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内侍不知是真是假地露出满脸的担忧:“大人,您这几日几乎都没怎么进食,这么下去可是会亏了身子的。”
中年嬴风有些不满道:“御膳房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菜式,看着都没胃口……”他涑了口,又问道:“皇上那边最近怎么样?”
小内侍支支吾吾地答道:“自从……七皇子的事后,又吐了两次血。怕是……您看要不要先备起来?”
小内侍说得很隐晦,可中年嬴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满园春色,心底却一片冰冷,“再去发皇榜悬赏,只要能治好皇上,封万户侯。”
小内侍闻言应“喏”,心里却暗自叹息,只怕这皇榜还没贴出去,皇上就已经不行了。
中年嬴风只觉得气闷,明明是春日晴好,他却总觉得有种要下暴雨前的憋闷。他叹了口气,“我出去走走。顺便去皇上那儿看看。兵部的奏疏若是送到了,就直接送到皇上那边。”
他说完便抬步走出了御书房。
嬴风始终沉默地站在阴影里,看着中年的自己。明明知道谁都看不见自己,他却依旧如同做暗卫保卫刘义隆时一样。
嬴风在最初的恼怒后,渐渐变得十分平静。
看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只剩下压抑时,嬴风很难说自己究竟是畏惧这种未来,还是该遗憾自己终究是没能摆脱桎梏。
嬴风随着中年的自己一路沿着廊道再次走到皇上的寝殿。
中年的嬴风却突然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他呆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好久没练功了……不知这老胳膊老腿还踢不踢得动……”
嬴风看着眼前的院子。他经常在这里和刘义隆、刘义季两兄弟切磋。确切说,是刘义季缠着他教上两招。而刘义隆就会趁机对着两人瞎评说一通。
中年嬴风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却没有进寝殿,而是扭头回了御书房。只是他刚走了两步,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
回到御书房,中年嬴风便招手唤来了个小内侍问道:“禁卫军的巡逻时间变了?这个时辰,不是该有两批人经过皇上寝殿附近吗?怎么我今日一队都没看见。”
小内侍一直在屋内侍奉,怎会知道这些,忙道:“奴这就去问问。”
等了一会儿,小内侍满头是汗地跑回来答道:“是换了。禁军首领说正好和大人走动的时间错开了,免得打扰到大人。”
中年嬴风闻言,头也没抬,挥手表示知道了,又继续埋首在一堆奏疏中。直到深夜时,他才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准备休息了,却发现上前服侍的小内侍们都个个面露惊恐,却还强作镇定的模样。
“怎么回事?”中年嬴风不怒自威。
小内侍被吓得手中的铜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习惯性站在阴影中的嬴风先一步反应过来,“皇上!”他不再理会中年嬴风,先一步冲出房门,直奔刘义隆的寝殿。
他们三人拿来练功的院子里,此时站满了甲兵,人人手中都拿着刀。寝殿内外的宫人全都被控制了起来,跪在院子中央。那些宫人显然被吓坏了,不住地瑟瑟发抖,还有几个女婢已经在低声哭泣了。
嬴风并不受这些人的阻碍,笔直穿过所有人的身体,径直从墙壁上冲进刘义隆的寝殿内。
只是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他的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无法再向前一步。
“祖父?!您怎么在这儿?”
中年嬴风的声音很快自寝殿门口传来。他一个箭步冲到刘义隆床前,将面如金纸的刘义隆挡在身后。
嬴风的祖父嬴昌其实不比刘义隆强健多少。他已经是年愈百岁的老人了。脸上的褶子堆得已经看不清五官了。整个人瘦到几乎是皮包骨头。
嬴昌行动不便,今日还是两位暗卫将他抬进来的。
那两名暗卫一见嬴风进来,便低下头,退到阴影处去了。
“你看看你……”嬴昌含糊且苍老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斥责,“你在保护谁?你改了秦姓……就忘了自己真的姓什么了?”
中年嬴风却没因祖父的责难而退缩,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他冷着脸,压着怒火问道:“祖父为何冒夜闯宫?您有什么事,知会我一声便可。不经传召私自进入皇上寝殿可是死罪。”
嬴昌冷笑,脸上的褶子颤了颤,“翅膀硬了,敢威胁你祖父了……我也不想来啊……只是我没几日了,他也没几日了。我们两个……都等不了了。”
中年嬴风忙回头去查看刘义隆,见他靠在床围上,虽说精力不济,气息却还算平稳。中年嬴风这才松了口气,又扭回头对嬴昌道:“祖父。您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您难道还在想着复国?嬴氏早已被世人遗忘了,您又何必执意如此?”
