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已经走出来了,一场天降的大雨,却让她所有苦心经营,不仅落了空,还落入一个如此可悲艰难的境地。张瑾瑜攥着锦被,红了眼,她不服!
而国公府正院,一向康健的老国公一下子病倒了。额头顶着凉帕子,英国公还拍着床板喊:“糊涂!糊涂!”他平时看着本家几个兄弟都是明白的,这时候怎么这样糊涂,既然已经出错,就不能错上加错。怎么能跑呢,就该做出跟百姓站在一起的样子,至少还有挽回的余地!如今——,“完了!”英国公一下子倒了下去。
他不知道,这个主意王家不是没人想到,只是心照不宣没人说出来。富贵已极的人,谁想做那个留下来等死的,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处都被其他房占了,尤其是京城这一支,他们在后方默默支持,最后居然连命都保不住,谁愿意呢。昏天黑地的可怖大雨,更激发了人逃生的念头。
国公爷房门外一个管事的还在转圈,本来都已经花钱买好了人,尽管都猜到宋子明三人只怕不是郡主府打的,但这个屎盆子是要扣在郡主府头上的,话本子都编好了,戳中的就是权贵欺负人这一点,保准一出就叫座。如今,外面到处都是维护郡主骂他们的,这本子是说还是不说。
管事的急得满头汗,只怕这种情况下这本子一说,说书的直接就能被人砸下台。但银子都洒下去了,到底怎么办,也得主子说了算呀。他哪里知道,主子如今哪还能顾上这些小来小去的斗,主子正痛心——只怕这次国公府的根基就要毁了。
郡主府那些下人在外面听说三人被打的事儿,一个个都是昂首挺胸叫嚣,“该,让他们知道长牙不是红口白牙攀诬人的!”“以后好叫他们记住,咬到铁板就崩掉了牙!”“这就是无耻人必然无齿!”郡主府人如此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好像恨不得让人知道谁敢攀扯他们郡主,谁就会缺牙断腿倒大霉,看以后谁还敢踩着郡主府博名博利。可他们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不可能是他们做的。
富安坊,翰林修撰陆辰安依然住在那临巷的院子,只是这里再也不偏僻了。不说别的,就是逢节的灯笼这边挂得都比别处多好些,还是陆家的老祖宗陆老太太亲自挑选的,同老太太院子里的灯笼一样。
院子里的下人多了几个,但小院依然如往日一样安静。下人们都知道公子喜静,是他们陆家小辈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哪个也不敢轻慢,都老老实实垂头认真做事,就是有那些话多的,被哑奴那双冷冷的眸子一瞥,也不敢多话了。
明心进来,听说公子要了炭盆,正纳闷,虽然天冷了些,但离公子用炭盆却还该有些日子。他进来一看,却见公子正一页页往火里丢着字纸。
明心跟着陆辰安识字不少,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最近这些日子公子当值回来就没日没夜写的东西,他顿时一惊:“公子熬了多少日子才写出来的,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就见一张张写着漂亮小楷的字纸,一进火盆就被火舌卷了去,化为灰烬。
陆辰安把最后一张纸也投入火盆,只淡声道:“用不上了。”
“怎么就用不上了?”明心心疼自家公子这些日夜的辛苦,赶成那样子,怎么说用不上就用不上了,他只大概知道公子这是写的南方河道和郡主相关的一些东西,忙把自己打听的一股脑说出来,最后道:“现在到处都在说郡主修河道的事儿呢,依着奴才看,正是该用得上的时候,公子做什么就烧了。”
陆辰安看着被火吞噬得干干净净的字纸,这才抬头让人把火盆搬走,只抬眸应了声:“是吗?”
