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踢踏,护着双辕辎车进了府,韩菀却没有让他跟进去,“不是说归府休假吗,快去快去!”
绢灯烛光莹莹,她笑着挥手,“听温媪说,你娘得讯下午就过来了,正等着你,怕有什么事呢。”
“去吧。”
……
穆寒的母亲人叫布媪,旧时叫阿布,奴隶是没有姓的,随便取个字作名。
穆寒这姓还是韩父后来给取的,他被救于穆地,于是取穆字为姓。穆寒有了姓,他的母兄也跟着姓穆。
布媪生了十几个孩子,最后仅留下两个,穆寒兄弟在逃出来时瘸了腿,好在他手灵活学了木匠,母亲母子都在府里的木作坊当差。
作坊距离主宅很远,奴隶出身的布媪胆小慎微,她这次过来找儿子,是确实有正事的。
穆寒站在阶下,目送韩菀进了院,窈窕身影消失在正房大门后,他才转身绕往竹舍去。
竹舍点了灯,布媪拘谨坐着,小幺儿给她端晚膳,慌得她跳起身连连摆手,小幺儿没办法只好搁下离开了。
只不过,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穆寒绕过篱笆,远远就见母亲身边坐一个年轻姑娘,微微低头有些羞赧说话,时不时抬头环视屋子一圈。
穆寒眉心立即蹙起。
“阿寒回来了!”
布媪见了儿子很高兴,站起快步迎上来,那个姑娘弹跳而起,飞快抬头望他一眼,乍见他异常高大健分异域面孔有些怯,但大约是有心理准备的,很快脸红红低下头。
穆寒眼眸波澜不兴,脸色却比之前略沉两分,看着更沉肃,更让人生怯。
“眉娘,你去庖厨给我提壶热水来吧。”
布媪笑着将人支使开了,那姑娘又看了穆寒一眼,心里还算满意,微红着脸走了。
穆寒立即侧身避开。
“阿寒,这姑娘如何?眉娘爹陈匠是良民,她也是!”
布媪喜滋滋,主君意外逝世,本来她惶惶儿子受责的,谁知峰回路转,穆寒被小主子器重甚至还在总号任了大主事!喜得布媪翻来覆去几天睡不着觉。
她出身卑贱,大儿出息小儿安稳,有今日心满意足,唯一惦记的,就是穆寒的亲事。
穆寒都二十二,年纪不小了,如今深得主子重视又新任商号管事,连旧时不敢肖想的良民都有人愿意了。
娶了眉娘,依着主子对穆寒的器重,以后孩子铁定不是奴籍!
这是布媪能想到最好的将来了,“眉娘虽不算貌美,但她是良籍,手脚也勤快,最是……”
穆寒不吭声,静静眺着窗外,朔风卷起绢灯,一圈圈晕光摇晃,这位置隐约能看见正房后窗透出的烛光。
他静静等布媪说完了。
她仰头殷切,穆寒却很平静,他说:“我无成婚打算。”
“这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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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穆母怔了半晌,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这,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无成婚打算?你在想什么?怎么会想不成家?不行!我不同意!……”
坐在床沿絮叨的穆母一下子跳了起身,门前“哐当”一声,眉娘惊诧羞恼看了屋里半晌,踢开铁壶转身跑了。
“眉娘,眉娘!”
穆母追出几步,“你看你,你看你!!”她回头拍大腿:“好好的一桩亲事,这是造了什么孽?!”
穆母冲回来,来回走动又急又气,可不管她怎么激动怎么吐沫横飞,穆寒静静立着,高大的身影映着檐下灯光在槛窗前投出长长剪影,身姿不变,眼眸波澜未动。
沉静肃然,岿然不动,一如往日,他只是告诉布媪自己的决定罢了。
穆母忽泻了气,儿子是她生的,她最知道她这个儿子主意多定,认准了死也不回头,凭着这股天生的韧劲他在那个残酷的奴隶营挣出一条命,她颓然坐下,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法动摇他。
穆母忽记起这是郦阳居,这里距离主子正房很近,惊惶左右看看,见四下安静才定了定神,她压低声音:“你,你这为什么啊?”