嬴昌却没回答,对阴影中的一个暗卫道:“给他。”
那暗卫闻言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写好的圣旨。他想了想还是直接交给了刘义隆。
“刘姓小子,盖印吧。”嬴昌简短地对刘义隆道:“由你禅位给司徒秦风,还能保住你子孙的性命……若是等太子登基,我们再来逼宫……那就势必要多牺牲几条刘姓人的性命了。”
中年嬴风似是不相信一般,将圣旨从刘义隆手里夺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便死死握在手中,“祖父!我从没想过要做皇帝!师父若是知道了,是绝不会同意的!”
嬴昌却不在意道:“你师父已经闭关快五年了……等他出来,早就变了天……难不成他还能把你从龙椅上拉下来?”
此时刘义隆猛地咳了起来。中年嬴风忙伸手去帮他抚背平气。
待刘义隆缓过这口气,他用尽力气伸手拉住中年嬴风的胳膊,“你到底是谁……?你瞒了朕多少事?朕……最信任的人……便是你……”
中年嬴风只觉左右为难。他直视着刘义隆的眼睛道:“我的确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你。但我告诉你的事,从没有假的。我从没想过要夺取你的皇位。”
“你没想过?”刘义隆嗤笑,“看看那边坐着的是谁……?难道不是你的亲祖父?”
嬴昌似乎已经没有了耐性,他冲暗卫下令道:“去把玉玺搜出来……”
两名暗卫立刻动手搜索起寝殿来。可他们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却根本不见玉玺的影子。
刘义隆此时却突然开口,“怎么……?你不打算给他们?”
嬴昌闻言浑黄的双眼骤然一亮,他不敢置信地望向中年嬴风问道:“难不成玉玺在你手里?!”
见中年嬴风沉默,嬴昌发了狠,“交出来!全族的希望皆系于此,你居然还在这儿优柔寡断!”
嬴昌的手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立刻又有几名暗卫跳了出来,直接抽出刀指向刘义隆。
嬴昌眯着眼威胁道:“你今日若不将玉玺交出来,我便让人现在就杀了他……”
中年嬴风直接挡在了刘义隆面前,紧靠着他,不给暗卫丝毫动手的空隙道:“你们想弑君,那就先杀了我。没有我,嬴氏还能推谁坐上那个宝座!?”
“风儿……!”嬴昌痛心疾首道:“我们才是你血脉相连的族人啊……你身后的,只不过是个跟你不相关的外姓人!”
“如何不相关!?”中年嬴风怒道,“我们早……就……结拜……”
一阵剧痛让中年嬴风低下头,看着从背后穿过他心口的短剑,喃喃接道:“……异性兄弟……”
嬴昌惊恐地看着那带血的刀尖“刷”地被刘义隆从后面抽了出去,而中年嬴风的身体则一个趔趄从御榻上翻了下去。
“风儿!”嬴昌猛地起身,又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中年嬴风被周围的暗卫慌忙扶起来,他皱着眉看向刘义隆,却没来得及问上一句为什么,双眼的瞳孔中便失去了光芒。
“你……不该杀七弟……没有你,嬴氏不会淹死他……没有你,七弟不会死……”刘义隆说完猛地喷出一口血,溅满了整个床幔。他轰然后倒在床榻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越变越大的光斑。
“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喝酒……”


第四百三十七章 、无措
中年的自己死了。杀了自己的刘义隆也死了。
祖父受不住这打击,还没被抬出寝殿,便也咽了气。
“爱别离……”嬴风自嘲地笑了起来,“若是走到这一步,哪里还有爱?”
“你说得没错。”一个女子的声音陡然在他身侧响起。
嬴风只觉自己在刹那间突然换了个地方。四周皆是碧草蓝天,而自己正站在一处高高的山巅上。
嬴风有一瞬地恍惚,然后立刻想起了方才说话的人。他猛地扭头去看自己的右侧,随后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试探道:“潋滟?”
清爽明亮的女子浅浅一笑,“怎么?才不过几年,便不记得我的长相了吗?”
嬴风忙摇头,“不,不是。你还活着?不,不对。我这是进到新的幻境里了?也不对,幻境里没人看得到我。”
潋滟笑着朝前走了一步赞叹道,“这儿的景色真美啊……”
嬴风随着她的动作向前方看去,本能地应了声“嗯”。
潋滟侧头,将鬓角被风吹起的碎发收到耳后,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问道,“你不喜欢方才看到的命格?”
