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一一记下,皇上又问起:“再打发人到造办处去,催一催朕前些日子要的物件。”
好在苏公公记性好,出门去将差事一一分给小太监们。
转回头来发现皇上也在吃点心,但不是御膳房按例送来养心殿的八道细点,而是永和宫做的。
自从皇上要过一回四公主的奶糕后,就觉得永和宫的点心更符合他的口味。
如今苏培盛都习惯了,常奉命去永和宫要一味两味四公主或是信妃娘娘自己用的点心。
今日的点心,是一盒十个的透明米皮卷儿。
让苏培盛来形容,有点像之前安南阮厨子做的透明春卷。
永和宫小厨房用它来卷一切:就苏培盛见过的就有卷麻辣虾仁(姜恒实在是找不到小龙虾),卷麻酱汁拌过的黄瓜豆芽面筋块(迷你一口型卷凉皮),卷鲜甜蟹腿肉,卷炙烤过得鸡腿肉……总之跟御膳房不太一样。
每一种口味都是两枚,皇上有的喜欢,尝一尝后会连吃两枚,有的则是只尝一口就剩下大半个显然吃不惯——这就是自宠妃处拿点心的好处了,皇上不喜欢这口味也绝不会怪信妃娘娘,但御膳房要是送来让皇上嫌弃的东西,罪过就比山大。
不怪御膳房没法推陈出新,实在是做创新菜风险太大。
苏培盛还记得记得前两日永和宫的点心很奇特,就是一块被捏成三角形的米饭,外面包了一层烤的干巴巴的宁波贡上的条斑紫菜。这种一块紫菜干包着一块米饭,算什么点心?皇上对着着外表研究了一会儿,想着米饭里头必藏着丰富馅料的,谁知吃到最后,只在里面吃到一枚干梅子,给皇上酸的够呛。
米饭配梅子,皇上觉得这是她故意拿点心怄人呢。想来是促狭,记着自己假寐事儿。
其实姜恒是想给皇上尝尝日式经典梅干子饭团,以后好找个由头提真倭这个国家的。
也是报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皇上说不定会爱上梅子饭团,进而直接对真倭产生兴趣呢。
当然并没有。
皇上还把剩下一盒子小巧精美的饭团叫苏培盛给她送回永和宫了,属于第一道被退回的点心:有心了,但以后不必送这个了。
用过点心,宫女端上金盆来,皇上洗手擦手。
因是冬日怕皴皮肤,又涂了一点面脂——这面脂没有味道,也是皇上早先从永和宫拿了女儿的,姜恒还不给敏敏用添加了香料的护肤品。
皇上觉得不错,这样的脂油涂在手上,没有会打扰他的味道,就开始跟着女儿用一样的东西。
都做完后,皇上开始看请安折子。甚至还命上一壶好茶,可见看请安折子就比较放松惬意了。
拿起来第一本就是来自于安南廉亲王所上的请安折。
其实原本以廉亲王的爵位来说,他的奏事和请安折子都该放在头里,但之前皇上近臣都清楚皇上跟廉亲王之间的那种不对付,于是都默默将廉亲王的折子放到后头去,力求皇上晚一点看到,晚一点影响心情,先把前面的事儿办了再说嘛。
倒是廉亲王去了安南后,这种境况发生了改变。
皇上把老八的折子翻开来看。
早几年廉亲王府上的年节请安折,看都不需要看,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八爷没有真心想祝皇上安好的意思,递这个请安除了是必要,也有故意将请安折写的板正客套给皇上添堵的意思。皇上心里也清楚,也只冷冷批一个知道了发回去,一本折子冷冰冰,兄弟俩都是一点儿热乎气没有。
这回不一样了。
老八的字迹看着都有劲儿鲜活多了,而且前三页全都在说皇上的好话,还说的特别在点子上:从改土归流在云贵等地都是多么叫百姓称颂,再到皇上令老九领外事衙门,令十二去清查沿海港口的阿芙蓉,是多么圣明烛照是多么关爱兄弟。最后一页单独写自己,说他如今能安身立命,都是皇上为君为兄的宽容,不计较从前嫌隙。
饶是皇上知道他是皮里春秋的性子,也觉得怨不得老八人缘好——只要他愿意,说话那叫一个中听。
把皇上夸成一朵花后,老八又花了五页详细写了他如今与安南国王的进展和两国边境贸易的推动。
