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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医士来过后,回头禀道,夫人只是急厥,用针后已醒,无大碍。
杨于淳挥手,让人下去。
他以雷霆之势,迅速将此事压下并处理妥当。
此时,三更都差不多过尽了。
杨于淳假寐了一会,杨夫人院里的人已全部换好了,旧人押过来,并已悉数处理完毕。
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过尽,天将破晓。
杨于淳起身,伫立在大敞的槛窗前。
晨曦渐放,天色越来越亮,一缕金色朝阳射在侯府主厅高高庑顶的鸱吻上。
天已亮全。
杨于淳转身:“备马。”
他要去韩府。
事情处理完毕,他必须告知韩菀处理结果,并给韩家人一个交代。
而对于杨于淳来说,这恰恰却是整件事最难的地方。
迎着日光,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一大清早,杨于淳来了。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杨于淳大肆清洗侯府人手,除了他父亲的心腹不能动,其余都彻底查察了一遍,凡知情的,或许有其他问题的,全都被他处理了。
只不过,他却没有动韩菀的人。
非但如此,囚于地牢正用刑的那批人也被他强硬接手过来,李翳不见,看守的是杨膺的心腹亲卫队副,他请示过主子后没再吭声。
杨于淳把人押回左徒府,随后,那个小队长被他放了回去。
韩菀还有人在,侯府里发生的事她颇清楚的。
至此,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她赌赢了。
杨于淳确实是个严于律己且正义有度的真君子,他并不能坐视此等事情的发生。
韩菀这才能真正睡了个还算好的觉。
次日刚醒,就闻听杨于淳来见,她讶异一瞬,这么快,随后立即道:“快请!”
韩菀快步前往前院,去迎杨于淳。
表兄妹再次见面,相隔不过才三天,却恍惚已过去了很不短的一段时光。
两人都身心颇疲。
在湖边水榭相对坐下,韩菀打量杨于淳两眼,他双目微泛红丝,面带疲色。
她没法说什么,只得道:“表兄保重。”
杨于淳颔首:“放心,表妹也是。”
静了一下,随即久言归正传。
杨于淳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哪怕知道韩菀怕已了解了个七八,他还是先将结果再说了一遍。
“我与父亲商谈过后,父亲已默许,此事作罢。”
至于这过程是如何的,他并没提及,这轻描淡写一句后,又道:“母亲身边的人,我已悉数汰换,……日后她,断不会再有此类事再生。”
他郑重承诺:“表妹放心,但凡有我一日,必会全力回护韩氏。”
这是许诺,即便杨膺反悔,他也会坚定站在维护韩氏的一方,断不会变。
简简单单几句话,韩菀立即就听懂了,对于杨于淳如何说服的杨膺,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韩菀说不激动那是假的,有了杨于淳的坚定立场,杨膺投鼠忌器,难题困境随即迎刃而解。
她感激至极,立即坐直,伏身深深一拜:“元娘谢表兄!!”
百般动容,都尽化作一句。
杨于淳托住她,没让她拜下去,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表妹此话,岂不羞煞愚兄?”