嬴风苦笑,“谁都不可能喜欢吧?”
潋滟点点头,“也是。不过你是行者楼的子弟,想改命格,还是能做得到的。比如你做上行者楼的楼主之位,从此不再去牵扯朝堂之事。又或者……你试试拉住从山崖上跳下去的我。”
潋滟说着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从山巅上跳了下去!
嬴风猛地回过神,扑上去一把拉住潋滟的胳膊,被潋滟坠着,也一起掉了下去!
他迅速从后背抽出一根三折的棍子,手上一甩棍子就成了一体。嬴风猛地将棍子拍向崖壁,两个人的身体顿时一滞,又沿着山崖往下滑了一段儿才彻底停了下来。
潋滟抬眼去看嬴风的棍子,发现棍子前端有几根银钉似的东西正闪着光,她笑道:“这是你的新兵器?看着挺有意思的。”
嬴风此时可无心跟潋滟谈论兵器,他一手握着铁棍,一手死死拉着潋滟,只觉得自己脖子上青筋直跳,气得吼道:“你怎么这么沉啊!咱们说话说得好好的!你跳什么崖啊!话说这他娘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为什么我能抓得住你!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潋滟皱眉,不满道:“毛头小子,竟然对窈窕淑女说什么沉不沉的。”
潋滟说完,突然足尖点向崖壁,人也腾空而起,几个纵跃就回到了山巅上。
嬴风嘴长得能吞下一个苹果,“你会武功?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潋滟从山顶探出个头,然后扔了根绳索下来,“你先上来再说吧。”
嬴风只觉得自己现在的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不过他还是伸手拉住了绳索,试着拽了拽,确定不是幻觉后,他才顺着绳子,三两下便攀了上去。
潋滟指着旁边的一颗大树,“去那儿坐坐吧。”
嬴风听话地跟在潋滟身后,走到树荫底下落座。他不等潋滟再开口,忙道:“我不知道你这幻觉还能维持多久。我也知道现在跟你说了也不过是自我安慰。可我当年是真的想救你的!”
“我知道,”潋滟笑着点头,“我掉下去时,看到你也跳下来了,只不过被你师父拉了回去。”
她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嬴风抓狂地捂着脑袋,“这帮老头子!这是什么恶趣味!为什么搞个幻觉出来还这么真实!?等等,爱别离……第二关是爱别离,他们这是让我再看着你死一次!?”
嬴风“腾”地从草地上站起身,手里拿着铁棍瞬间戒备,警惕地看着四周。
潋滟看着他草木皆兵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儿,“你还跟小时候一样。说风就是雨。”她微微歪头,眸光潋滟地望着嬴风问道:“既然这一关是爱离别,那么……你爱我吗?”
嬴风闻言一怔,他转过头去看还坐在草地上的潋滟。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上泄下来,在她脸上映出小小的,如同舞动着的精灵般一样的光斑。
这个潋滟对嬴风来说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潋滟的脸和以前并没有多大不同,只是她以前是这么爱笑的吗?
“我爱你吗?爱吧……”嬴风缓缓放下手里的铁棒,“当年我爹娘将我扔给师父便再没来看过我。师父除了闭关就是闭关。整个院子里,就只有你一直陪着我。那时候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了……”
“就算我那时总欺负你?你也爱我?”潋滟的眼中渐渐出现了华彩。
这个眼神嬴风太熟悉了!建康城里这么看他的女郎真是数不胜数。
他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不,你等会儿。我承认你在我心里十分,不,百分的重要。可我一直当你是我娘……哦不,当你是我姐姐一样。我不知道后来为何族人和师父会误会我们有私情,最后还因此害死了你……”
潋滟垂下头,笑容渐渐褪去,“十分百分重要,那你心里可以有了千分万分重要的人了?”
