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曌帝起了高烧,此时已经有些糊涂了。


第98章
养心殿的太医已经都退了出去, 吉祥带人守在龙床前,看到陛下高烧果然退了些,这才抹掉冷汗, 放下心来。徐士行很少生病, 这一病把他带入接连不断的梦境中。
有临终前的元和帝攥紧他的手:“要让徐氏江山永固!你立下誓言, 此生要为徐氏江山鞠躬尽瘁!”梦中他又看到了最后的元和帝突然放大的狰狞的笑:“太.祖不公,朕不服!”“朕非要太祖看到, 我的子孙也能让大胤江山永固!”“不服.....不服.....太.祖.....儿子不服啊太.祖.....”一样为你戎马江山,为何你只能看到大哥。
有走不出的阴暗和黏腻的鲜血,到处都是血与阴谋。
有人对他说:“你当记住,张家满门都是为你死!我的母家合族都为了你的太子之位付出了代价!”
“你当立誓, 他日为帝,必报国公府一路扶助之恩!保瑾瑜性命, 给瑾瑜以当有的尊贵, 报她救命之恩!”那时候他小一些, 这是他的第一个誓言吗?他多大呢?五岁还是七岁?还不明白为什么张家满门要为他死, 他还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 就再次背负誓言和血债。
更早的时候,他多大呢?记不得了, 那时候他太小了, 跪在黑黝黝的佛堂里, 只有两盏灯好像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母亲说,“你怎么能比不过大皇子?”“我为你付出这么多, 你却连大皇子都比不过!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说着把他拉起来推到一棵小树前, 母亲低沉的声音和佛堂的幽暗融为一体:“你不光让母亲失望了, 你还对不起为你死的哥哥!”“行儿, 你不是一个人, 你是两个人,你不能输!”“这棵树,以后就是你照顾了,每一次浇水你都要记得,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你哥哥让给你的,你要替他登上至尊之位!”“哥哥为了你,连天日都不曾见过!你要记得他,永远记得他!”
有很多人睁着惶恐的眼睛指着他,“双生子不详”,“双生子怎能为帝!”“他是杀死自己兄长的双生子,欺骗天下人,谋夺帝位!”
“你怎么能哭!你太让母妃失望了!”“快,给这个没用的擦掉泪!不能让陛下知道,陛下厌恶软弱的孩子!快,天呢,我怎么选了这么没用的孩子!”
“你不能哭,不能输,不能有欲望!”
“记住了吗?说话!”“不,你没记住,得帮你记住才行.....”
无边的恐惧,无尽的血债,最后却因为一个女孩都散了。她执着小鞭子,挡在他面前,昂着下巴道:“太子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以为太子也跟你一样说话不算数!”对面的二皇子还是冷笑:“咱们去让父皇评理!”四皇子拉偏架笑眯眯道:“说得对,是非曲直父皇圣明自会有定论!”
宫中谁都知道,陛下不喜太子。女孩哼了一声,“我让你们告状!”就扑了上去,抓了对方两把扭身就往养心殿跑:“我才要告诉陛下,你们欺负我!”先还得意洋洋的两人立即慌神,拦住她:“你少胡说!”女孩指着他们手上的抓痕:“你们不欺负我,我能跟你们打在一起!咱们都是告状鬼,就看谁会告状!”
海棠树下女孩抱着他的手吹气,还不时停下来问:“太子哥哥,疼不疼的?”“二皇子最爱使阴招,下次你可离他远一些!德妃娘娘说了,他们都是坏人,都想害你!”
