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目相对之时,林清羽红唇微启,说了五个字。
顾扶洲耳旁唯余萧萧风声,但他能看出来,林清羽说的是: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之后,林清羽又说了两个字,看口型不像是“将军”,也不像是“夫君”,更不是“扶洲”。
顾扶洲稍作思索,嘴角微微扬起,随后拉起缰绳掉转马头,对身侧的武攸远道:“走了。”
顾扶洲转身之际,一队精锐御林军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上京城。
此后,他再未回头。无论是否被逼无奈,无论胜算几何,到真正离去的时候,他总能如此潇洒,和昨夜在林清羽面前说“有点怕”的少年判若两人,一如……一如当年他在梦中和他告别一样。
一次都没有回头看他。
号角声里,悲歌击筑,壮士铁马,旌旗半卷。一身转战三千里,赢得千古万世名。
此际,当为少年英雄笑,莫为经年离别苦。日后关山阻隔,山高路远,唯愿黄沙百战时,勿忘故里上京,漫漫长夜,有人望穿秋水,静待君归。


第90章
半月后,顾扶洲率领援军抵达西北,林清羽又一次和他海角天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一回他们至少可以写信给彼此,这是天子赐予他们的特权。
每一份从西北送到京城的奏报,都会夹杂着一封顾大将军写给夫人的家书,而这两者均会在第一时间送到林清羽的案头。
奏报和家书虽出自一人之笔,风格却迥然不同。奏报上言简意赅,用词得当,所言全为军中事宜。这段时日,西夏军在鬼帅的带领下势如破竹,占领雍凉后又拿下了数座西北重镇。顾扶洲率领京师援军到后,好歹先稳住了军心,士气亦有所提升。
在西夏军凌厉的攻势下,大瑜军死守轨州城。此乃西北的最后一道防线,轨州一旦沦陷,大瑜西北门户大开,届时西夏退可取江南平原,进可直指国都。
顾扶洲毕竟是披被子登城门指挥布防的男人,在守城一事上颇有心得。西北军和援军同心协力,据西夏军于轨州城外,暂时阻挡了西夏的推进。
这些在奏报上写得简单,只言结果,省略了过程和细节。但单看伤亡人数,便能知其艰难。而顾扶洲的家书,却是这样的:
“清羽你肯定不会相信,我自从来到西北,一次懒觉都没睡过。你看到我凯旋的决心了吗?”
“晚上和将军们议完事,走出帐篷看见西北的星星很亮,突然觉得这个时候,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那个鬼帅有点厉害啊,我感觉我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武攸远很有信心的样子,每天讲战术能讲两个时辰——我都有认真听他说,然后我开始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头发了。”
“清羽,算上上回我在西北,我已经六连胜了。我有预感,要来了,我的首败马上就要来了。救命。”
……
不知为何,看到顾扶洲抱怨西夏鬼帅用兵如神,哭诉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林清羽反而没有特别担忧。这应当是顾扶洲的口吻在作祟,明明写的不是什么好事,却莫名能让人对他产生信心。这个人总是这样,在不情不愿的懒散中,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顾扶洲给他的安心从来不是在言语之上。这次……想必也会一样罢。
不,是一定要一样。
林清羽这个年过的极是简单。虽说袁寅和往年一样,在将军府挂满了红绸灯笼,窗户上贴着窗花,也让厨房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但林清羽心不在此,随便用了两口就回房歇息。