她想不通,以前是没资格,奴隶营里头根本就没成婚的概念,布媪不知道自己生的是谁的孩子,能活命就好。
可现在不一样,温饱,安稳,有奔头,大儿还给主子近身当差深得主子倚重,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眉娘是因听闻穆寒任了商号大主事才靠拢过来的,不过她是良籍,温媪不在意反如获至宝。
可如果穆寒介意,那可以不要她啊。
换个不是这样的,慢慢找,总能找到的。
怎么就,怎么就……
这,这总得有个原因吧?!
朔风呼啸,雪花纷扬,一圈圈晃动的晕光为素雪覆上一层昏黄,渐渐没入一片黢黢夜色中,穆寒只说:“没什么原因,我从不打算娶妻。”
这辈子。
他主意定,她说不动他,穆母没办法,又不敢高声,穆寒回头:“我送你回去。”
夜色已深,布媪明日还要上工。
他取了奉银,用布帕裹了,他什么不缺奉银没花过,都装起来给穆母补贴家用,穆母却不要,她有差事,月例够花。
“不用你,这一点点路。”
她拒绝穆寒送,只让他多想想,希望他好歹能想通。
门打开,阿亚提食盒站在台阶下,他听说穆母过来特地打了酒菜作夜宵,门突然开了,他有点尴尬,“布阿娘。”
“给你打的炙肉和黄酒。”
穆母心里乱糟糟的,哪里有心思吃酒菜,勉强笑笑,小声叫阿亚多劝劝他。
穆母走了。
也不用人送,自己戴上斗笠就回去了。
炙烤金黄的豚肉搁在案上,还有两个小菜,很小一盅黄酒,阿亚寻了两个陶杯,一人倒了一杯。
他端起啜了口,提起木箸吃菜,穆寒却是滴酒不沾的,除非长时间休假,他现在统着郦阳居守卫,除了昨日酒宴,他就没碰过酒。
他不饿,他用了晚食才回府,和韩仲丘一起去的商号膳房,韩菀也让他去,这样可以尽快熟悉人事。
提木箸随意碰了点,阿亚风卷残云,穆寒问:“你过来了,谁领人戍守?”
“罗承在呢。”
罗承是罗平长子,和阿亚一样是队副,穆寒点点头,“那你差事呢?”
“正审着,我等会还得去看看,”阿亚没好气:“那群小王八羔子,说了一大堆一句有用的都没!”
阿亚速度很快,说完了,他也吃完了,随手将盘碗搁回小食盒,阿亚手肘碰了碰穆寒,“嗳,总得有个原因吧?”
他们这类人,最好的追求,就是挣个前程得主子器重,娶个良籍,好让孩子摆脱卑贱子孙后代不再当奴隶。
他倒是无所谓的,他没爹没妈没兄弟姐妹,孑然一身,吃饱了全家不饿,没人管,也没什么渴望。
可穆寒不同啊。
阿亚眨眨眼睛,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穆寒皱眉看过来,阿亚举手投降:“行,不说了,我走了。”
阿亚提起食盒,飞快闪人。
门扇开合,带起一阵寒风,青陶烛台上的灯火猛晃几下,烛光明灭。
屋内安静下来。
穆寒静静盯着案上面前这杯黄酒,出神良久,他端起漆杯,慢慢转动,漆杯绘着精致的玄赤二色花纹,微微混浊的酒液看着较平日深色了些许。
许久,他慢慢喝了下去,谷酿特有的醇香,一股辛辣顺着喉管冲了下去。
因为他心里有人。
……
十岁之前,穆寒的人生都处于混沌的黑暗之中,阴晦,杀戮,血腥,霸凌,强.暴,在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他甚至不知道有光明。
血腥残酷,弱肉强食,饥饿死亡的阴影从懂事起就笼罩着他,他唯一得到的温情,就是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给他省下的一点点食物,以及一站着同嗷嗷待哺的兄弟姐妹。
虽这些兄弟姐妹经常在换,旧的不断减少,也陆续有新的出生。
可惜这温情太少只有一点点,母亲太忙,白日辛苦劳作,晚间会有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闯入帐篷,除了分食的那少许时间,他接近不了她。
至于他的兄弟姐妹们,在明白羯奴在营中是怎么一个地位后,渐渐拉开距离不再靠近他。