女孩的眼睛乌溜溜的黑,那么澄澈干净。
“太子哥哥,疼你就哭啊?你不会哭,那我替你哭。”说着,滚烫的泪就低落他的手背上。
抓住她,一定要紧紧抓住她!她是他血腥阴暗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和干净。
可是突然天就暗了下来,他不知为什么看到女孩跪在寿康宫前,女孩撩起裙摆跪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痛不可遏,有什么东西“啪”一声碎了。可徐士行却看到梦中的自己明明负在身后的手都攥出了血,他捏碎了手中的青玉扳指,但他的脸却那样冷漠,就那样漠然看着女孩跪在寿康宫前。
他梦到了着甲的自己,三军在前,帝王亲征,王旗猎猎。但是,她没有来。他想,没关系,待他回来,再也不会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徐士行看到年轻的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王师大胜而归,沿途各州郡都倾城出动,可他避开所有接驾仪式,只想尽快回京!却在中途收到来自京城的信,黑漆漆的三个字他却好像怎么都看不明白。他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看不懂,他似乎很困惑,这到底写的什么呀。
徐士行看着年轻的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笑着向前,想着大概是胜利冲昏了头脑,连信都看不明白了。徐士行低头,看到信纸上只有三个字:
皇后,薨。
那一刻,胸膛中有什么骤然被撕裂。
徐士行骤然从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梦中惊醒,他猛然坐起身,眼前是昏暗的灯烛,杏黄色床帐,这是帝王内寝。旁边乏透了的吉祥抱着拂尘垂着头刚刚打了一个盹,陛下一动,他立即清醒。就见陛下愣愣坐在龙床上,两手死死抓着明黄色寝褥,几乎要抓破了,额际是豆大的汗水。
吉祥忙上前伺候陛下擦洗换衣,陛下的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陛下,太医们都在候着呢,奴才去叫?”
陛下却好像没听见,只问他:“皇后呢?”
吉祥心里咯噔一声,陛下这是还糊涂着.....陛下哪里来的皇后,为这个有几年前朝吵得是天翻地覆。他小心翼翼叫道:“陛下?”
就见怔怔的陛下猛然回神了:“郡主呢?”
吉祥立即回:“郡主身子倒是康健,也起了烧,喝了药就退了。这会儿已经是戌时,必然是睡了的。”回话是一如既往的语气,但吉祥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陛下不止想要郡主,是真的欲要郡主为后。
“你让人——,你亲自去看看,郡主是否无恙——还是朕亲自去”,徐士行说着就起身下床,却骤然眼前一黑,又跌了回去。
吉祥忙道:“奴才亲自去,陛下尽管放心,陛下保重龙体,才能早些见到郡主。”
“朕不放心——”陛下的声音显得渺远。
吉祥只得换了话来劝:“陛下自己还没好呢,郡主身子又娇贵,再过了病气,郡主又怕吃药——”
果然这样一说,陛下就改了主意,让他速去。
吉祥出了养心殿才长长出了口气,陛下一时间改了三次主意,这对于乾纲独断的陛下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还有那句闻之惊心的“皇后”,只怕这前朝后宫又要再起波澜。
哪知道这个时辰,居然还能看到持着灯笼同样往海棠宫去的人。打头一人,却正是柳嬷嬷。吉祥一愣,笑嘻嘻往前:“这么晚了,眼看快人定时分了,嬷嬷怎还出来了?”
柳嬷嬷一看是吉祥,心里也觉不好,也是笑道:“你这猴精,怎么也出来了?陛下这是醒过来了,也不见人去寿康宫报。”
“陛下不是怕扰着太后老人家安眠嘛,特特吩咐明日再回。”
两人说着话却都是朝海棠宫去的,吉祥既已确定陛下心意,就不能不多问一句“太后娘娘这是有什么旨意,怎么劳动柳嬷嬷漏夜亲来?”
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海棠宫外,柳嬷嬷让人上前叩门,这才转头对吉祥道:“郡主竟因一己之身,纵兴忘情致陛下落水,此乃祸国妖姬之兆,太后主后宫,断然容不下这等祸水行径。只是公公也知道,坤仪郡主架子大,寿康宫已经是两宣旨意,让郡主跪陈己罪,但海棠宫居然拒不接旨,老奴只好亲自带着太后懿旨来了。”说着,柳嬷嬷轻蔑地看着这世间最是富贵荣华的海棠宫,“饶是郡主再了不得,也大不过咱们寿康宫,大不过国法家规!”