这声“是吗”鼓励了明心,他忙把自己街头巷尾,还有从旁的书童小厮那里打听来的关于郡主的事,手舞足蹈地说起来。
陆辰安始终静静听着,直到明心说得口干舌燥,再也没有更多内容讲给自家公子听了,才不好意思笑了笑:“奴才话多了,明明知道公子不爱听这些闲话,还说了这样多。”
陆辰安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说他到底想听还是不想听,只是推过去一盏茶,淡淡笑了声:
“如此,郡主愈发尊贵了。”
“那可不!”一说这个,明心又有话了,喝了公子赏的茶,立即又兴致勃勃道:“不说陛下本来就疼爱郡主,只说先还骂郡主的那些百姓书生,这会儿都转了话头,说郡主是大胤的福星呢,说是南边已经有不少地方都给郡主建了生祠了。”生祠,那是一般人能有的嘛。
这是半个大胤的人都在对郡主表达:大恩难报,立祠为感。陆辰安笑了笑,依然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是吗?”
哑奴就听明心好像又找到了新的话头,开始说起南边对郡主感恩戴德的话来。她没有再听到自家公子的声音,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到自家公子靠在书案旁,垂着眸,却是在仔细听着明心前言不搭后语的琐碎话。
哑奴不禁心里一阵难过,悄悄离开窗旁,耳边还是明心兴奋的声音。
东宫中
高升跟在太子后面,从地牢里上来,脸色白得好像个死人,被外面的日头一照,他脚下打了个颤儿,差点软倒。太子殿下回头瞥了他一眼,他忙咬牙定神,跟上了前面的殿下。
一低头就看到太子殿下石青色团龙袍下摆有一处深色痕迹,是溅上去的血。他一下子又想到刚才情形,胃里一阵翻腾,死死压了下去,只白着脸,伺候殿下换洗更衣。
何胜把这几日地牢里审出来的口供送到已经换洗一新的太子殿下书案前,垂手低头等着主子的吩咐。
就听到太子殿下森冷的声音:“孤的外公舅舅们,真的是愈发出息了。”这场天翻地覆的舆论,背后不仅是英国公府,还有四皇子二皇子那边推波助澜,泰宁侯府更是没少操心。太子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半晌才道:“何胜,你说孤该怎么办?”这场针对郡主的舆论背后,居然是英国公府一手策划。挪了她的银子,还要狠狠踩上她一脚,她不生气才怪呢。也就是谢嘉仪一根筋儿,一时间心里只能装得下一件事,没腾出手来,腾出手来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样呢。
英国公府和郡主,哪个都不是何胜能议论的,但是太子问了,他也不能不回话,他只能硬着头皮回:“许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误会解开了就好了。”这话也不能算是废话,要不是有什么误会,怎么先郡主还一心护着英国公府,后来说翻脸就翻脸了。不过何胜转而又想,也不单是英国公府,郡主就是连他们东宫主子——都不想要了。对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郡主,英国公府算什么.....
太子没吭声,何胜就有些害怕,只得干巴巴继续道:“好在郡主是天生福星,主子也不用替郡主担心了,郡主吉人天相天佑大胤——”
却听到上头太子冷冷的声音:“你哪个眼睛看到孤担心。”笑话,他忙不完的事情,他担心那个小没良心的。去了一个陆辰安,她又不知道瞄上了哪一个,她用别人担心,她玩得高兴着呢.....
何胜语塞:不担心,千头万绪事情多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殿下还能腾出手清查京城舆论.....这样事情最难查,殿下居然还能抽丝剥茧把源头的人都给一个个揪出来.....不过短短半个月,殿下已经亲自下了三次地牢.....
但是这些话他可不能说,何胜腹诽,他们殿下也是要脸的。眼下明摆着郡主不要他们殿下了,换了谁也不能太上杆子,更何况是大胤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呢。
遂何胜忙道:“是奴才说错话.....奴才是想说郡主果然是有大福气的,必然是祖宗托梦给郡主,才能助咱们大胤度过此劫。”夸郡主有福气总没有错,这福气落在大胤谁人身上恐怕都会为上所忌讳,唯独落在郡主身上,只管夸,陛下高兴,殿下也高兴。
徐士行顺着何胜的话却抓住了一个一直让他不安的点,“梦?”是了,她一意孤行要修南方河道,就是源自一个早先看来非常荒唐的梦。
他一下子想到一切变化开始的那个午后,查来查去,没有别的异常,只是说郡主受了惊,做了噩梦。
她,还梦到了什么?