最后又问候了京中的良妃和弘旺,恳切请求皇上照顾日益年迈的母妃以及尚未成年的儿子。
这大概是老八在长到十岁以后,对皇上说过的最有弟弟样子的话。
折子太长,皇上没有在末尾统一批复,而是在中间插着段落批复,老八回禀正事的地方批复要他继续上报详细节略;最后那处便承诺他会照应京中良太妃与廉亲王府。
顿了顿笔,到底加了一句:安南湿热瘴气,保重自身。
这句写完,似乎有什么过去的枷锁静悄悄融化在了空气里。
到底是不一样的一世了。
老八后面跟着的是老九与十二的折子,虽说是请安兼恭贺新年的折子,这些弟弟却都不约而同忍不住将各自的差事再跟皇兄提及一二,可见干劲和得意。
老九不用说,整个人简直是‘百家姓没有赵,直接就是钱’,能去做边境贸易的大生意,就是人生最大喜,折子里的字都快飞起来了。
连十二这样沉默圆融的性子,这回折子都写的多了好些,言辞恳切十分感念皇兄记挂,命他来清查广州十三行,皇兄的好意他心知肚明,这回也绝不会犯以前的糊涂,差事是第一位的!
皇上敢让老十二去,当然也是放心的:这个弟弟之前夺嫡乱象中就使劲缩,生怕露脸,又因为贪腐被牵连痛罚了一会儿,这胆子就更谨慎了。
必会坚意好好办一次差事,将从前的耻辱洗掉,不会从差事里搞钱。
但广州十三行多得是富得流油的商人,老十二又不是个呆子,收这些人的孝敬,那是正收!与国库与民脂民膏都无关。皇上正是派他来收钱补贴家用的哩。
十二爷感念之余,就对弘时越发上心了:虽说有太医背书,但他这个叔叔最好把弘时焕然一新地带回去才显得感念圣恩,差事办得双倍好啊。
于是上的折子里也提到了弘时,说是三阿哥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年轻性子刚绝,见了阿芙蓉就目眦欲裂的,恨不得将涉事的官员和商户都拉去上大刑,但已经被劝住了,如今正跟着学怎么系统性办差。
能办好丧事的十二爷未必是个好领导,但绝对是个好的协调和统筹人。
弘时已经被他摸顺了毛,渐渐平定下来。
而且比起在京中见到皇阿玛就惶惶不可终日,能在港口处做点事实,把当年差点害他弑父的毒物给清查了,对弘时恐惧悔恨也算是一种弥补。
做的事情越多,留下的惶恐就会越少。
十二折子夹带来的,弘时自己手书的请安信,虽然看着还是拘谨的不得了,但见字如见人,这精神状态显然比在京中默写课文时好多了。
皇上见到都忍不住舒了口气。
最后一本宗亲规制的请安折,是十四的。他如今在青海,事涉军机,所以他的请安折就没有任何要事了,是正经请安,热切表达思念皇额娘,思念兄长的意思。又说上回收到福晋家书,听闻皇上极关照恂郡王府的子嗣,十四很感激,希望皇上继续严加管教儿子们。
皇上看了也觉欣慰:他晌午刚看了十四的密折。
这回黄雀在后蹲守准噶尔的战事,十四虽为被当成鱼饵,不能做主力军而怅然焦躁,但还是很识大体,不等皇上吩咐,不等姐夫策棱求援,就私下将他跟兵部申请的三百支最新西洋火筒,借着年节下送粮食的车,暗送给了策棱,为他的骑兵添一份助力,可见懂事识大体。
年前,可以说是事事顺当。
“人的幸福指数,除了个人成就外,很大一部分就是亲密关系的满足。”姜恒装模作样在给于嬷嬷读西洋书。
其实这上头的拉丁文她也认不全,不过是捧了本西洋书借个由头。
于嬷嬷显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捧场道:“娘娘博学多识,认得许多西洋文字。”
姜恒在跟于嬷嬷商讨关于敏敏的幼教问题。
过了一岁,敏敏能说一些常用的短句了,也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性格。
生为公主,敏敏物质是极大丰富的,但自古至今这么多公主郁郁早逝,想来在衣食无缺的情形下,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更重要。