屋内还是那张顾扶洲精心挑选的大床。顾扶洲为了少起夜,特意让木匠打了一方和床相匹配的木桌,每晚在桌子上备好茶水,如此夜里渴醒,探个身子就能喝到水。
林清羽躺在床的里侧,四肢微凉,无论盖了多厚的被子,身体始终暖不起来。
熬到四更,林清羽放弃入睡。他下了床,披上狐裘,拿着烛台走至桌边,提笔写下心中所念: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终究只是美好的祝愿罢了。
写完之后,林清羽有片刻失神,抬眸朝西北天际看去。
烛火燃尽,独坐天明。
大年初三,陆续有人到将军府拜年。和去岁不同,今年来府上拜年的除了众多武将,文官也不少。新帝登基后,京中高门也都看明白了,除去顾大将军,将军夫人也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说是五品医官林太医,可把这个“医”字改成“傅”字才算名副其实。
递上门的拜帖大多数被林清羽推掉了,但有些人是非见不可的。比如顾扶洲在军中的左膀右臂,吴战。
吴战还惦记着自己对大将军的出言不逊,此行一为拜年,二为赔礼道歉,带来的礼占了半个院子。“这些都是弟兄们的心意,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不会。”林清羽还算客气,“吴将军坐罢。花露,上茶。”
吴战喝了将军府的茶,依旧坐立难安。他和顾扶洲同是武人,不拘小节惯了,要道歉就大大方方的道歉。可现下坐在林清羽面前,被他淡然地注视着,那些道歉的话就变得羞于启齿了。
林清羽道:“吴将军似乎有话要做。”
吴战豁出去了:“那什么,大将军出征前,我一时激动骂了他,后来才发现是我误会了将军。我这心里头愧疚得要命……”
林清羽问:“此事你和将军说了么。”
“说了,将军说不和我一般见识。”
林清羽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吴战松了口气,咧嘴笑道:“夫人放心,下次我一定管好自己的暴脾气。我若再对将军出言不逊,我就自请去马厩喂三个月的马。”
林清羽问:“吴将军方才说是‘一时激动’骂了大将军,不知这‘一时激动’从何而来?”
吴战愧疚难当:“其实,也不算是‘一时’激动。一开始,我见西北都那样了,将军还无动于衷,是有些生气。不仅是我,武国公也觉得这不是大将军会干出来的事。但我们又觉得,大将军这么做可能有他的深意。所以我们只是私下随口说了两句,没想到被崔相听见了。”
崔丞相,崔敛,时年五十余岁,乃先帝的肱股之臣。萧琤为太子监国时,同样对他信赖有加。此人在朝中还算有威望,林清羽暂时没有动他的心思。
林清羽问:“崔相说了什么让你们如此义愤填膺。”
“崔相说我们不体谅大将军。大将军为大瑜征战十余年,如今娶了貌美夫人,沉醉于温柔乡也是情有可原。西夏军师诡计多端,大将军也是一介凡人,哪能与‘鬼’一决高下,生出退缩之心很正常,让我们不要对他太苛刻。”
林清羽寻到不妥之处:“所以崔相是在为大将军说话?”
“是、是啊。”吴战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太对劲,“崔相还说,京城安逸之梦是大将军多年征战应得的。话是句句向着大将军,可我们听着就是来气,然后我一个人没忍住,就冲到军营里……唉,我糊涂啊。”
林清羽陷入沉思。崔敛此行,是他自己所想,亦或是受人指使?他一直以为这位老臣还算安分,现在看来……他又要一个人去做坏事了。
“夫人,将军一开始为什么不愿意去西北啊。”吴战忍不住问,“真的是因为舍不得京城的荣华富贵吗?我不信!”
林清羽扫了吴战一眼,道:“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上战场,少掺和西北之事,才是对三十万征西军,亦是对黎民百姓的负责。”
吴战震惊道:“他怎么会这么想?大将军可是我们大瑜的战神啊,将士们那么信任他!”