徐士行想着自从那日谢嘉仪就变了的态度,不觉捏紧了手中的口供。
这时候却有长春宫的人急急来了,在外面求见,看高升态度显然是要紧的事儿。徐士行把口供捏得更紧,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才慢慢松开手,捋了捋手中皱成一团的纸,又静了几息,才转身对高升道:“让人进来。”
来人是长春宫娘娘跟前的柳嬷嬷。
一看到柳嬷嬷,徐士行眼睛就是一闪,知道必然是要紧的事儿。柳嬷嬷一进来就跪下了,高升拉都拉不住,就听她慌慌道:“殿下快去,陛下要下旨砍了鸣佩姑娘呢!迟了只怕来不及了!”
“殿下可还记着七岁那年的事儿?救命之恩,娘娘说不看张家满门就余最后这点骨血,殿下也得记着当年姑娘救了命!更不要说,张家满门,本就是为了殿下呀!”
说着柳嬷嬷眼泪下来了,“王家人都遭了难了,娘娘说救不得了!”“国公府也.....不过老太太已经拿着先帝御赐的手杖去了,娘娘说有先帝在,国公府该是无碍的。只是鸣佩姑娘,除了殿下,谁也保不住了!”
陛下刚能坐起来,就开始杀人了。哪里是要砍了鸣佩呢,而是刚刚砍到了鸣佩这儿。两淮王家,已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活下来的只有女人了。
这是顺应民心的斩杀,是安抚两淮灾民的最好方式。不管是德妃、国公府,还是东宫,都知道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沉默。
可陛下没有停手。
永泰帝越看南边来的折子越是后怕,如果不是昭昭,他就会是大胤的罪人。百年大灾,降在他主政的时候,这是上天对天子最大的否定。因为昭昭,世人都知天降福星,天佑大胤。如此大灾,上天却愿降下福星庇护,自然是因为他这个天子还是有德行的。
永泰帝撑着额头低低笑了,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有德行的天子,可是如果真的灾起,他对不起天下人,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她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她说这才是一个好皇帝,她说得那样认真,让人不记下都不行。
“本公主嘛,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活。”“如有一日——,我也定会做到‘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她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捐躯赴国难.....永泰帝的心一痛,那日她藏好了两个儿女,就已经做好了赴国难的准备吧,带上了她那把最锋利的剑,不是为了杀敌,平阳哪里不知道自己根本杀不了敌呢。就是为了引开敌人,然后杀了自己。
作为公主,她知道,她是绝不能落入敌人手中的。
每次想到那个笑也明艳,哭也张扬的公主,永泰帝都想,自己也该做得好一些。他努力遵守这世间天道伦理,守着这世间的规矩,扮演着一个可以让她满意的角色。
谁也不该毁掉他的苦心。
朕把这世间的规矩都守了,可朕偏偏要让你的女儿不必守这世间规矩。
作者有话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


第53章
徐士行被喜公公带进养心殿书房时, 国公府老太太才离开不久。老太太离开的时候留下了先帝的手书,手中还握着先帝赐下来的手杖,宫里人就知道国公府不会有事。
先帝要保国公府, 这是撑着太子的手杖。所以尽管长春宫早慌了, 也知道国公府不会出什么大事, 只是——陛下动作快得很,国公府的根基——毁了。
十月初的天, 养心殿里却已经放了火盆。徐士行一进去就被铺面的夹杂着海棠花香的暖气扑了一脸,只看到永泰帝披着外衣握着笔写字,炕桌对面的谢嘉仪盘腿坐着,一手翻着书册, 一手捏着炕桌上的点心慢慢吃着。
“太子为什么来?”徐士行行礼后,永泰帝不给他任何说别的话的机会, 单刀直入地问。