话只听到一半吉祥就已经心惊,什么“祸国”“祸水”,连“妖姬”“媚上”都出来了,最后竟然定性到“国法家规”。这,皇宫女子都是为了服侍陛下存在的,但祖宗有训,无论妃嫔宫人,决不能让帝王纵情伤身,一旦有违,后宫之主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有权处置。轻则罚,重则处死。
他倒不担心郡主受罚,如今大胤谁人不知王朝福星,两代战神一为其父一为其夫,先帝亲加封辅国,亲赐封号坤仪的郡主,这是谁也难动的。只是寿康宫这样大的动静,竟然连夜三宣懿旨,所图自然不是真的能罚到郡主,而是闹大动静,一个顶着“祸国媚上”的女子,怎堪为后,更不要说郡主还是二嫁之身,封后之路本就艰难。
吉祥上前拦阻,强笑道:“嬷嬷不妨等等,陛下差奴才前来给郡主问安的。”无论如何,不能落实了三宣懿旨的事实。
柳嬷嬷皮笑肉不笑:“公公可要想清楚,这是欲拿陛下压老奴?”话是这样说,可背后意思是问吉祥这是拿陛下压太后。
吉祥语塞,陛下纯孝,自然不能。
眼看着寿康宫人叩不开海棠宫门,柳嬷嬷就要直接对着宫门三宣懿旨,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夜深了,嬷嬷该回去伺候太后安寝了。”
聚拢在海棠宫前的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下午还高烧不醒的陛下,此时竟然出现在海棠宫外。
身体先于意识,众人呼啦跪倒一片。
秋冬相交的黑沉沉的夜里,石板地面一片刺骨冰凉,但是跪在那里的宫人们只觉心中更寒。帝王越是一言不发,寿康宫人越是胆寒。
陛下面色苍白,连唇都是白的,整个人都透着虚弱,玄色披风被夜间北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不看跪在地下的一众人,只是定定看着海棠宫门,眼眸漆黑莫测。
陛下始终缄默,甚至也不吩咐人上前叩门。就在众人以为莫不是要这么一直跪下去的时候,陛下才开口道:“嬷嬷回去告诉母后,朕主意已定。”
柳嬷嬷不敢抬头,却也不知陛下到底打定了什么主意,只觉心慌,知道必然是会触怒太后的主意。
就听建曌帝一字一句坚定道:
“朕,欲以坤仪郡主为后。”
柳嬷嬷紧绷的脸一下子整个都被错愕和惶恐击垮,这是太后最不愿看到的事儿!陛下竟然——,她爬跪向前凄声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啊陛下!”
其他人都把额头老老实实抵在地面上,这是寿康宫与陛下交锋,他们可不敢有任何动静,这样时候任何声响都可能被卷入其中,成为被波及的渣子。
陛下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三思?告诉母后,朕已经思了半生了。”说着提高了声音:“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朕长大的人,朕给你尊重,但嬷嬷再多言,朕——必会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明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偏偏落在众人耳中如雷轰电掣。
柳嬷嬷一下子瘫倒在地,惊恐让她整个人都抖得扶不起来。
她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这不是当年那个闷声不吭的小殿下了,这是执掌大胤江山近十年的建曌帝!帝王一怒,别说他们这等人,只怕就是太后,也不似当年,能弹压住的。
“还不去?你等要惹太后动怒,朕必会挨个治罪。”帝王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寿康宫人伏地叩头,搀着依然瘫软的柳嬷嬷回寿康宫了。
只剩下养心殿的宫人陪着陛下在寒风中站着。
“陛下?”吉祥不得不开口,陛下毕竟是龙体才有好转,可不能再有差池。
徐士行握住披风一侧的手攥紧道:
“叩门。”


第99章
海棠宫紧闭的门开了, 对方看到陛下似乎也同样惊疑。