姜恒记得看过一篇报道,据说是哈佛大学追踪了上千人七十多年的人生,发现人内心的满足幸福感,绝大部分不来自于成就或是财富,而来自于亲密关系的满足。
姜恒走过一段又一段人生,发现这个结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如果周围所有亲密关系乃至普通人际关系都是崩坏状态,人是不会感到幸福的。
人体就是这样复杂,在基础的生理得到满足后,就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充实感陪伴感被信任被惦记被爱着的幸福。
永和宫就是敏敏的家。姜恒希望她在这里是沐浴在爱与自在里长大的。要说她对敏敏的一生有什么期许,应当就是一世过得快活痛快。
她是生死上走过,一睁眼就是贵人,没得选的人。
可敏敏不是。
但她能做的,只是给敏敏一个环境,最终还是要敏敏自己能长成一个不拧巴的姑娘。
“娘娘的爱女之心,奴婢都看在眼里。”于嬷嬷是在宫里活久了活透了的人,很快就接话道:“公主在这永和宫里,除了娘娘这位额娘,越长大,自然越少不得与宫人们接触——公主虽是主子,但公主小,少不得就有心大的奴才,想着拿捏小主子谋私利。在宫里多年,奴婢都是亲眼见过的。”
果然是于嬷嬷,姜恒说到第一层,她已经自觉坐电梯到了第三层。
姜恒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自打得了敏敏,她是女儿,我就常留心往年宫中公主的情形。”
其实也不必多留心,多少年后,史册公认,清朝公主的惨都是历朝历代里数得着的。
远嫁抚蒙,从此不见父母故土是一桩惨事,被嬷嬷辖制的厉害又是出名另一桩惨事。
清朝公主嫁了驸马后要住在自己公主府。这条规矩或许本是皇室疼女儿,想让女儿不跟婆家住,而是住自己的公主产业能舒坦些。谁知滋生出些黑心欺人的奴才来。
有些乳娘奶嬷嬷,自为跟了公主多年,且公主打小行走坐卧都是她们教的规矩,就直接反客为主,霸拦着公主府的门,驸马要来给公主请安都得先交钱给嬷嬷,若是有一点让人不满就直接不让见,许多驸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公主几回。
至于公主,更不能说想驸马了,主动要见夫君。哪怕只日常提一提驸马两个字,嬷嬷都会板着脸道公主难道把宫中学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
叫姜恒说,一群廉耻二字都不会写,更是肚内没有一点人心肚肠的嬷嬷,也不配说这两个字。
她站在历史的肩膀上,要是敏敏将来还过这样的日子,她真是再次到了奈何桥,孟婆汤都得怄的喝不下去。
所以她一向注意敏敏的乳母和保嬷嬷们,也从没把她们当成永和宫自己人过。
偏生宫规摆在这里,要是把所有乳母嬷嬷都遣散了,由她自己天天在宫里看着女儿,完全不现实,从太后起也没有人会同意。
只好盯得紧一些。
但她自己看着敏敏周身人,总怕有疏漏,提前跟于嬷嬷说通此事,就是要从一开始就严防死守嬷嬷们挟制敏敏。
俗话说三岁看老,敏敏从小心性的长成阶段,若是被吓住了,以后就难长回来。
于嬷嬷懂姜恒的意思,不但立刻倒戈到这边,还悄悄道:“太后娘娘便是知道也会睁眼闭眼的,她也极讨厌那些个约束人又爱嚼舌头,趁着小主子们不懂事起黑心的乳母。”
当年皇上的乳母里,就有投靠了孝懿皇后那边,口中颠来倒去,不让皇上认乌雅贵人,让年幼皇上眼里只有孝懿皇后的——这未必是孝懿皇后的吩咐,说不得只是奴才拿小主子做筏子当阶梯来踩着攀登,但太后娘娘是结结实实吃过亏的。
姜恒刚与于嬷嬷说完育儿经,养心殿就来人请。
她就起身换过衣裳,往养心殿去。临走前还看了看怀表,这个时辰,皇上是又有新的爱犬让她过去瞧吗?