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下来,甚至有人劝阿布省下食物,不要浪费在这个注定长不大的孩子身上。
可穆寒就像一头狼崽子一般,磕磕绊绊长起来了。在他十岁之前的记忆里,他身上似乎就没多少没有伤口的时候,别人用石头砸他,他砸回去,围殴他,他拼出去,大人的恶意避无可避时,他甚至借刀杀人过,当时他五岁。
很多时候他以为他会就此死去,但最后他还是奇迹般熬过活下来了,伴着血腥味把手上能吃的东西以最快速度咽下去。
他逐渐长大,十岁的孩子像十三四岁一样,没有孩子再敢轻易招惹他。
穆寒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的,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他会成为这一片的头目阿虎一样的人物。
可惜他这样想完没两天,一个夜里,阿虎突然闯进他母亲的帐篷。
这不是第一次,阿布在这一块,还算尚能入目的女人,阿虎想起了就会过来。穆寒很厌憎他,因为这个男人性情残暴,帐中有许多凶狠癖好,每次他走后,阿布都没法上工。
他来了,阿布起身把孩子们撵去另一边小帐。
这时的孩子们,其实已不多,就剩下两个。小帐没灯,黑漆漆里两人坐着。阿虎年岁渐长,受到挑战越多,对待女人发泄得也愈发凶猛。奴隶营中,死个把女奴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渐渐的,隔壁的声音不大对,穆寒霍地站了起身,他的弟弟害怕,一把攥住他的手。
他甩开了。
伏在缝隙中看了一会,他飞快钻出小帐,捧着一块大石头,从大帐破口钻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往阿虎后脑一砸!
阿虎扑倒,阿布获救,可不等穆寒补上一记,阿虎扶着滴滴答答淌血的后脑站了起来。
凶猛的厮杀搏斗,一个十岁的孩子和一个中年大汉,千钧一发,阿布推到帐篷,拉着穆寒兄弟狂奔。
风雪咆哮,犬吠暴喝,血水滴滴答答淌进眼睛里,视野一片血色的红,彻骨的严寒,他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能感觉到生命力和体温一样在飞速流逝。
穆寒第一次感觉到绝望,那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在意识开始朦胧的时候,他听见清脆叮叮叮叮,有风吹过银铃发出的响声,穿过风雪,隐隐约约。
他以为是幻觉。
多年后识了字的穆寒,他认识一个词,叫否极泰来。
他想,当时的他应就是否极泰来了。
在黑暗中辗转十年,在即将弥难的绝望一瞬,他遇上他此生最幸运的事,遇上了改变他命运的贵人。
他不甘心,他挣扎着滚到朱轮车侧,他声如蚊呐,他挣命地求救。
没想到,朱轮车真的就停下来了。
下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儿,他想,她应是菩萨座下的玉童女,圆圆的小脸,唇红齿白,乌黑柔亮的软发梳成两个小揪揪,用粉红色的缎带束住。
她居然没有嫌弃他,反而解下自己的小斗篷,披在他的身上。她害怕,他一身血红,她怕他就此死去,她惊慌,一叠声喊管事救他。
她明明很害怕,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蹲下来小声告诉他,她说,没事了,田阿叔说,已经叫人去了,不怕了。
但她怕,她怕管事哄她,一边安慰他,一边坚持仰头眼巴巴看着,直到真有人去了才松了口气。
她撩起车帘,努力伸出一条小胳膊,递给他一个荷包,粉色的葫芦荷包鼓鼓囊囊,她把她的小零嘴都装进去了,努力递给他,很认真说:“回头就有吃的了。”
吃饱了,就没那么疼了。
她小声和他说。
穆寒当时很疼,饥饿寒冷,筋疲力尽,失血过多,他已经爬不起来了。但当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劲,他不想她失望,不想那双殷殷的晶亮眼眸露出失落。