此时所有宫人都立在廊下院中,屋子里只有两位主子。寒风吹过,但所有人都不敢轻动。他们都敏感意识到, 今晚两位主子说的话必然十分要紧。
吉祥悄咪咪往昂头看着冷月的如意身边凑了凑, 舔着脸叫了声:“如意哥哥。”如意还没反应, 先把旁边的步步恶心到了,吉祥跟他一样也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怎么还能做出这副姿态喊哥,他二十以后都不好意思再这么干了。吉祥没好气瞥了步步一眼,他懂什么,以后他们就是一块儿办差伺候帝后的了, 现在还不赶紧交流感情,以后万一有了摩擦多不好。
室内窗子都闭着, 满室暖香, 掺着淡淡的药味儿。
谢嘉仪早在知道陛下来的时候, 就已经被陈嬷嬷扶到窗边榻上靠着迎枕坐了, 身上搭着一床青底绣白海棠的锦被, 头发来不及梳起来,被嬷嬷挽起松松笼在一侧, 脸色虽比平时苍白些, 瞧着倒也还好, 至少唇色虽白了些,只像褪了色的芍药, 红色淡了些, 倒不像徐士行整个发白。
她白皙的手指抠弄着窗棂上的雕花, 一下又一下。
徐士行坐在长榻前的檀木桌前, 手无意识转着桌上的青瓷茶盏。最初看到她的安定过后, 梦中看到那三个字的剧痛漫上来又被他一点点压下去。
梦终究是梦,她怎么会死。就好像,她从来不是自己的皇后一样,她也不会死。
此时烛光暖香,木桌长榻,雕花窗棂,都在,她也在。
就在他身边。
只是这样和她坐着,徐士行就觉得困住自己的一切都散了,鼻间的血腥、走不出的阴暗、无止境的头痛,都没有了。这一刻夜寂静,他整个人也都重新安稳静了下来。
梦境虚无,可梦境让人清醒。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法独活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如果没有她,他为什么要永远承受走不出的黑暗与血腥,永远面对没完没了的折子,一切前行都没了意义。
她得看着他。
所有的坚持和挣扎,才值得。
徐士行按住了手中的茶盏,望向始终看着窗棂的谢嘉仪,叫她的名字,看到对方转头看向自己,徐士行的心就是不由自主地一跳,他在她的目光中轻声说:
“昭昭,我三十岁了。”曾经他们相约携手一生,可是转眼间半生已经过去了。
谢嘉仪看着眼前这个人,熟悉陌生,她轻轻点头,“是啊,你三十岁了。”而她也不是十六岁。那一心一意爱慕着的十六岁,与之决裂的二十岁,殒命的二十二岁,都已经如此遥远了。中间隔着前世今生,隔着半个大胤,隔着一个她永远也不舍得忘记的人。
她明明只有二十八岁,可她却觉得自己苍老了。好像跋涉了几生几世,走到最后,却还是要跟这个人相对。
今生她拥有了很多很多,可她最想要的却早已经失去了。
好在,她还有承霁。
她听到徐士行的声音,他说:
“我想要你,你可以想想,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徐士行想到那个白生生包子一样的孩子,轻笑了声,带着不为人知的苦涩,“我这里,总还有你想要的东西。”
谢嘉仪愣愣看着他,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吗?
她的声音依然是旧日娇软,只是说话的这个人早已变了旧日心肠:
“我想要后位,陛下只能有我一个。”受不住共夫的恶心。
徐士行笑,点头,“还有呢?”
谢嘉仪也轻轻笑了,他也知道最重要的留在最后说。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的笑容,明明还是像海棠花一样明艳,可总让他疑心一不小心就会谢了,看得他的心都缩紧,他在等着她后面的话。
“陛下当视承霁为继子,如陛下无子,他将为嗣子。”
徐士行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乌溜溜的,澄澈干净。岁月明明带来那么多东西,也带走了那么多,她的眼睛怎么还是这么干净漂亮。只是,她让人痛起来,从来都不手软。
徐士行点头,“好。”陆辰安为皇室血脉,闵怀太子之子。如果不是一场灭门屠杀,这天下都是他们的。帝王过继嗣子,他的儿子当然最有资格。
谢嘉仪还以为徐士行会愤怒,至少会考虑很久,却没想到他就这样点头说好。她可以骗他,但她前生最痛,不就是被人骗了吗?