血缘之亲,他家竟如此行事,到头来,反要韩菀万分感激拜他,杨于淳无颜承受。
况且,想起他接着要说的事,杨于淳心里更是愧疚。
扶起韩菀,他道:“表妹,且坐下说话。”
这次危机终于消弭于无形了,韩菀压力陡全消,她神色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绷紧的脊背一放,杨于淳扶她,她还是福身一礼,“谢表兄。”
谢他的人品,也谢他对韩家的情谊。
砂瓶内的茶汤沸腾,她提起,亲自斟了两盏茶:“表兄,元娘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表兄妹碰过盏,一仰饮尽茶汤。
韩菀给他重新斟上。
她微微垂眸,一束阳光自廊榭缝隙穿过投在她的身侧,明媚的光斑,衬得她愈发肌肤胜雪,长翘的睫羽轻轻颤动,如振翅蝴蝶。
湖风自她身后而来,衣带翻飞,她瘦了许多,却不显尖削,反另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楚楚之态,极尽少女妍丽姣美。
能看得出来,她心情一下子就轻快起来,翘唇露了笑,左腮一点若有似无的浅浅梨涡。
杨于淳心里暗叹一声,只是该说的还是得说。
承诺说完了,接下来就是深入的处理结果。
有一个无法避免的话题,那就是韩父。
他声音有些低沉:“昨夜,我去了父亲书房,问及此事,父亲言道,一应事宜俱交给李翳,此乃李翳擅自做主。”
这话题一起,水榭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杨于淳长长吐了一口气。
杨膺说,韩父之死,是李翳个人行为,是真是假,由各人自分辨。
但杨于淳也只能当是真的,再难出口,他也只能这么给韩菀说出来。杨膺和杨夫人乃他生身父母,生他养他,慈心抚育精心教养他成人。
他只能这样了。
韩菀沉默了。
杨于淳也沉默了片刻,半晌,他道:“你放心,我必会拿住此人。”
想起与父亲的交涉,他皱了皱眉,杨膺说归说,却半分没有交出李翳的意思。
杨于淳承诺:“你放心,我必会将此人交予你处置。”
回应他的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沉默了一阵,杨于淳长吁了一口气,垂睑,最后说一句:“若……请表妹禀明姨母,于淳再登门给姨母请罪。”
他是杨膺儿子,也只能如此了。
杨于淳言下之意,若韩菀认同这个处理方法,那就请她替他禀明孙氏,他再来登门替父母请罪。
再说明白一点,即是韩父的去世,无奈之下只能真当做是李翳的个人行为了。
韩菀不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明明她知道,这是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杨于淳已做到自己能做的极限了。
她该应下来,给这事画上一个完满的的句号。
可她心里就是难受极了,嘴张不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杨于淳也知,他也未要韩菀立即给出答案,话罢坐了一阵,他随即站起身,告辞离去,也不用人相送。
杨于淳走后,韩菀独自在湖边坐了许久,一动不动,怔怔盯着湖水。
旭阳渐升,烈日炎炎,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滚滚热浪。
“主子?”
穆寒轻喊了一声,太热了,得回去了,她身体尤虚,会受不住的。
韩菀眼睫动了动,半晌,慢慢转过身来。
盛夏炎炎,她一张脸纸一般苍白。
她慢慢抬眸看一眼穆寒,穆寒可以清晰看见她眸中蕴含的点点泪光。
穆寒心蓦的一紧,胸腔抑不住泛起隐隐钝痛,不尖锐,那种缓慢蔓延的沉沉痛楚,却极难受。
他低声说:“日已高升,水榭炎热,主子请回屋。”
韩菀侧头看了眼水榭外,粼粼湖面折射刺人眼睛生疼,她怔怔望了好半晌,起身回郦阳居。
她没说话,默默在前头走着,炙热阳光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她也未曾绕道庑廊躲避。
穆寒紧随其后。
她没表露出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潮翻涌。
他方才虽在水榭之外,但穆寒听觉敏锐,杨于淳说的话他还是听见了。
极心疼极心疼她,恨不能以身替之,只可惜并无此法。
“主子?”