他硬是憋着一口气直起身,把那个犹待体温的荷包接了过来。
……
午夜梦回,银铃脆响。
至今业已一十二年。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精致的人。
她救他于水火。
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束光,
可能对她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可却扭转了他的命运,她伸出一双小小的手,将他从泥沼中捞了出来。
她永远不知道,她对他有多么重要。
他远远的,默默看她一点点长大,长成韶华少女,和他想象中一般的美丽。
……
莹莹烛火,一室晕黄。
穆寒取出那个半旧的小匣,打开匣盖,指尖拂过十二个小玉瓶,他从底下取出一个小巾帕。
很整洁的一方巾帕,就是有些旧了,却是上等丝绸织的,当年他被选进亲卫队后,用第一个月月奉买的。
打开丝帕,里头放着一个已褪去鲜亮的粉色藕形荷包。
一层一层用丝绸包裹,粉色荷包已褪去新绸的光泽,但保存得极好,和新的一样。
他细细看,用丝帕重新包好,小心放进怀里,收入贴身内袋。
这个房间,其实他没怎么用过,日常只用作盥洗换衣。东厢书房有休憩的内房,这边的东西会有人帮他挪过去。
他没什么重要东西。
只除了匣内的荷包和玉瓶。
玉瓶尚能说明出处,荷包不能。
他细细看过,去掉铜锁,轻轻阖上匣盖,小心将小匣放回柜内,又往里另搁了一些其他东西。
而荷包,他仔细贴身收起。
作者有话要说:
穆寒暗恋阿菀已多年了啊,他前面的所有思想和动作,其实都是基于暗恋的基础上的。
啾啾!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16章
大雪初霁,晨光微熹,穆寒穿过庭院,重新踏上正房前的台阶。
韩菀已经起了。
一束阳光穿过郦阳居疏阔的飞檐翘角,落在韩菀妆台前的槛窗下,明亮光斑映着皑皑白雪,她跪坐在半敞的窗棂前,侍女执玉梳仔细给她绾发。
金色的阳光,漆黑的乌发,天光与雪色辉映,她露出一小截弧度优美的洁白下颌和颈项,正跪坐的茜红背影雅致又妙曼。
映着金灿灿的晨光,茜红颜色夺目又明亮,一如她的人。
穆寒立在阶下。
他默默看了她很多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来到她身边。
犹记当时他一如往日的沉静外表下,惊诧,动容,激动,无措,那种峰回路转后的复杂情绪交织出来的难以言喻激昂情感。
很久,他才渐渐平复。
近身相处后,他很快发现,其实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好,好太多了。
她对他信任,关怀,以及倚重,她将近卫队毫不犹豫交给他,将自己的安危尽皆托付于他的手中。
她说想让他成为她的左臂右膀,共同进退,让奴隶出身的他坐堂掌印,和一群士人管事共同理事。
她给予了他从来没有过的尊重和尊严。
虽经历过无数的苦难,但这一刻穆寒还是由衷感激了上苍。
让他有机会来到她身边,贴身守护她,为她分忧,成为她的臂膀。
“穆寒?”
女婢打开花钿匣子捧到韩菀跟前,金箔黄翠灿灿生辉,她挥手不要,接掌商号后她穿着打扮着意大气简洁,从前爱那些精细的女儿家东西都先暂搁一边去。
韩菀站起用早膳,一回头,却见穆寒站在阶下,她笑道:“站那干嘛呢?快进来!”
她冲他招手。
“都不嫌冷么?”
穆寒收敛心神,上阶进屋见礼,韩菀没等他跪下就叫起了,“快起来,早膳用了没?”
她今天起得略早一些,穆寒闻讯匆匆赶回,估计是没来得及早食,一问,果然是,韩菀没好气,她不问估计他这么一直饿到中午了。
“过来用些。”
仆妇已抬来食案,填漆食盒打开,热气腾腾的栗粥汤饼糕点各色精致菜肴,满满一长案,食物香气四溢。
韩菀让穆寒坐下一起吃。
穆寒却不肯,他怎可与她同桌而食?