“所以他最后还是去了,为了你们的信任。”林清羽冷冷道,“即使没有你们相逼,他还是会去的。”
江公子到底和他不一样,骨子里面,还是个温柔的少年。
送走吴战后,林清羽命花露备上厚礼,让袁寅备下马车。崔敛既然愿意帮他夫君说话,他自然要上门致谢。
五品太医的名帖递到丞相府,丞相府上下如临大敌,仿佛是收到了皇太后的懿旨一般。崔敛亲自将林清羽迎入待客的正堂,奉上的茶也是上好的,态度谈不上热络,也不冷淡,不过是端着的客气罢了。
“本相着实未想到,林太医会到相府拜年。”崔敛道,“也不知本相是何时入了林太医的眼。”
林清羽道:“不瞒崔相,我本无此意。只是听说大将军在出征之前,曾得崔相美言,特此登门道谢。”
崔敛面不改色,只是端茶的手僵了一僵:“大将军劳苦功高,为大瑜拼下一身战伤,本相实在不忍看大将军勉为其难,再上沙场。”
林清羽缓声道:“可我分明记得,崔相早前曾在奏本上言,大将军乃挂帅西北不二人选。不知是何缘故,能让崔相一改故辙。”
崔敛语塞一时,极快反应过来,镇定道:“奏本?本相并未为西北挂帅一事上奏,林太医是不是记错了。”
“如此,”林清羽微微一笑,“可能是我记错了。”
美人展颜,本应是赏心悦目之事,却看得崔敛怵惕不宁。他的确有上过这一道奏本,但看到那道奏本的明明只有圣上一人。林清羽此言,是当真知道了什么,还是想套他的话?
未等崔敛多想,林清羽便起身告辞。临走之前,林清羽道:“崔相两朝元老,国之栋梁,望丞相凡事三思后行,切莫做出什么蠢事。”
林清羽走后,崔敛揣揣不安,思索再三,还是在休沐之时进了宫。圣上已然就寝,见他的仍旧是那位奚公公。他头一回单独面圣,圣上就说过:奚容之意皆为朕意,爱卿待他如同待朕一般即可。
崔敛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奚容:“奚公公,本相那封力主顾将军挂帅的奏本……”
“丞相大人放心,圣上阅后就烧了,林太医不可能见过。”
崔敛心有余悸:“如此说来,他果然是想套本相的话。当真是阴险狡诈,防不胜防!”
奚容扯了扯嘴角:“但丞相休沐时入宫请求面圣,难道不是告诉了林太医,你心中有鬼?”
崔敛恍然大悟,顿时懊恼不已:“本相竟未想到这层!”
“丞相大人无需自责。”奚容饶有兴致道,“林太医早就看明白了,大人这么做,也不过是给他送了个证据。即便没有证据,他也已认定事实。”
“你是说,他都知道?”
奚容眯起眼睛:“今日,他是来找你兴师问罪,来日就该轮到我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找到奚容:“奚公公,皇上醒了,正寻您呢。”
“此事有劳丞相大人费心,剩下的,交予我便是。”奚容说完,急匆匆地朝皇帝寝宫走去。
上元节那日,林清羽又收到了顾扶洲的家书:“七连胜了宝贝,武攸远立了大功,不愧是能灭了西夏的男人。但他好像开始飘了,总觉得自己能一打五。不过问题不大,我会阻止他出去浪的——定情一周年快乐。”
顾扶洲在过年时写下最后一封家书,送到林清羽手中时,恰好是他们定情之日。
林清羽浅浅地弯了弯唇,将家书收好,和顾扶洲送给他的戒指放在一处。
午后,慈安宫的内官来府上传话,太后邀林清羽进宫共度元宵佳节,并于日落后登城楼赏灯。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二更在晚上,可能会比较晚~=3=评论区抽100个红包,为昨天的请假道歉
小剧场:
江同学带送上门的美人老婆逛街。
地铁上,刚学会用手机的大美人在和帮助他的陌生人聊微信。
陌生人:什么?他还带你坐地铁呢!卧槽我受不了,就不能打个车吗!大美人怎么可以坐地铁!中看不中用的男高中生,可恶!
江同学看到后,一番深思熟虑,对美人老婆说:emmm……要不,你先去考个驾照?