徐士行被催得急, 没能仔细打听御书房的情况, 只知国公府老太太离开了, 却不知谢嘉仪还在。此时被永泰帝直直问来意, 竟然一时间塞住,不自觉先看了谢嘉仪一眼。
对方也抬起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向了自己, 更让徐士行把一路上盘算了半天的说辞都噎住了, 张了张口, 竟然没说出话来。
一向镇定的太子殿下,脑子里此时乱成一团。他发现, 自己要说的话, 竟然变得如此艰难。
“太子?”永泰帝又催了一声。
“儿臣, 儿臣为两淮地区灾情而来。”徐士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换了话头, 救人如救火, 鸣佩不能死。
“这个,你有心了。朕已经安排好了救灾的人。”说到这里永泰帝似乎有了说话的兴致:“此次多亏坤仪,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坤仪果然是我大胤福星!果然是天佑我大胤!”话题陡然一转,永泰帝变了脸色:“两淮王家挪银的事儿,英国公府只道是族人大胆,他们一无所知。”说到这里,永泰帝笑了:
“朕是看在太子的份上,姑且信了他们一无所知。只夺了他们世袭罔替的资格,太子——没有异议吧?”
原来就在刚刚,永泰帝下旨,英国公府的爵位从下一代开始降等袭爵。也就是说等到老英国公一死,英国公世子继位,这国公府就变成侯爵府了。
太子缓缓叩头,“儿臣无异议。”
“很好,两淮地区十几万受灾民众,朕不能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说到这里永泰帝又道:“至于那个——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什么义婢,竟是你东宫的人吗?这样媚上祸主的,你竟还能容她活着?”
永泰帝显然知道的更多,说到这人他盯着太子反应,慢吞吞道:“朕已经着人去拿了,到时候交大理寺定罪,什么义婢,不过一个背主的奴婢,竟还敢踩着我皇家郡主博名声,实在是好大的胆子。朕竟然听说这次的事情,祸端也在这么个奴婢?实在该死。”
君王都说她该死,她就是不该死也该死。
谢嘉仪就见徐士行再次跪下叩头,“儿臣请父皇开恩,饶此女一命。”
谢嘉仪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看到人前清高矜傲的东宫太子的头叩在御书房水磨青砖上。
永泰帝看着太子,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平静却又意味深长,“朕说她该死,太子求她不死?”
徐士行的手死死抠在水磨青砖的地缝里,他觉得此时的御书房如此安静,静得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他不用抬头,都能看到谢嘉仪的样子,她的眼睛乌溜溜的,澄澈干净,好像一汪水,有时候却不见底。
太子再次叩头,谢嘉仪只能看到他肩上两团金线绣的四爪团龙慢慢低下去,低下去。她听到徐士行的声音缓慢而坚定:
“儿臣心悦此女,请求陛下开恩。”
永泰帝的声音依然听不出喜怒:“这是太子看上的人?”
徐士行默了默,回:“是。”清冷的声音落在水磨砖上,他觉得声音好似都会摔碎似的。他的手拼命地想抠进地缝,用力得指尖都要抠破了,却并不觉得疼。
“太子什么时候看上的?不过一个奴婢,朕到时候再给你挑好的就是了。”永泰帝慢悠悠又问,随后来了这样一句。
喜公公看了一眼陛下,又看了一眼郡主。
永泰帝只盯着太子,郡主却收回了落在太子身上的视线,慢慢拈起一块海棠糕,放进了嘴里,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徐士行再次默了一会儿,才回道:“儿臣早些年就心悦此女,请陛下开恩。”
“早些年是多早?”永泰帝似乎纯粹是好奇,可每一句问出来都让徐士行的手扣得更紧,“朕听说,五年前是你把这个奴婢送到郡主身边的?是那之后的事儿,还是之前?”
这一次跪在下面的太子许久都没有答话。
永泰帝不说话。
徐士行最终答道:“是——那时。”
“那怎么不直接叫到东宫伺候,反送到郡主宫里?”