姜恒到了养心殿才知道,不是新的爱犬,而是新的扭蛋机。
自己的扭蛋机,似乎激起了皇上的抽盲盒兴致。
而皇上的脾气,一贯是喜欢什么就要做绝(当然,痛恨什么也要做绝就是了)。这不,命造办处做了个新春盲盒。
每年春节前,朝上重臣都会收到来自宫廷的‘福’字。
虽说是御赐,但基本上不是皇上笔墨。天子笔墨珍贵,每年在只有几张罢了。
皇上指着新造的大型盲盒机:“这里头放着九十九张卷轴,里头的福字和联句,九张是朕写的,二十九张是十三弟写的,其余就都是国子监的誊录官所写。”
科举为防止字迹作弊,都是有专人誊录的,这些人的字写的工整好看,算是靠一笔字就吃了国家饭。
但他们的字再好看,朝臣们自然还是以皇上字迹为荣。
往年为御赐笔墨都好一番勾心斗角——屈原曾将自己比作美人不得君王宠幸,来暗喻官途不顺,而实际上的官员们,有时候为争个荣光也跟后宫争宠差不离了。
有人来跟皇上说自家今年儿子成婚有喜事,有人跟皇上哭求自家老太爷过世有痛事,都是些皇室宗亲黄带子红带子以及一二品大员素日重臣,到了年底争这有限几张御笔的时候,那真是出尽百宝。
毕竟谁家有一张御笔亲书的福字,来年一年,就是有脸面有福气,整个正月里摆年酒,看着也比旁人光辉。
皇上往年就为此事头疼,心道:朕的朱批上都是御笔,也没见你们这么争着上折子办差。
今年他看着考儿子的扭球机,就想了个法子出来。
于是接下来,再有宗亲朝臣来请安的时候,皇上就一指:“朕赐福于卿,自取吧。”
抽着谁的福字都是天意,老老实实捧着走吧。
果然此举一出,往年他耳畔纷扰的求恩声顿时消停了。
都是自己的手气有什么可说的,自己接着呗。
及至过了小年,皇上来永和宫时还笑道:“你阿玛今年的手气却不好,只抽了誊录的福字。”
姜恒笑道:“都是御赐的福字,就都是隆恩,阿玛一定都是欢欢喜喜捧了去的。”
皇上听她这么说,倒是想起从前年节,观保也未跟人争什么御赐殊恩,哪怕去年他刚升了伯爵,女儿在宫内又诞下四公主,正该是最有体面能来养心殿讨一份御笔的人,可他也没有。
从来都是办差做事的时候实在,要赏的时候默默。
倒是皇上,只看着姜恒和敏敏,就没忘了新封的肃毅伯府,赏了御笔的福字下去。
观保就格外来叩首谢恩,只道皇上若有吩咐,必深报君恩,万死不辞。
这种人,若是不照看着,倒是让他吃亏。
皇上便道:“去岁敏敏还小,你也还在月中,听说你额娘过年入宫,也只待了一会儿。今年你们母女便多说会儿话,留着用了晚膳再去也可。”见姜恒转头,皇上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不必担心,皇额娘和皇后那里是情知此事的。朕开这个口,就总不能叫你难做人。”
姜恒便无甚可说,只剩下笑颜:“那臣妾多谢皇上了。”
姜恒也是到了过年再见到额娘,才知道周岁宴上发生的事儿,外头竟有人要将她跟董鄂氏联系起来。


第94章 探望
大年初二,觉尔察氏奉诏入宫专程探望信妃。
姜恒一见就觉得额娘似乎有心事。
当她开口留觉尔察氏在永和宫用晚膳,觉尔察氏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后,姜恒就确定,额娘这是有话跟她说。
正如皇上所说,观保在仕途上是脚踏实地的类型,越是有功的时候越要谦逊低调是他的为官原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觉尔察氏在这方面是跟着夫君步调走的。