头一次这般恨自己拙嘴笨舌,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想不出来。
韩菀跨入门槛,吩咐人都下去,她继续往里面走。长长孔雀蓝曲裾裙摆拖拽在地面,她脊背绷得紧紧的,极纤细又紧绷,有一种强弩之末的错觉,总让人悬心下一刻会崩垮。
穆寒脚下生根,他根本没法如旁人一样听从她的命令无声退去。
他低低喊了一声,韩菀脚下顿住了。
榻级在脚下却再迈不动一步,她慢慢转过身来,穆寒站在三尺外,那双琉璃珠般的浅褐色眼眸带着担忧,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鼻端一热,眼泪控制不住,就这么落了下来。
她低声说:“……穆寒,我心里疼。”
她蹙眉,慢慢伸手捂住心口。
穆寒心一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将她抱坐在榻上。穆寒心一紧,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将她抱坐在榻上,一手飞速打开榻侧矮柜上的小匣,取出一个小陶瓶,咬开瓶塞倒出一枚药丸,送进她嘴里。
又飞速到了一盏白水,也顾不上凉,凑到她唇边。
和水吞下药丸,好一会,心悸的感觉才渐渐消失,靠着穆寒臂弯,熟悉醇厚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不想起来。
韩菀侧身,伏在他的肩膀上。
她手紧紧捏着他背后衣料,很快,穆寒就感觉颈畔一热,有湿意顺着他脖颈淌了下来。
她无声哭着,渐渐有抽泣声,抽泣渐剧,她低声哭了起来,瘦削的身躯因剧烈的哭泣在战栗着。
穆寒心如刀绞。
这一刻他完全顾不上其他,双臂收紧,紧紧将她护在怀里,只期盼他的力道和体温,能给她哪怕一点的安慰。
被猛一箍,韩菀痛哭失声。
她明白自己最终得答应的,可心里这一腔难受实无法宣泄。
“我不孝,我对不起阿爹,我枉为人女,……”
慈父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逝去一幕亦深深篆刻在她心坎,至今依然极清晰。韩父一身血衣染红,触目惊心伤痕累累,昔日儒雅清隽的面庞呈现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苦苦撑着回到家中嘱咐后,已气游若丝。
那只染血的手抚在她的脸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对不起,……阿爹不能看菀儿出嫁了,……”
手滑落,溘然长逝。
父亲这趟出门,重要目的就是为了给她添置嫁妆,遣穆寒率人提前押运归家的贵重货物就是她的陪嫁。
可他却不能看到她出嫁了。
心肝像被拧住一般,疼得极了,韩菀泣不成声,“我对不起阿爹,全是我的不好,我……”
“主子!”
“不,不是的!”
穆寒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竟打断了她,低下头急声截住了她的话。
“不,主君在天有灵,也必会赞同的。”
韩菀怔怔的,抬头看他。
那双美丽的眼眸浸透泪水,晶莹又脆弱,她瘦了许多,丰润的面庞尖尖的,柔弱得让人心碎。
穆寒告诉她:“主君仁厚宽和,待下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您及夫人郎君?”
只怕是唯恨自己无法护持妻儿罢,又怎么苛责扛起家业护荫母弟的娇娇女儿,怕不会疼得心都要化了。
“主子切切不可再自责,您若如此,主君在天有灵,也必不会愿意的。”
“真的吗?”
她喃喃问:“阿爹真不会怪我吗?”
穆寒坚定点头,“主君必是。”
他凝视她的脸,低声说:“主君必不愿主子这般自责的,他若在天有灵,想必是心疼极了。”
韩菀慢慢闭上眼睛。
其实道理她不是不懂,穆寒说的她都知道,只是她就是过不去心理那关,难受而已。
哭了一场,又得穆寒安慰,她感觉好了很多。
半晌,“嗯”了一声,她伏回穆寒肩膀,没有说话,也没再哭了。
穆寒暗松了一口气,低头不再说话,让她慢慢平复情绪。
两人搂在一起,很久。
可能有半个时辰。
韩菀心绪总算平复下来了,她睁开眼睛,眼前是微微青茬干净整洁的下颌。
他维持着这个双膝着地的跪姿,已经足半个时辰了,一动不动,如同山岳。
耳边是他噗噗强而有力的颈脉跳动声音,韩菀动了动,她轻声问他:“主君心疼。”
“那你呢?”