赢风挠挠头,“是有个小丫头……”
潋滟抬眼去看赢风,“若今日这一关,将我换做是她……”
“那我便直接弃权。”赢风毫不犹豫道。
他说完又一屁股坐到了潋滟旁边,“你死了以后,我难过了好长时间。后来再看到别的女子时,会不自觉地看她们哪里像你,哪里不像你。直到我遇见她时,她太锋利了,谁也不像。可我看完她第一眼,就想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一直看着也不腻。”
潋滟却道:“你这么喜欢她,原本的命格里却没跟她有多少交集。可见你们的缘分也不过如此。”
嬴风笑了一下,俊朗的脸能让任何女子见了都忍不住嘴角上扬,仿佛他开心了,你也会跟着开心一样。嬴风满足道:“幸好那些都不会发生了,幸好我这辈子已经遇到了她。”
“潋滟……”嬴风看着对面的女子,曾经她是自己的心结。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梦里看见她,想跟她说话,却无法开口。
嬴风的眼中盛满哀伤,“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若是当年我没有那么依赖你,或许祖父他们就不会误会……”
潋滟怅然而平静地看着嬴风,等他把话说完。
“我不知道师公是用什么法子让我见到了你,”嬴风伸手替潋滟将又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我很抱歉。我并没有忘了你,但我也不再纠结于过去了……你能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过关吗?我想去赶去看看她。我刚才看见了自己的死,她肯定也看见了她的,那场面势必不会很美好……”


第四百三十八章 、无畏
檀邀雨一鞭子打下去时,由于难以抑制的怒气,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周围的景色已经不再是那内外宫墙夹着的血路了。
直到听到金属的撞击声时,檀邀雨才清醒了一些。幻觉里的人连看都看不到她,又怎么能接她一招。
难道她已经从幻境里出来了?可当她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时,手里的九节鞭却越握越紧。
茫茫无边的草原上,天阴得让人喘不上气。风自天边吹来,略过她的头发时,夹杂的浓浓血腥气令人作呕。
远处的旷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不清的尸体。这里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檀邀雨低下头,皱眉看着身上明显是北魏将领穿的明光铠。她突然自嘲地冷哼,“看来所有人都以为咱们早晚会这样在战场上对峙呢。您怎么看?父亲大人。”
檀道济穿着一身宋军水师的全副银甲站在邀雨的对面。草叶被风吹得在他的铁靴骚动,似乎是在抗议被踏在下面,可显然不会引起檀道济任何的注意。
“雨儿……你长大了……”檀道济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和檀邀雨拿着武器相互对立。
檀邀雨将九节鞭一挥,突然冲着天空大吼一声,“我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你们当真要用个幻觉来让我们父女重逢吗?!在我看完自己怎么死之后!在我穿着这身魏人铠甲的时候?!师公!让我醒过来!”
“雨儿……爹很想你……”檀道济柔声道。
檀邀雨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对着天空吼道:“活该你们这么久都没有楼主!什么鬼试炼!等我醒过来,一定拆了你们的八卦塔!”
“雨儿……”
“你闭嘴!”檀邀雨暴怒道:“别叫我名字!你不过是个幻觉!我爹比你高!也没你这么老!没你这么胖!”
檀道济低头看了自己的身材一眼,“为父胖了吗?”
檀邀雨一下子就红了眼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这样看见你?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你说话……”
檀道济收回手里的长刀,随着一声“叮”地刀入鞘的声音。四周的士兵尸体便如粉尘般随风消散了。天虽然还阴着,可周围已经没有了血腥味儿,被青草香取而代之。
檀道济叹息了一声道:“是啊。这的确不是个好的重逢。虽然我想了好几日,我也依旧不知该先和你说些什么……”
檀道济看着眼前身高颀长,已经完全褪去了孩子气的女儿,“雨儿,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是爹爹对不起你们……”
檀邀雨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想听这些!你不过是个影子……你凭什么……凭什么说这些……”
檀道济一步步走到邀雨面前,用粗大的手掌盖在邀雨的头顶上,“对不起,孩子,是爹错了……你原谅爹爹好不好?”
檀邀雨猛地蹲了下去,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掩面大哭起来!
眼前的檀道济,能看见她,能听见她,能触摸到她,这不该是幻觉。
可檀邀雨又很怕,怕这些其实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因为她心里希望爹爹会这么说,所以才会看见这些。
她怕等她醒过来,檀道济依旧是那个远在湖陆军营,对她十几年不闻不问,唯一一封家书还是斥责她卖国求荣,为北魏练兵的檀大将军。
檀邀雨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才将这些年心里积压的委屈全都发泄了出来。直到她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她才抽抽搭搭地停了下来。
这期间檀道济一直站在她面前,帮她挡住从迎面吹来的风。此时见邀雨不哭了,他才单膝跪在女儿面前,带着宠溺的声音逗着邀雨道:“孩子见了娘,没事也要哭三场。你去巴陵见你娘时,也哭成这样了?”