正如去岁过年,姜恒可是刚生下公主的时候,那时候觉尔察氏要想求个情往永和宫多待一会儿探望,正是情理所在,皇后不允都显得苛刻了。
然而觉尔察氏却比往年都还恪守时辰,跟熹妃裕妃的娘家人齐齐一个时辰从宫里告退。走的时候神情更是精雕细琢后毫无瑕疵的欢喜,在太后和皇后面前尽是感恩之情。
这种娘家婆家完全不对等的心酸,觉尔察氏是全然体会到了。
而姜恒也在觉尔察氏临走时要拉丝似的不舍眼神中,体会到了深切的母爱。觉尔察氏最后转头而去时,姜恒就觉得那眼神如膏药扯下一般,在她肌肤上撕出一种痛感。
今年情况与去岁差不多。
公主周岁宴刚过去,姜恒也刚行过妃位册封礼,正是永和宫有些炙手的时候。姜恒原以为觉尔察氏会婉拒留在宫中用晚膳的特殊,她都想好词儿劝额娘了:皇上已经御口定了的圣恩,再推拒就不好了。
然而觉尔察氏还没等姜恒抬出皇上来,就笑吟吟一口应了下来,还道着实想娘娘了,有好些养育公主的话想嘱咐娘娘。
姜恒立时就觉得,想来是外头有事儿。
于是不等晚膳,就将觉尔察氏请到后殿来看敏敏。
虽说是年节下,但宫里房舍多,又多木质廊檐,这正月里反而没有外头那般热闹,爆竹烟火不断。
宫里要放烟火必得有固定的时辰和地点。
因而哪怕是初二,宫里也挺安静的,敏敏正与往常一样坐着吃蒸鸡蛋羹。
让觉尔察氏惊讶的是,公主并没有乳母喂,而是坐在一个造型稍显古怪将她身子卡住的圈椅里,椅子自带的小桌板上有固定的碗与勺子。公主就坐在那张着小桌守着小碗自己挖着鸡蛋羹吃。
两个乳母候在旁边,顶多在公主掉了蛋羹的时候,才会上来擦一擦。两个年纪更大的保嬷嬷更像是立柱般在旁站着。
就觉尔察氏看着,公主吃的已然很好,并没有扑腾的到处都是,一勺勺吃的格外认真,甚至连额娘进来都没发现。
姜恒欣慰:好一个雷打不动稳稳当当干饭人。
倒是乳母保嬷嬷们见了信妃娘娘和肃毅伯夫人进门,都连忙悄声屈膝请安,姜恒摆手:“下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觉尔察氏闻言不由转头看女儿和这些乳娘保嬷嬷们:宫里的规矩她多少知道些,凡皇子公主落地,都是四十人轮流服侍的例,单近身的保姆乳母就各八个,那轮起班来足以把皇子公主围的水泄不通,要是生母位份不够不得宠,真是很难从这群人手里见到自己的孩子——跟驸马待遇差不多,想见自个儿孩子,反而要打点奴才。
觉尔察氏倒是不担心乳母欺负女儿至此——皇上看重让公主养在生母处,这些乳母就会收敛些。
但也实在没想到,女儿能随口就把乳母保嬷嬷们驱散,她们还立刻就退了,且连门口都不敢守着,直接退回各自屋中。宫女秋雪还自然而然道:“不必你们乱走乱奔的,公主饿了,会去唤你们过来。”
可见在永和宫里,这些内务府的乳母保嬷嬷们说了是不算的,连宫女都差一等。
觉尔察氏放心了许多:她真怕女儿还是在家时候的软和性子,看谁都是好人,再让这些嬷嬷们把公主笼了去教的与亲娘不亲,将来只听从畏惧嬷嬷们,做一辈子公主倒是受一辈子的气。
觉尔察氏却不知,这些内务府的宫人,尤其是年纪颇大的保嬷嬷们,原本没有这么服帖,打的也一直是旧主意:皇上就这么一个公主将来必是疼爱,打小把公主收服了,她们就能跟无数前辈一样,将来在公主府当老太君养老。
至于当时还没有封妃的信嫔,她们并不怎么看在眼里:年轻妃嫔,再得宠在养孩子上也是没有经验的,一定得靠着她们。何况还有宫规旧例在那里压着,先帝爷的皇后贵妃们的子女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信嫔就敢不依着规矩行?