哭过后她声音很沙哑,穆寒心一颤,他低头,对上一双红肿却黑白分明的眼眸。
她倚在他的肩膀,眉目间仍有几分脆弱,浸过水的目光清凌凌的。
她并非对自己的心一无所知。
她说过,不许骗她。
穆寒顿了顿,半晌:“……卑职也会。”
声音有些哑涩,他垂下眼睑。
韩菀没有再追问下去,穆寒回答她是满意的,只此刻她并无多说这事的心情。
得到了答案,她就将这个暂搁一边,慢慢坐起身。
穆寒松手,让她自个儿坐直在榻上。
韩菀长长吐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须臾睁开,“取笔墨来吧。”
哭过之后,她就没有再为难自己。
心头难受宣泄过后,韩菀情绪平复许多,让侍女端水给她洗过手脸,提笔蘸墨,写了一封书信,裁下封好,让穆寒送到左徒府上去。
信中内容不多,只再次谢过杨于淳。
请他原谅她先前略失态,等孙氏病愈,她就会将此事禀明母亲的,请杨于淳稍等些许时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小小肥的一章,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噢,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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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面对不能选择的无奈,人也只能妥协。
韩菀如是,孙氏亦如是。
抱头痛哭过之后,不得已之下唯有接受。
孙氏抹过一双儿女脸上的泪水,挺直脊背,哑声:“让他来吧。”
暮夏的一个清晨,六月中旬,杨于淳至韩府请罪。
一身淡蓝素衣,腰无配饰,仅一支乌木簪束发,杨于淳自大门入正厅,对着肃容端坐上首孙氏直直跪拜下去。
结结实实的稽首大礼,双膝着地,双手置于身前,叩首到地,稽留多时。
很多事情,已经没法明说了。
“于淳向姨父姨母请罪,请姨父姨母宽宏,大谅!”
许久,杨于淳才缓缓直起身,拱手垂睑,皆化作一句说出。
可就是一句话,却瞬间击溃了孙氏的故作坚强,潸然泪下,她一瞬痛哭失声。
太多太多的伤恸,即便事前做了极多的心理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没法说出原谅二字。
孙氏掩面,杨于淳膝行上前,她骤扑下来哭打杨于淳:“不,不!我不原谅啊啊!!”
嚎啕大哭,闻者恻然。
“她不是我的阿姐,我没有这样的姐姐!!!”
孙氏钗散鬓乱,哭得喘不过气来,抬眼看一直沉默任由她捶打的杨于淳,悲道:“从今往后,我没有姐姐,只有你一个外甥罢了。”
杨于淳闭目,隐下因孙氏悲凄嚎哭泛起的一丝泪光,他睁开眼,“嗯”了一声。
“姨母节哀。”
孙氏被他扶了起来,脱力栽倒在榻上,又哀哀哭过一阵,她怔怔道:“也只能这样了,我总不能不知好歹的。”
歹竹出了好笋,为难杨于淳不过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
当天,杨于淳留到午后才走,他往庭前浇了三杯烈酒,告祭韩父。
送杨于淳离开后,孙氏带着韩菀韩琮,从正厅步行至府邸最西边的宗祠,亲自打开了门。
绕过庄严肃穆梯式神座延伸至顶的正堂,进了右边的一个小室。
一个供桌,几个蒲团,檀香青烟袅袅,一个簇新的金漆黑底灵位置于其上。
灵位之后的墙上,是一幅微微泛黄的画卷,画中男子青衣玉冠,面相清隽,微微笑着往画外人看来。
韩菀当即红了眼眶。
母亲跪下了,合十喃喃,弟弟也是,韩菀默默上前两步,仰看着画卷中清隽温和的男子。
这是父亲青年时期的画像,比后来要略少了一些威稳,待家人却如出一辙的温和爱护。
她本想笑一笑,父亲最爱看她欢笑,可牵了牵唇,眼泪却无声滑了下来。
……
祭奠完父亲以后。
回到郦阳居。
她伏在穆寒的肩膀,再次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将心里所有情绪都宣泄了出来。
如此,这件事情便算画上句号了。
……
进入七月,时令就入了秋。
阳光依旧热烈,只却悄然无声褪去了那种炙烤般的炎意,窗畔廊下的美人蕉在晨间添了露水,朝阳一晒,在叶尖上晶莹滚动着。
远处苍翠群山微微多了一些金黄,田野稻香麦香渐渐浓郁,风一吹,波浪般翻滚着。
秋季山麓的原野,空旷广袤得舒人胸臆。
杨于淳过府请罪,对孙氏的触动还是很大的,她大病了一场。
病了足有小半个月,才见好转。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却振作了起来。
她做主带着闺女儿子,出城往山麓的别院住了足半个月。
让两个孩子换了简便的衣裳,催促他们去奔跑,上山打猎,下河捉鱼,在芒草泛黄的原野上策马奔驰,去看农人喜悦丰收。
天高地袤,笑容终于重新回到一家三口的脸上,就连韩琮,也彻底摆脱了先前的低迷情绪。
“阿娘阿娘,原来麦是这样的割的!”