檀邀雨不想抬头让爹爹看见她哭肿的脸,依旧将脸埋在臂弯里,抽抽搭搭地答道,“娘哭得比我还厉害……”
檀道济叹了口气,转身在邀雨身边坐下,“她很想你。这么多年在清音观过得清苦,她宁可紧衣缩食也不肯收你哥哥送去的东西。可她却总在你生辰那天去市集上给你扯些红头绳存起来。”
檀邀雨再顾不得丑不丑,她猛地抬起脸,盯着檀道济问道:“你去看过她?!”
檀道济沉默了半晌,棱角分明,总是冷峻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恍惚,最后才微微点了下头,“只是在远处看过几次。我做错了太多事,无颜见她。”
檀邀雨很想说还不是因为你娶了别的女人,可她突然想起娘亲一身道袍,冲她淡然恬静地笑着的样子。最终只道:“她大约……已经原谅你了……”
檀道济显然很惊讶,打量了一会儿邀雨最后笑了出来,“雨儿真的是长大了啊……爹以为你一定会闹一顿脾气呢。”
檀邀雨又将脸埋回手臂里,闷闷道:“不过是知道了闹脾气也没用。只有我足够强了,才能让惹我生气的人都消失。”
檀道济“嗯”了一声,“不过少帝已经死了。那些城墙上的随扈们,在兵变时也都被处理得七七八八了。”
檀邀雨再次抬起头,拧着眉头问道:“刚才那些你也看见了?”
檀道济点点头,“最开始行者楼的人跟我说时,我还以为他们是信口雌黄。不过看到那些……很难不再相信。”
檀邀雨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试探着去摸檀道济的脸。等指尖真的触碰到檀道济带着风霜的面容时,檀邀雨才愣愣道:“你真的是我爹?”
檀道济宠溺地一笑,伸手在邀雨的鼻头上刮了一下,“傻丫头。”他余光看到邀雨身上的明光铠,歉然道:“爹错怪了你。你大哥回去都跟我说了。你操练魏军是为了给他们留下隐患。爹知道,你并非不知轻重的孩子。”
檀邀雨闻言却没露出任何开心的表情,她抬眼看着前方大片的草场在风中舞动,有片刻的出神后道:“我会这么做。纯粹是出于私心,并非是为了保护刘宋。爹……那个朝廷并不值得你效忠。我或许不会穿着明光铠来与宋军交战。可我也是准备着随时与刘宋朝廷为敌的。”
檀道济皱眉,“就因为少帝?”
邀雨摇头,“那要看未来是刘家哪个皇帝挡我的路了。”
檀道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全取决于刘义隆以后要做什么。”邀雨坦然一笑,“若是两国相安无事,我自然不会无故兴兵。可真若有那一天,您会像现在一样,与我为敌吗?”
檀道济想了很久,久到邀雨的身上都被风吹得凉了,他才开口道:“我终究是不能看着汉室江山旁落。只要朝廷并非倒行逆施,我便会一直维护着它。”
他抬眼望着无边草海,“雨儿去过北地,那里真的如眼前的景色一样吗?”
檀邀雨扫了眼四周,“差不多吧。”
檀道济感叹道:“真是漂亮啊……这些原本都是我们自己的土地。”
檀邀雨撇嘴:“一个巴掌拍不响。丢了半壁江山,难道只因为胡人善战?”
檀道济承认道,“朝廷积弱,不然也不会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他叹了口气,“不知我此生有没有可能看到河山收复那日……”
他拍了拍自己的长刀,“或许我们父女有一日真的会在战场相遇,不过爹知道,你不是是非不分的孩子,或许只是我们要守护的东西不同罢了……到那时……就让爹看看你的真本事吧……”


第四百三十九章 、尴尬
檀道济把自己银甲上的披风摘了下来,给檀邀雨裹上,“裹紧些,别吹病了。”
檀邀雨抽了下鼻子,犹犹豫豫地问道:“谢晦的事儿,您可生我气了?”
檀道济怅然道:“不过是迟一日,早一日。即便是他逃到了陈郡,谢家也不敢保他。”
檀邀雨幽幽道:“爹,您其实都看得清楚,谢晦的今日,难保不是咱们家的明日。除非您辞官,否则刘义隆越重用您,咱们家离那一步就越近。”
檀道济道:“当今皇上还算圣明,也有整顿吏治的决心和魄力。爹会掌握好分寸,不去步谢晦的后尘的。”
檀邀雨叹了口气,她知道,爹是个认死理的人。说起来,他们一家都是认死理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儿,旁人就很难改变。或许不到最后一步,爹对朝廷抱有的幻想都不会破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