谁料进了永和宫的门,就发现满不是这么回事。
信嫔年轻是年轻,但很有主见还真就敢不依照旧规矩行,且永和宫里还有个高她们一头打太后处出来的于嬷嬷,让她们实在插不上手。
乖巧些的也就蛰伏起来,准备将来走感情流,哪怕不能辖制公主,培养的感情深也好啊。
有乖巧的,自然也有自命不凡,仗着身份资历准备上来碰一下。
姜恒养孩子原就跟后宫妃嫔都不同,嬷嬷们要挑刺儿太有话说了,之前有位姓李的嬷嬷,那扛着一张棺材板似的脸就站过来,开始‘教导’姜恒。
看着她,姜恒就想起刚进储秀宫时的叶嬷嬷。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已然无需听这种废话,只是很淡然依旧哄着女儿自己够东西,然后对秋露道:“叉下去吧。”
对秋露说这话是有缘故的:小陆子和秋露是当年永和宫派去御膳房进修的二人组。
秋露进修厨艺的时候,不愿落后于人,颠勺挪锅什么的力气活也要跟男厨子一样做,所以很练出一把力气。
姜恒见她正好在屋里,就让她发挥特长把那嬷嬷叉出去了。
被宫女揪出门的李嬷嬷面红耳赤站在庭院中好一会儿没反过神来。原还想着以后有机会去太后或是皇后娘娘跟前告永和宫一状,姜恒却在她之前开口了。皇上再来的时候,姜恒直接就请示说想换个保嬷嬷,甚至连她拿大这种缘故都懒得说,只与皇上道看那位姓李的嬷嬷没有眼缘。
当时还有两个乳母两个保嬷嬷在屋内戳着看护公主,听她这么说都是惊呆了:没有眼缘算什么理由啊!
她们敢阳奉阴违,自恃身份仗教训年轻主子,靠的是宫规。她们一言一行都是卡着宫里‘旧规矩’‘先帝爷嫔妃也是这样过来’的例说的。这才底气十足,自负哪怕主子不喜欢她们,也说不出她们的不是。
谁料信嫔娘娘竟然跟皇上说什么没眼缘,以此要换掉内务府资深的保嬷嬷,这不是没规矩嘛……
谁料皇上只颔首随口道:“没有眼缘就换了去,正如这杯碟茶碗,不管旁人说工艺巧不巧,你用着不喜欢,自然就该换了,没有个为着器物让自己不快的道理。”
李保嬷自此销声匿迹,据说回到内务府后,还被上司古嬷嬷发配到很偏荒的差事上去了。
自此,永和宫所有乳母保嬷,忽然就没有那么‘讲规矩’了,起码不在姜恒跟前讲规矩了,自觉做起了御口中的‘杯碟茶碗’,任由人安排摆在哪儿。
屋里没有外人后,觉尔察氏就不再控制自己,眼睛里就都是敏敏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只一个外孙女。若是女儿嫁在外头,便是人家的媳妇不能常回家,但外孙外孙女回家那是天经地义。不比这宫里的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她这个外祖母一年见得有限。
见敏敏吃的这样好,觉尔察氏不由赞叹:“少见公主这么小,吃饭就巧的孩子呢。”
姜恒心道额娘见得都是世家宦族的孩子,必是从小一群乳母喂大的,自己吃饭当然不会这样早。
不过,敏敏在吃饭上,确是很灵。
于是就对觉尔察氏笑道:“大概是周岁礼上抓了金碗,点亮了敏敏的吃饭本事。”
话音未落,忽然被拍了一巴掌,不由错愕转身,就见觉尔察氏道:“也有你这样说自家女儿的?让你这么一说,咱们公主抓了金碗,竟似为了吃一般!那金碗可是一辈子圆满无漏的好意头!”
姜恒再次体会到了隔代亲,为了敏敏自己居然被打了,简直不是眼神看着自己会拉丝的额娘了。
敏敏把小碗蛋羹吃干净了,这才伸手清晰道:“额娘抱。”吃完饭她就不爱坐在婴儿座里了,嫌不自在。
姜恒把她抱出来,觉尔察氏拿过旁边备好的棉帕轻轻给她擦了小脸,喂了两口白水:“公主瞧着身子真是康健。”
“是呢,敏敏出生后,除了偶尔咳嗽两回,就没有病过。”
话音未落,又被觉尔察氏打了一下,还让她赶紧敲木头:“这话不可能说!可不能夸耀孩子‘从来不长病’。”
京中风俗,就跟孩子不早起名一样,这种‘我孩子从来不生病’的话也是不能说的,怕把瘟神念叨了来。
姜恒眼眶一热,不是被打的,而是想起爸妈也是这样说的。
只要她提一句:“今年冬天我还没感冒呢。”爸妈就连忙制止她并且让她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