韩菀叫了几次,穆寒怎么也不愿意,无奈,她最后只好叫人再端个小食案来。
小食案放在下面,她让端了七八个盘碗下去,有肉有菜,有好下咽的汤也有扛饿的饼饭。韩菀又点了蜜粥和菜蔬,让取干净碟子来拨一半下去。
“这个蜜粥熬得稠糯,你尝尝?”
穆寒随侍多时知她口味,这几样都她喜欢吃的,所以方才女婢端的时候才避过了。
他低声:“谢主子。”
穆寒跪坐下来。
炙肉焦黄酥嫩,冬日难见的绿菜新鲜爽脆,庖厨细心烹制,入口可口鲜美。
他看了她一眼。
发现韩菀也正好看他,她唇角微翘,笑道:“快吃吧,一会该凉了。”
嗯。
穆寒低头,女婢给他舀了一碗蜜粥,他端起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的稠粥入喉。
腹部暖热,滋味甘甜。
……
北风飒飒,簌簌吹落檐瓦上的积雪,韩菀披着厚厚的貂毛斗篷立在廊下,用手挡了挡。
穆寒撑开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她回头冲他一笑,“走吧。”
穆寒慢半个身位,撑着油伞与她并肩穿过庭院,往二门外的辎车行去。
他发现韩菀今天心情不错。
大雪初霁,铅云退散,天空一碧如洗。蔚蓝的天,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鳞次房舍,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空气很冷,但也非常清新。
韩菀挑起车帘,深吸一口气,初雪般侧颜带着笑意。
穆寒扬了扬唇角。
他驱马上前两步,无声挡住了灌往辎车窗格的寒风。
只不过,韩菀的愉快心情并没能维持太久。
辎车辘辘,很快抵达总号,韩菀穆寒继续熟悉并处理手头的公务,只没多久,却被打断了。
胡荣杜义销赃的后续出来了。
……
首先是阿亚,阿亚审问胡杜牛三人的文书仆役获得一条有用信息。
这位查无此人的廖姓商贾,是胡杜跟着曹邑宰赴私宴时认识的。认识之后,才偷偷地联系起来。
“曹邑宰?”
出于对曹邑宰的不信任和高度警惕,几乎是马上,韩菀就想,那会不会是曹邑宰刻意引胡杜认识此人的?
胡杜习性,不信曹邑宰一点不知,在这等“好时机”,胡杜想做些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曹邑宰连面都不用出,这般状似无意地推一把,干净不沾手,也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会是这样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先前韩菀吩咐大笔丹砂或红漆红帛之类贩售的查探结果有了反馈。
这不难,在明年夏季之前,丹砂从产到售韩氏独占鳌头,由于手里握着优质丰富的丹砂矿,多年来韩氏远远将其他商号抛在身后。
扎根很深,市场波动就很容易察觉,有心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了。
穆寒呈上分号信函和结果,韩仲丘说:“渠城,巩阴,牟城等地,都有商行贩售优质漆帛,从上月起的。”
都在郇国,距离远近不等,一城看起来不算起眼,但这么多地方合起来一算,数量却是极大。
就目前的数额,韩仲丘粗略估算,所耗丹砂应在两千担左右。
这么大的数额,在郇虞信数国所在的这一大片区域,只有韩氏能供应得过来。韩氏质优价格公道,舍近求远不合常理。
但问题是,“我们仔细翻找了账册,最近一年,却没有发现他们购买过大笔丹砂。”
之所以说“他们”,因为细查过后,发现这些店铺背后都属于一家商号。
韩菀几乎是垂目的下一瞬,她视线定在了最底部。
“栗氏?”
她声音有些哑。
韩菀蓦抬起眼。
栗氏,于她而言,其实并不陌生。
上辈子,她死后,韩氏大小商行铺产匾额被拆卸后,换上的正是栗氏。
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
上辈子,韩氏失去大半丹砂矿是在明天春末,而成功夺得者的正是栗氏。重生后她仔细分析过,认为栗氏和曹邑宰串联上应是在明年,丹砂矿争夺开始的前后。
但现在显然不是,她骤发现,栗氏和曹邑宰的串联竟然早到现在!