这次徐士行只顿了顿,就回:“是她想要去郡主宫中,儿臣就顺了她的意思。”说着又重重叩头,这次的叩头声又沉又响,连听惯了的喜公公都觉得身子一颤,就听太子道:“儿臣从未向父皇求过什么,此次求父皇饶她一命,儿臣愿替她受罚。”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徐士行的话落,御书房又是好一阵子没有人说话。
永泰帝拍了谢嘉仪的手背一下,谢嘉仪一愣,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向陛下。永泰帝点了点她的鼻子,又指了指炕桌上的白瓷盘子,谢嘉仪才注意到盆子里堆得小山一样的海棠糕已经被她吃得没剩几块了。
她这才觉得肚子果然涨涨的,不舒服得很。
谢嘉仪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永泰帝这才开腔:“坤仪,你说怎么办?太子难得对一个女子这样欢喜,朕亦动容,论理该把这个女子赐给太子。但她毕竟得罪了你,朕生恐委屈了你,委实两难,你说说朕该怎么办,是饶她不饶?”
明明火盆离得很远,可徐士行却疑心这屋子烘烤得厉害,烘烤出一片让人透不过气的热,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脖颈衣领间似乎有汗坠落,十分难耐,可他却一动都不能动。
他跪在那里,挺直腰背,只头低着。
看着被御书房下人擦拭得能透出人影的水磨青砖,他几乎疑心能从中看到她的影子,可是当他用力去看的时候,才发现模糊成一片,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他自己的影子,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膝下的一片冰凉。
可偏偏周身心头,都是一片让人窒息的火。闷得人透不过气,他觉得这种窒息蔓延得无边无际,会永远跟着他。
这一瞬间,他昏沉沉的头觉得,也许,他永远走不出这个屋子。永远走不出这种窒息。
或者,他从来不曾真正走出来过。
“既然太子哥哥这样求了,顺了太子哥哥的心就是。”谢嘉仪说着忍不住又伸手要去拿海棠糕,手背上被“啪”轻拍了一下,原来是陛下用手中卷起的书册敲打了她的手背。
谢嘉仪忙缩回了手,听到陛下嗔道:“只知道吃。”
徐士行听到谢嘉仪的声音回了句:“又没我什么事儿,我不吃还干坐着听着不成,一个奴婢也值得我巴巴听着。”旁边喜公公忙上了杯消食的山楂茶,看了陛下脸色,这才笑道:“陛下且让太子殿下起身吧,地上凉呢,可别跪坏了殿下。”
永泰帝让太子起来,又沉吟一会儿才道:“罢了,既然坤仪也愿意成全你们,朕就饶那个婢女一命,赏给你做屋里人,只是——”说到这里永泰帝盯着太子道:“日后——,此女永不得晋位。”
不知是其中哪句,让太子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白了,他只垂手低头答了句:“是”。
永泰帝又看了他一会儿,从这张脸上他似乎看出了别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是在看太子。他恍然明白了旧事,明白了那日元和帝异常的表现,原来先帝什么都知道。先帝知他,更知平阳,原来一切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注定是他一个人的一场荒诞的妄想。那日先帝看他的眼神,古怪、嘲弄却又怜悯。
好一会儿,永泰帝才挥挥手让太子回去。
徐士行离开前看了谢嘉仪一眼,可匆忙间他甚至没看清她的神情。他出了御书房,只见日色西沉,暮色笼罩了大半个皇宫,到处都染上了一种瑟瑟的孤清和冷,这是大胤的深秋,冷肃不近人情。
他才走了几步,就有早等在一边的人上前低头道:“殿下,娘娘等着您呢。”
徐士行闻言,突兀地笑了下。
娘娘等着他,这样的话他好像没听到过几次,又好像听到过太多次。
高升不知殿下为什么笑,只觉这笑让人发毛。跟着殿下朝着长春宫去了,走着走着他就小跑了起来,前头的殿下走得太快了。
一口气到了长春宫,徐士行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抬头,仔仔细细看着长春宫的匾额,好像是第一回 看到一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提步进去,到了正殿,先就看到柳嬷嬷已经回来了,正扶德妃等着。
他几句话把结果说了,就漠然立在一边。
德妃先是松了口气,随后皱眉,“不得晋位,这岂不是委屈了那孩子——且慢慢看着,到时候——到时候——”
徐士行突然开口,“母妃,这是陛下的旨意,儿臣不敢抗旨。”
长春宫里落针可闻,德妃和柳嬷嬷都惊住了,用一种惊骇怪异的眼神看向徐士行,太子莫不是发疯了不成?
