住就是先输一城。
接下来只要贵妃继续不理睬年氏,由着年氏先提条件,就好往下谈了……
他们想到一半,却听贵妃开口了:“这么好的绸缎,年嫔为什么要剪了呢?难道有什么想不开的?”
焦进和刘二奇的眼神就变成了叹息加可惜:哎呀呀!怎么娘娘您这会子没绷住先问话了呢,这岂不是显出您着急怕她死吗!
果然听到姜恒问这句话,年嫔嘴角就露出一个冷笑:你们还是怕我死。
于是冷笑威胁道:“呵,我连命都不顾惜,何况绸缎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要它们何用!”
姜恒:好嘞,等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转头对身后跟着的七八个特意挑选的身强力壮宫女太监道:“既年嫔说不要了,你们就搬走这些衣料与这西苑的几十个宫女太监们分了吧。”
“虽说不成整匹了,但这些料子倒都是难得的。便是半匹或是几尺也是有用的,难为你们这么远跟着走一趟过来清厦堂,就算跑腿费吧。如今圆明园的总管就在这里,你们现就分了,各自去登记了账目,注明是年嫔赏的,到时候或拿着换银子,或是出宫时带出去卖了,也算是一笔进项。”
跟着的宫人立刻谢恩行动起来。
充分验证了那句,地上若有十斤的石头可能抱不动,但要是有十斤的钞票那绝对抱起来就跑说不定还能破个百米冲刺记录。
在宫人眼里,年嫔咔咔糟蹋的这些料子,别说成尺的大块,哪怕碎成巴掌大的小块都很值钱!
尤其是对宫女来说,她们在这清贫没有赏赐的西苑,就要素日多做针线,再央求能出去的太监们带出去卖了换些钱回来才够用。
这会子若有这样的好料子,巴掌大一块做了荷包拿出去卖都是一笔不菲的进项。
于是在年嫔还没反应过来前,七八个宫人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绸缎给搬空了,甚至没剪的都不放过,速度之快如锦鲤抢食。
年嫔当场大破产。
其实一匹缎子要裁衣前也是得先剪开,别看年嫔刚才疯批似的一顿操作猛如虎,其实等人走了,她几乎不损失什么,剪开过的大块料子收一收照样可以用。
然而那是衣料还在的情况,现在满地贵如金子的缎子直接都没了啊!
对年嫔来说,这些当年盛宠时的华美之物,也算她的心灵寄托。她时不时会拿出来翻看一下。这一次也是狠了狠心,才舍得拿出来一顿下剪,谁料直接被搬运一空。
年嫔反应过来后,真是气的眼前大黑:“瓜尔佳氏!你简直是个土匪响马!”
姜恒心道:怎么说话呢,我这起码也是个仗义疏财的绿林好汉啊。
但面上仍是不解里带着三分体贴道:“年嫔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理解你的心情,既然都想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了,自不肯要这些身外之物挂累,恨不得都剪了才罢休。只可惜年嫔还病着,体弱剪不过来,我帮个忙给你散了也是一片好心。”
年氏被这话气蒙了:“你狡辩!”
姜恒叹息:“唉,好心好意总是被人误解,年嫔娘娘也太会委屈人了。”
旁观的焦进和刘二奇:……对不起,以为贵妃娘娘沉不住气,是我们两个想多了。
年氏被她气的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主线任务:不对,何必跟瓜尔佳氏掰扯,按这个套路下去,自己又要重蹈当年生辰宴被她带跑偏的覆辙了。
于是年氏只盯着姜恒道:“你不必弄这些玄虚故作镇定,今日你既然来了,就说明宫里太后和皇后不敢叫我死,难道你就敢?!”
姜恒莞尔,言辞笃定:“年嫔不会死的。”
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更加锋利清亮的银剪,对着自己的心口,恨声道:“你以为现在我还怕死吗?”
“瓜尔佳氏,咱们是有深仇大恨的,索性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今日你到了这清厦堂,若是我立刻死了,你出去这个门后说得清吗?听说你现在也有儿有女了,真是恭喜!”年嫔对着她不住冷笑道:“难道你不为儿女想想?若是你牵扯到逼死我这桩事上,熹妃裕妃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们会在皇上跟前说什么话?会不会牵连你的儿女?”
年氏目光肆无忌惮扫过皇上身边两个内监:“你以为带人来就有用?咱们皇上的性子,我知道的不比你少。他怀疑的事情,谁解释都无用。就像他不肯信我哥哥,非要杀了他一般。”说到年羹尧,年氏还哽咽了一下。
姜恒感叹:其实你真不太了解皇上啊。
面对年氏歇斯底里的威胁,姜恒依旧平平静静重复上一句话:“年嫔不会死的。”
年氏把剪子往身前又递了三分:“你真以为我不敢?”
旁边秋雪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可是知道,娘娘从皇后处领的差事是,要年嫔一定活着。
姜恒仍是淡然摇头:“你敢不敢我不知道啊,但年嫔是不会死的。”
年氏听她第三遍重复这句话,忽然就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一个令她不可置信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不,你不敢……”
然而姜恒已经转头了,她看向门口——那里还站着方才瑟瑟发抖出去迎接她的小宫女。姜恒招手把她叫过来:“这清厦堂其余宫人呢?”
小宫女支吾而词不达意说了几句话,姜恒倒是也听懂了:原本这清厦堂的四个宫女四个太监,在今早皇后动怒离开,年嫔又令他们搬了许多绣架拿了大剪刀之后,就都躲了出去,只让这个最老实的任劳任怨的小宫女在这里伺候年嫔,其余人都躲事儿去了。
姜恒温和点头:“既然只有你留在这里,那就是你的缘分了——你愿不愿意做年嫔?”
小宫女呆住了:“啊!”
姜恒温和替她解说道:“这清厦堂地方不错,周围是一弯碧水,很是清静。皇上也曾特意下过旨,年嫔份例不少,一直按嫔位足量供给。”
正因皇上亲口说过这话,皇后心里再烦年嫔,也未曾克扣过她一点儿。甚至对年嫔的份例,比对旁的嫔妃更上心,时不时还搞搞抽查,生怕内务府缺斤少两,让皇上误会她克扣年嫔。
而清厦堂这边孤悬于西侧,要从大膳房端饭也是不现实的,于是年嫔和齐妃都有自己小厨房,大膳房还拨了厨娘,按旬命人送新鲜果蔬和肉类来。
可以说年嫔这日子过得,比宫里绝大多数的低位嫔妃甚至太妃们都强多了——太妃们倒是想单门独院的自己住,但却只能彼此挤着住在宫里。只看良太妃都是正经太妃位了,到了北远山村这种风景秀丽的独院,还格外喜欢就可知了。
姜恒看着小宫女不安绞动的双手上,带着不少皲裂,也带着显而易见的劳作痕迹,与年嫔那双依旧白皙娇嫩,连拿剪子都怕磨到的手一比,就知道这世上到底是谁在吃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