心念急转,这一刻韩菀甚至有些怀疑,也许她父亲在时曹邑宰就已生了外心?
但凡随行管事们能留下一两个,曹邑宰绝对没办法在短短时间内控住局面的。
心突突跳动,韩菀本想着还有几个月,她打算控稳商号后腾出手才着手其他的,可现在!
“罗阿叔何在?快叫他来!”
韩菀迅速召罗平,罗平匆匆赶到,不等他见礼罢,韩菀立即将人叫起。
“李翳查得怎么样?”
李翳,李毅,也有可能是李艺李亦,韩菀手里握着的第二条线索,就是上辈子囚禁她的那个领头阴翳黑脸男。
也是他,在威逼过程中透露了韩父很可能并非意外死亡。
一抵达郇都,韩菀就吩咐罗平查找此人。
她清楚记得,这李翳是郇都口音。
罗平自少年时就任韩父亲卫,已三十余年,紧紧跟随韩父步伐至今。他是韩氏世卫出身,最是忠诚,这些年来替着韩父办了许多明里暗里的事情。
这件事找他最合适,韩菀把他从韩琮身边借了过来,近日都在忙这个。
得令以后,罗平去郇都府衙找了一个熟悉的刀笔吏。
这些陈年老吏,查这种事情最有法子。郇国户籍很严,分门别类十分详细,按目录查找,虽多却易。毕竟如今世道有名有姓且还不是张三李四的,就已减员超一半。
这段时日以来,找了二十多个叫李翳同音的,罗平亲自去确认年纪外貌身高,但可惜的是,都没对上。
罗平愧疚:“卑职无能,请小主人恕罪。”
韩菀有些失望,但这样大海捞针成功率本身就不高,她敛了敛心绪,扶起罗平,温言:“罗阿叔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我们还接着找。”
不管成功率高低,也是个方向,另外,韩菀吩咐罗平:“罗阿叔再多查一下栗氏那边。”
这李翳很可能就是栗氏的人,先前人没安顿好,怕贸贸然会惊动对方打草惊蛇,韩菀只先让底下人先尽快熟悉郇都,现在差不多了。
这个李翳必须找出来!
“小心些,不可惊动对方。”
“是!”
罗平没有问为什么,他立即领命而去。
……
韩菀目送罗平撩起门帘离去,室内安静下来。
炭盆炭火噼啪,屋里就剩她和穆寒二人。
先前下令找李翳的时候,韩菀就告诉过穆寒,韩父之死很可能与此人有关。
今日这栗氏一出来,他立即就听明白了。主君待他恩重如山,被袭击身亡面前,一腔愤恨,穆寒唇角紧抿,见韩菀靠着凭几沉思,他俯身:“主子,您可是刺杀栗氏家主,为主君复仇?”
他单膝跪地:“卑职请命前去!”
“不可!”
韩菀惊醒,她毫不犹豫拒了。
她知道的比穆寒多很多,是,韩父的死若有疑窦,那就必和栗氏有很大关联,甚至很可能他就是主谋。
可到底只是可能,线索太少了,目前她知道的东西还很片面,在揭开谜底之前,韩菀不想断了线。
万一不是,又或者还有其他同谋一起瓜分韩氏?
复仇是肯定要的,但在此之前,必须先把事情查个清楚明白。
另外再有一个,要是这一切真是栗氏在背后主谋操控,他能设计刺杀别人,那肯定也会防着旁人刺杀他,李翳这样的高手,他身边不知还有几个。
穆寒上辈子爆发疯狂,李翳招架不住,但那是特殊情况,不能用做平时参考。韩菀估摸着,穆寒和李翳身手可能是在伯仲之间,又或许只稍胜一点。
论身手,穆寒是东阳君府佼佼者,已数一数二。
所以她也不愿穆寒去冒这个生命危险。
“查清再说。”
“这个李翳很重要。”
穆寒点点头,他凝神沉思,韩菀扶起了他,招手让坐,穆寒就在脚踏跪坐下来。
两人低声商量后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