第91章
上元灯会晚上才开始,林清羽欲和太后商量崔敛一事,早早进了宫,
当今圣上孝思不匮,慈安宫一应用度皆是宫中最好。他知道太后喜欢菊花,还特意命人做了数十盏菊花样式的花灯置于慈安宫庭院。天色不过稍暗,花灯便在雪地中绽放,绚丽多姿,盎然如春。
来福看着一片花海,笑道:“太后,皇上对您啊,是用了心的。”
太后兴致缺缺:“哀家虽是皇上的嫡母,二十年来也没什么母子情分,这些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况且以皇上的性子,哪想得出来这等花样,想来又是他身边的那个太监给他出的主意。”
林清羽到慈安宫时,慈安宫的膳房刚煮了一锅元宵,太后正和小淮王一道品尝。听来福前来禀告,太后也不见外,直接让来福把人请进来。
林清羽进到内殿,就见太后和萧璃坐在桌边。萧璃显然被精心打扮过,身穿郡王单蟒五爪袍,劲瘦的腰间戴着玉佩,身量虽未长成,五官也是少年独有的精致秀美,但仍称得上俊美无俦,世无其二。本应是清风朗月的少年郎,却是双目无神,形容呆滞,身上寻不到一丝生机。
林清羽向二人行礼:“给太后,王爷请安。”
太后和颜悦色道:“清羽来了,坐罢。来人,给林太医也上份元宵。”
林清羽还不习惯家人夫君之外的人唤他的名字。这一年,他和太后同在一条船上,联手做了数件不能为外人道的绝密之事,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后是真情也好,是假意也罢,待他犹胜他为陆晚丞之妻时。
林清羽婉拒:“臣在府上已经用过了,就不打扰太后和王爷了。”
太后道:“用过了可以再用。你一男子,哪会连一碗元宵都吃不下。慈安宫就哀家和璃儿,总是冷清了些。你好歹曾是哀家的外甥媳妇,璃儿的表嫂,也算是一家人了。慈安宫没有外人,你不必拘礼。”
太后话都说到这份上,林清羽便依言坐下。面前的汤团冒着热气,林清羽尝了一个,外头的糯米香甜软糯,里头包裹的芝麻对他而言稍显甜腻。
太后光顾着萧璃,自己都顾不上吃。若要萧璃自己吃东西,那就是用手抓起来塞进嘴里。慈安宫有专门照顾萧璃的嬷嬷喂他吃饭,太后也常常亲手喂他。
汤圆一递到嘴边,萧璃就张开嘴一口吞入,然后细嚼慢咽。即便是心智不足,用食之时也不至于显得笨拙狼狈。
见萧璃一口一个汤圆,照顾萧璃的嬷嬷笑道:“我们小王爷很喜欢吃元宵呢,瞧他开心的。”
听嬷嬷的语气,还以为她是在说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孩。萧璃如何就开心了,他脸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这种话也就能哄一哄太后。
太后视子如命,此刻真被哄住了,柔声问道:“璃儿喜欢吃汤圆吗?”
萧璃双唇微张,盯着太后手中的勺子。
“璃儿叫母后一声,母后就喂你吃,好不好?璃儿,叫母后——母后。”太后耐心道,“璃儿,跟母后学——母、后。”
萧璃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听不到太后的声音,也不会对她的言语做出任何反应。
林清羽道:“元宵虽好,不宜贪食。”
太后颓然落手:“那便算了。把这些都收走吧。”
萧璃吃不到汤圆,不哭也不闹,缓缓低下头,再次沉浸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
太后轻叹一声,难掩失落:“过完年,璃儿也十六岁了。心智还犹如三四岁孩童,还不像其他孩童那般会说话……也不知今生今世,哀家能不能听璃儿叫哀家一声‘母后’。”
林清羽问:“王爷是可以发声的?”他似乎从未听过萧璃的声音。
“国师说,璃儿五感俱全,因魂不在此身做不出反应。”太后苦笑一声,“他还说,失魂症多容貌近妖,还好璃儿身在帝王家,若他只是个平头老百姓,又有这样一副容貌,也不知要遭受多少苦难。”
林清羽道:“小王爷的确相貌过人。”
太后看了他一眼,道:“总是不及你的。”
“小王爷年少,尚未长成。”
“相貌再好又有何用,哀家倒宁愿他相貌平平。”
宫女撤下元宵,端上解腻消食的时果。林清羽提起崔敛,问:“太后可曾见过崔相就西北挂帅一事上表的奏本?”