她凝视着徐士行,缓缓道:“陛下,我只会要承霁一个孩子。”你这次若能守信,她的承霁必将成为帝王嗣子。
明白她话中意思后,徐士行的心几乎是瞬间痉挛,他的手死死握紧掌心杯盏,艰难笑道:“我们的时间还长,有些话不要说的太早。昭昭,好不好?”
谢嘉仪想先继子,再谋嗣子。这天下太平来之不易,能礼,她亦绝不想兵。
徐士行苦涩想,半生已经过去,他们还有半生。自己一直一直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一定也想要一个跟他的孩子。
他们的孩儿——,不知为什么只是想到他们的孩子,他的心就揪痛难忍。
他慢慢松开了握着青瓷茶盏的手,缓缓起身来到谢嘉仪身边。
十多年后,再次轻拥这人入怀。
几乎是把谢嘉仪轻轻抱入怀中的瞬间,他就看到了海棠花开。海棠树中那个红衣少女,一脸明媚笑容,娇声喊道:“太子哥哥,我要跳下去了,你可要接住!”然后像一阵风一样落入他的怀里,笑得那样快活。
她笑着仰头问:“太子哥哥,你会一直接住我吗?”
他点头,他总是会接住她的。
“那我要去更高的地方,你可要接住我呀。”
烛火轻晃,如同怀中人轻颤的身体,徐士行微微用力抱着她。满室都是寂静,但他心里却是一遍遍呐喊着昭昭,明明是你说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松开拉着我的手,为什么你生气了,就再也不肯回头。
明明抱她在怀,可徐士行心里却是化不开的悲哀。
她明明在自己怀里,却又偏偏让他觉得她在别处,他只能再次收紧双臂,去碰触她柔软的乌发,温热的脸颊脖颈,确定她是真的,不是幻觉,她是真实的被自己收拢在怀。
当明月悬于中天,陛下上帝辇回返。
跟着帝辇的吉祥回头,看月光下华丽的海棠宫,那是凤栖之处,望之就让人升敬畏之心。
坐在帝辇上的徐士行撑头沉思,看似一切都平稳进行,但只有他知道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可是他的眼睛依然发亮,他心里有很多想法,他抬手叫吉祥:“明日一早叫内务府,朕要重修昭阳宫。”
他看着天上那轮明月,昭昭将会是他的皇后。他要昭阳宫成为最华丽的至尊之处。
还要移栽更多海棠树过去,要开窑为她专门烧配得上她的瓷器才是,现在库里那些太普通.....要做很多事,每一件想起来都让倦极的帝王觉得快活。
快活,是的快活,徐士行许久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生活重新成了可期待的,他热切期盼明天。
昭昭最是心软,天长地久,她总会完完全全地回到他身边。
月光下,一切都朦胧美好,初冬才要开始,徐士行就已经看到它背后那个蓬勃的春天。
徐士行觉得自己这晚该是更难入睡,却没想到头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了。十多年来,他从未这样好眠。一直到第二日醒来,看到透窗而入的晨光,他还是怔愣的。
他都忘了好好睡一觉的感觉了。
“郡主起了吗?”问完他就笑了,她怎么可能会起。
果然就听吉祥笑着回道:“小的让人候着呢,郡主这时候还睡着。”因为陛下这一个轻笑,养心殿满殿宫人都觉得这一天明朗起来,差事都好当起来了。
小唐跟着吉祥屁股后面打听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一下子心情好起来了。
吉祥拿拂尘杆轻敲了他肩膀一下:“等着吧,以后陛下只会心情越来越好。”他们养心殿的宫人也算熬出来了.....意识到这样想不敬,他又敲了小唐一下:“你小子只管好好当差,很快就知道了,瞎打听什么。”陛下给个笑,这小子就不怕死了!
果然很快就都知道了,因为陛下的举动很快在宫内前朝引起轩然大波。
先不要说盛怒的寿康宫,直接称病,并且不见前来请安的陛下。
就是前朝也沸沸扬扬,怎么才听说郡主有祸主媚上之嫌,还公然顶撞寿康宫,转眼内务府就接到了大修昭阳宫的旨意,这是要立后呀!