韩琮脸被晒得通红,精神头却极佳,一见孙氏就在护卫协助下从马背翻下,连说带比给母亲说今天的新见识。
他长得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还种在地里的麦子,兴致勃勃说了许久,还道:“田间的媪妪说,往北一些,她的老家,还有秋季才播种的麦。”
和先生讲的一样,他兴奋说:“等日后有了机会,我也去看看!”
“唔。”
孙氏点头应了:“以后让你阿姐带你去。”
韩琮说话时,孙氏和韩菀一直微笑看着,两人相视一笑,等他说完了,孙氏便许下承诺。
韩琮忙看他阿姐,韩菀故作认真考虑一番,才失笑点了头。
“好了,咱们快回去!”
“诶,你这一身的汗,少来沾你阿娘的身。”
孙氏似嫌弃,韩琮咯咯笑着,姐弟俩两个故意往母亲身边蹭,欢笑声渐行渐远。
日暮西山,庭院燃起熊熊篝火。
沐浴更衣出来后,晚膳就在庭院吃的。
下值府卫进山打的及和猎户买的,雉兔黄猄等等野物开膛破肚,直接用刀割下炙烤,与一众亲卫府卫各自围坐在篝火侧大口吃肉。
还有粗犷的歌声,气氛高昂极了,笑声就一直没停过。韩琮还下去跑了好几圈,从罗平穆寒阿亚等人手里都吃了一点肉,仔细品尝过还评了个一二三名,头名的穆寒还得了他从腰间摘下的一块玉佩当奖品。
一直闹到了戌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韩琮才肯去睡觉。
孙氏和韩菀一人一边牵着他,亲自给他宽衣擦手擦脸,韩琮心满意足睡下,嘴里还嘟囔明天还要。
“快睡,明天再说。”
不多时,韩琮就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声变得绵长,罗启俯身,表示他会守好小主子,请二位主子早些安歇。
孙氏牵着韩菀的手,轻步离开。
这时,夜色已很深了。
沿着庑廊缓行,外庭院的炙肉也结束了,篝火很快收拾妥当,夜风一吹,炙烤的焦香气息便完全被吹散。
庭院寂静,夜凉如水。
孙氏给女儿拢了拢薄斗篷,她送韩菀回屋,站在正房门前,无奈笑道:“二郎玩儿疯了。”
都玩半个月了,也该回去了。
韩菀心疼弟弟,便说:“后日再会罢,反正也不差一日。”
孙氏就笑:“你就惯着他。”
那就好吧,那就多一日。
孙氏仰头,遥望郇都方向,苍穹无垠,远远的视线尽头,隐约见到那巍峨城墙的一点轮廓,那就是郇都。
要回去了。
孙氏把闺女送进门槛,也给她擦手擦脸,母女挨着坐在床榻上,她轻抚女儿的脸,良久,孙氏轻声说:“你勿想太多,你父亲必不会怪你的。”
知女莫若母。
韩菀点点头,过了这么一段时日,她也已想开了,情绪早恢复,她“嗯”了一声。
人总得向前看的,她知道。
侧头挨着母亲怀里,韩菀低声:“我会的,阿娘。”
“我就知。”她女儿是最好最聪慧的。
孙氏侧头贴着闺女发顶,又爱又怜,她这么好的女儿,却要受了那等委屈。
她轻拍闺女背心,温柔看女儿脸上养回来的一些肉,疼惜抚了抚,“你也不小了。”
杨于淳是很好,可惜出了此等事情,他再好,那婚约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她得另寻女婿人选了,还好,她闺女年龄还不太大,“阿娘定给你寻个好的。”
韩菀眨了眨眼睛,撒娇:“阿娘,我要自己寻!”