太后细细回忆了一番,道:“没有。哀家记得,崔相上朝时对此事态度暧昧,语焉不详,叫人难以捉摸。”
林清羽道:“我看过有关西北所有的奏本,唯独没见到崔相的笔迹。看来,是有人故意将其藏匿,以便利用崔相,在武官之中推波助澜。”
这个人是谁,林清羽和太后心知肚明。
“到底还是不甘心受人控制。”太后摘下护甲,亲手剥起柑橘来,“有一事,哀家一直不太明白。”
“请太后明言。”
“你似乎早知道他是个不安分的,为何又要给他机会。”
林清羽道:“先帝三个儿子中,除去废太子,只剩下当今圣上——恕臣冒昧,若当时我们扶持的是小王爷,莫说文武百官信不信先帝的遗诏,便是西夏北境得知大瑜未来的天子心智不足,他们又会作何感想。所以,我们的选择只有圣上。然圣上志不在朝堂之上,我需要奚容替他干出政绩,才能在不乱朝纲的情况下,将他推上皇位。”
“哀家明白了。”太后用手帕温柔地擦拭着萧璃的嘴角,“你做的不错,皇上也顺利登基了,日后有哀家和你帮皇上看顾江山。奚容也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了,不是么。”
林清羽一笑:“太后说的极是。但奚容不是等闲之辈,他已经拉拢了一朝宰相,又深得天子器重,贸然动手,只怕会打草惊蛇。”
太后冷哼一声:“一个没根的东西,哀家便是惊了他又如何。”
在太后看来,奚容不过就有点小聪明而已,断不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她不知奚容和萧玠相依为命多年,杀奚容不难,但若因此失了萧玠这颗棋子,谁来坐这个皇位又成了问题。
林清羽抬眸看向萧璃,眸色转深几分。
诚然,萧璃比谁都方便控制,可他毕竟是个傻子。眼下西北正乱,他和太后若再扶持一个傻子登基,恐怕难稳军心民心。
至少,要先等顾扶洲回来。
“太后。”来福上前道,“诸位老王爷的王妃到慈安宫请安来了。”
“哀家去见见她们。”太后道,“秀娇,你再喂王爷吃点果子。”
那位名叫秀娇的嬷嬷又剥了个柑橘投喂萧璃,萧璃抿着唇,似乎对柑橘没什么兴趣。秀娇嬷嬷轻声细语地哄着:“王爷,再吃一个吧。”
除了对家人和顾扶洲,林清羽素来冷清冷感,待人凉薄疏离。可不知为何,他见萧璃不过寥寥数次,却觉得这个痴傻的王爷观之可亲,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林清羽道:“我来试试。”
秀娇嬷嬷稍作犹豫,还是退了下去,把萧璃身边的位置让给林清羽。
林清羽拿起一瓣柑橘,道:“小王爷,张嘴。”
萧璃望了他一会儿,乖乖地张开嘴,任由他将柑橘送入自己口中,脸颊鼓起小小一块。
“甜不甜。”
林清羽不过随口一问,不料萧璃竟有了反应。
——他笑了。
萧璃容色绝佳,展颜一笑时,眼中的呆滞褪去,瞳仁明亮如星,能勾得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人神魂皆失。少年眼下浮起一层平常看不见的东西,顾扶洲和他说起过此物,称其名为“卧蚕”,还说他原来的脸一笑起来就会有卧蚕,怪好看的,可惜陆晚丞和顾扶洲都没有卧蚕。
眼下有这一层东西,笑起来……确实好看。
萧璃只笑了极短的一瞬间,很快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表情,仿佛方才那一笑,不过旁人眼花的错觉。
秀娇一时看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跑去禀告太后:“太后,王爷笑了!”