谁家女儿堪为后?
为什么陛下早不修晚不修,偏偏是这时候大修昭阳宫。
再一想当年陛下与郡主情意,这圣心所指还不明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郡主不仅是二嫁之身,还带有一子,这——怎堪为后啊!
朝堂上,建曌帝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官员的试探,不过翘了翘嘴角,朗声道:“后位空悬已久,朕欲立后。”
果然,他们心中猜测落实。
老英国公垂眸,英国公一门父子两人在朝,也是佳话了。此时就见英国公世子出列,“陛下立后,是大胤之福,是朝廷盛事。”这是提醒下面的臣子,立后不仅仅是陛下的私事,更是国事。
果然立即就有人提名英国公义女,秀外慧中,堪主后位。
泰宁侯捏紧了笏,也出列支持英国公义女为后。
也有臣子支持太傅府家的女儿,更有人提到京城如今新长起来的一波贵女,那也个个都是德才兼备。
名字一个个被提出来,可帝王始终缄默以对,到最后再也找不出新名字了,龙椅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听着的帝王,这时候才动了动,含笑问道:“还有吗?”
建曌帝一笑,让还想说话的人都不敢说话了。以往陛下翘翘嘴角,就要出事,这次陛下笑了,这一个不慎会死人呐。
这时候所有人都确定了帝心所在就是郡主,可这第一个提出来的人只怕名声不好听,有谄上趋炎附势之嫌。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提出郡主的是太傅府的公子、户部侍郎,如今士林清流的领军人物、最年轻的阁臣陈栎川。这.....先不说他这么一提,在清流中就难再立足,就是于私,谁不知道太傅府嫡小姐想要为后的决心.....众人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提出郡主的竟然是他。
还没等人反对,龙椅上的陛下先说话了:“爱卿是朕之肱骨,大胤能臣,识人方面也胜人一筹。”
众臣:.....陛下御极近十年,从未这样热情地夸过臣子,如今都便宜陈侍郎了。有了第一个出头担骂名的,其他人也敢说话吹捧郡主了。
圣心如此之明,建曌帝又不是个好说话的皇帝,被御史指着鼻子骂谄媚的臣子越来越多。
朝堂你来我往,两边人已经是泾渭分明。
徐士行饶有趣味地看着,没想到就是有意弹压着,英国公一党也壮大起来了,被他们拉上船的人还真不少。只是,在他们看来是上船,在徐士行看来却是被拉下水。
其中宋子明是言辞最激烈打冲锋的,他如今就是不想冲都没办法了,英国公就是把他当咬人的狗用的。不能咬人了,他就没用了。就是这个泰宁侯怎么能站队站得如此坚定,这明明该是一个很有分寸的聪明人呐。徐士行看着下面一个个义正词严,其实各怀心思的臣子,一个个琢磨过来,最后卡在秦执礼这边,他一时间想不通这样一个聪明人如何被英国公府拉下水的,还入水这样深。
就在英国公断定陛下纵然有弹压他们国公府的心思,但面对如此多官员站队,即使是大权在握的陛下,也不能不考虑一意孤行的后果。
他却低估了陛下一意孤行的决心。
既然这么些官员都下了水或者说上了不该上的船,确实难办,但也不是一个办法都没有,例如徐士行决定采取的办法——全撸下来。如今大胤稳定,国泰民安,外敌无扰,边境安全,他难道还慢慢给这些错了方向的讲道理哄着他们不成?
所有人都以为前朝就立后这件事必然会僵持已久,谁也没想到一切迅速结束了。不仅是陛下手起刀落的决断,此时让所有人更意外的已经不是太傅府陈侍郎的站队,而是宗室站了郡主的队。
皇族宗室支持立坤仪郡主为后!
这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听到消息的太后简直惊到半天说不出话!她始终称病不动,就是因为她知道不管是前朝还是宗室这两关都难过。
柳嬷嬷也是一脸凝重,“谁也想不到老王爷亲自游说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