太子一向孝顺顺从,从未用这样冲的口气跟娘娘说过话。甚至,太子话都少得很,不问到他头上,他从不开口说话。所以突然一句话顶出来的徐士行,让两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都愣住了。
德妃先是惊,待听明白儿子话中意思又是一怒,这是——顶撞自己!说什么不能抗旨,先帝还赐国公府世袭罔替呢,到了陛下这里还不是降等袭爵!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自然是说了算的人说得准。
她死死看向儿子:“你莫不是忘了——”
徐士行闻言特别想笑,他没忘,他就是记住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让他——,徐士行闭了闭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紧攥着,他慢慢松开了。
截断了德妃的话:“儿臣从不曾忘,母妃也不必每次都提。一命换一命,还不够报答救命之恩?莫非还得儿臣把自己这条命还给她不成!”是了,还不清,张府上下多少口来着,他哪里还得清呢。
德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太子,不觉怔住了,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再次被一向孝顺的儿子顶撞了,想到这些年为了他付出的,想到姐姐死前看向自己的眼神,想到那些年自己风里雨里为他的筹谋!
她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张家为了你付出多少!是只瑾瑜一个救命之恩吗?母妃不必再一次次提起,招你厌烦!张家满门为了你的太子之位死了个干净,瑾瑜当年为了救你,没能来得及拉自己弟弟一把——你好呀,这样有良心的话都说得出来!当年你姨母咽气前,把女儿托付给你,你答应的话该不会自己都忘了吧?好呀,我到底是养出个有良心的好儿子!”说着捂着胸口直喘。
德妃的眼泪下来了。
柳嬷嬷也跟着直掉眼泪,娘娘长娘娘短的叫着,嘴里只说着:“娘娘这些年落下一身的病,太子且顺着些吧,您要是都不体谅娘娘,娘娘怎么活得下去呀!娘娘苦啊,殿下!”.....长春宫一时间乱成一片。
待到德妃靠着坐塌缓过气来,太子殿下已经在前面跪下了。
德妃冷声道:“你也不用跪,你今天能忘了张家的牺牲,赶明儿你是不是连我们娘几个的——都忘了!”
“儿子,你有多少天忘了浇树了。”
德妃话里的人让始终白杨一样腰背挺直白的徐士行,微不可查颤了一下,又是那种铺天盖地的窒息,走不出去,永远走不出去。
他的腰背明明还是挺直的,却又好似彻底塌了下去。
太子重重磕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冷和自制:“儿臣不敢。”
待他走出长春宫,夜幕已经降临。
他往下扯了扯自己团龙袍里面露出的白色中单,用力透了口气,却没有用。他站定,慢慢地,一点一点、仔仔细细把自己的衣领拉扯平整,看上去又是那个衣冠整肃、永远不乱、无坚不摧的太子殿下。
他也不骑马,也不坐轿,只是默默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回头问高升:“郡主,来东宫了吗?”
问得高升都愣了,郡主久不来东宫了,他不知道殿下为何突然有这一问。
徐士行笑了笑,继续孤身一人往前走着。
身后只有高升和何胜跟着。
高升听到殿下说了句什么,却没听清,正想紧上一步看看殿下有什么吩咐,却被旁边何胜拉了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