太后闻言,也顾不上在场的王妃们,猛地站起身:“当真?”
“当真!奴婢看得真真切切,林太医也瞧见了。”
太后顿时激动万分:“快、快去请国师来!”


第92章
徐君愿被十万火急地请进宫,还以为出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不料慈安宫如此大的阵仗,只是因为小淮王对喂他橘子的美人太医笑了一笑。
徐君愿撑开萧璃的眼帘,反反复复瞧了许久,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清羽一眼。
太后催道:“国师,璃儿他长这么大,除了刚出生的时候会哭,后头几乎没什么表情。现在他能笑了,是不是证明他的失魂症要好了?”
徐君愿沉吟道:“不一定。”
不一定就是有可能,太后无法抑制地红了眼圈,颤声道:“这么说,璃儿的病还有治愈的希望?”
“王爷虽魂魄离体,亦有残魂一缕留在体内,以保此身不灭。既是残魂,会哭会笑也很正常,这不能说明什么。”
太后不死心道:“可是,璃儿从来都没笑过,怎么突然就笑了呢。”
徐君愿问秀娇嬷嬷:“你方才说,王爷是冲林太医笑的?”
秀娇嬷嬷不住点头:“林太医喂王爷吃了一瓣橘子,王爷就笑了。”
“这便对了。”徐君愿笑眯眯道,“王爷能看得见。他看见美人投喂自己,一开心,便笑了。”
秀娇嬷嬷道:“但王爷见到其他美人也不会笑的。”
“那大概是因为其他美人还不够美。”
林清羽淡道:“我已嫁作人妻,国师一口一个美人,未免过于轻浮。”
徐君愿作了个揖,道:“是在下疏忽,在这给将军夫人赔礼道歉了。”
希望过后是更大的失望,太后轻抚着萧璃的脸庞,哽咽道:“璃儿,你也对母后笑一笑啊……”
太后如此情真意切,萧璃却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少年垂着根根分明的长睫,安安静静地揪着自己的手指玩。
此情此景,连徐君愿也不由有所动容,宽慰道:“日月经年,世事无常,将来王爷能魂归本体也未可知。既然王爷喜欢将军夫人,可让夫人常来慈安宫与王爷相伴。来日之事不可期,还望太后放宽心,凤体为重。”
太后到底是经历了风浪之人,在深宫磨砺多年,也只有儿子和外甥能让她失态。她定了定神,拭去眼角泪花,道:“辛苦国师跑这一趟。”她看向窗外天色,“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日落,国师来都来了,不如留在宫中,陪皇上和哀家登高赏灯。”
徐君愿笑应道:“微臣遵旨。”
入夜后,萧玠,太后和众多皇族宗室一同登上城楼。太后由萧玠搀扶着站在最前头,看萧玠颇不自然的表情和动作,就知这母慈子孝的画面几分真假。站在他们后面的是几位老王爷和王妃,以及被秀娇嬷嬷领着的萧璃;林清羽和徐君愿站在最后,这么多人中,只有他们二人非皇亲国戚。
皇宫城楼,京城之至高,也是最适合赏灯之处。俯瞰之下,京城盛景,皆收眼底。
火树银花,巡游花车,涌动人潮,一如去年今日。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纵使身处赏灯最佳之处,又与何人说。
秀娇嬷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王爷快瞧,那个花灯做的是兔子的模样……”
离林清羽数步之远,唯剩一缕残魂的少年趴在城墙上,眸子里映着和林清羽眼中一样的万家灯火。
太后赏灯的兴致不高,看了不消半个时辰就道:“哀家乏了,先带璃儿回宫休息。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处,皇帝,你再和皇叔们说说话。”
萧玠应声道是。林清羽借机请辞,太后道:“也好,就由林大夫送哀家回慈安宫罢。”说罢,便抬起了手。
林清羽顿了一顿,走上前,让太后将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之上。两人正要下楼,奚容忽然站了出来,撩开衣摆跪下,高声道:“奴才司礼监奚容,特来向太后,林太医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