“不害臊。”
孙氏刮刮她的脸,疼爱搂着她笑:“行,倘若你能寻得好的,那依你也成。”
她无所愿,只希冀一双儿女安好,再守住夫君留下家业就是了。
韩菀翘唇笑,搂着母亲脖子,“嗯”了一声。
她抬眼,瞄了穆寒一眼。
恰巧,他也在看她。
她抿唇一笑,那双美丽的桃花目波光流转,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之意,满得仿佛要溢出来似的。
不是为何,穆寒心跳忽快了起来。
是潜意识察觉了什么,连他本人都未曾发觉,心却先一步反应过来。
此刻他只觉她目光太美,美得让他心颤,不敢多看,忙收敛心神,一触即移开,端正肃立。
……
其实,穆寒潜意识并没感觉错误。
确实是这样的。
先前,韩菀发现自己感情状态不对劲,太过急切的追逐是源于缺失安全感,她其时深陷前世,对穆寒是那样的不公平。
她没有再纠结,而是给了自己一段时间,抛开前世投影去重新认识穆寒,去仔细体会自己的心,看她是否是真的喜欢他?
答案是肯定的。
不管什么原因的开始,感情产生了就是产生了,并不能说来就来说割就割的,穆寒不知不觉间,已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重要位置。
他是特殊的。
细细观察他,重新认识他,韩菀发现,自己始终眷恋他宽厚的胸怀,灼热的体温。他总是这么无声地守护在她身侧,无怨无悔,倾尽全力。
关怀她,安慰她,为她的喜而喜,为她的忧而忧。
韩菀发现自己是喜欢他的,将他从前世投影中剥脱开来后,她仍欢喜着他,她难过会在他怀里落泪哭泣,会因他笨拙的言语而倍觉安慰。
他搂抱着她,她伏在他的怀中,她感觉到安稳和甜。
想起他,她会不知不觉翘起唇角。
……
孙氏回去了。
主子已入寝,侍女仆婢鱼贯退下,房中仅剩一盏留烛,屋外檐下也取下一半绢灯,偌大的院子暗了下来,晕黄又寂静。
韩菀趴在引枕上,外屋窸窸窣窣的轻响,穆寒刚告退出了去,现在,应该是在洗漱。
其实,自她看明白了前世今生之后,就有意识地让自己从前世阴影走出来。由于她看得透彻也重新建立的信心,结果还是比较顺利的。
渐渐的,她已不再受噩梦困扰了。
这个事情,瞿医士是知道,不过她并没让他往外说。
穆寒就这么一直留在她的外间。
韩菀微微一笑。
她掀起薄被,下地站了起身,果然,外面的动静就停下来了。
穆寒听见她落地,正侧耳关注她。
韩菀轻轻叹谓,她就起身往小解的小内房行去,在里面停了一会儿,而后掀起帘子,重新出来。
纤细的赤足趿着丝履,走到接近通往外室的门前,她被绊了一下,“哐当”一声,偌大的彩绘陶瓶落地,瞬间碎陶洒了一地,她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在上面。
几乎是同时,门“砰”被推开,穆寒疾步冲入,在她落地之前,抢先一步将她抱住。
坚实宽厚的怀抱,强而有力的臂膀,韩菀睁开眼睛,翘起唇角。
穆寒却一顿,因为他看见了。
有点不知所措,他忙松开手,那只粗糙的掌心却被她一把攒住。
“主子?”
不想,韩菀却先开了口给他道歉。
“对不起,是我的不好,先前因着心里的事,我没有给你回应。”
她支起身,凝视着他,烛光晕黄,为她的脸庞渲染一层橘色暖光,温软又柔和。
那双灿如繁星的美眸正盈盈看着他。
那天他坦白后,她没他给下文,他是以为结束了,其实不是。
“主子?”
穆寒呼吸一窒,与她对视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忙垂下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