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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竹指向自己衣襟,玄黑的衣料并看不真切其上的血污,“很脏的。”
也不待商绒反应,他起身在箱子里翻找出了新的衣袍来,然后走到屏风后解下腰间的蹀躞带,慢条斯理地脱去身上湿透的衣裳。
天光映于屏风上,细纱后的影子若隐若现,商绒见屏风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脏衣裳往上一抛,她很快撇过脸去。
雨声沙沙的,钻入人心里。
她回头,又偷偷地瞧了一眼。
少年换了雪白宽松的衣袍从屏风后走出,他步履轻盈地朝她走来,在床沿坐下,将她抱进怀里,翘起嘴角,说:“现在可以了。”
商绒在他怀里仰望他的下颌,她忍不住微弯眼睛,抱住他的腰。
——
玉京朝局紧张,满城风雨欲来,近来街上巡查的官兵增多,出入玉京城更要几经盘查。
十二月入冬,天气骤冷。
“公子,据天砚山草堂的道士交代,妙旬的腿疾仍有复发的时候,天气一冷,他的腿疾便越发不好受,但这半月来,属下找遍玉京城的大小药铺,也不见拿这方子去抓药的。”
姜缨手中的药方,正是从天砚山草堂里的道士口中得来的。
“他似乎是在躲什么人。”
姜缨思忖着。
“也许,是云川的人。”
折竹一边朝前走,一边道。
“何以见得?”
姜缨疑惑。
“他们两人在十七年前都去过云川。”
折竹玄黑的衣袂随着他的步履而微荡,“从那以后,妙善在江湖彻底失踪,而妙旬则在一两年后被逐出天机山。”
少年声线慵懒:“天机山功法独步武林,妙旬彼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何以出了云川便开始着了魔似的,不顾门规也要与人切磋武功?”
若非妙旬与人切磋功法时不留余地,手上沾了太多血,他也不会落得个被逐出师门的下场。
“这妙旬似乎是个武痴。”
姜缨开了窍似的,恍然:“难道,他在云川遇到了什么高人,因此受挫,故而性情大变?”
可云川有什么高人?
姜缨脱口而出:“青霜州剑仙程叔白!”
如今程叔白正好在玉京。
程叔白此名如雷贯耳,江湖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他痴迷于剑,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他年轻时也曾剑挑江湖,试遍天下武功,但天机山遗世独立,极少参与江湖纷争,门中弟子更是少之又少,只因天机山收徒只讲缘法,不求兴旺。
而今,天机山更是无人了。
程叔白本无机会领教天机山功法,但若当年妙旬曾在云川与他比试过呢?
他若知妙旬如今便在玉京,未必不想再领教一番。
“十五哥不是在找程叔白么?”
折竹淡声道:“正好。”
姜缨正要说些什么,抬眼却见那巷口一片晦暗的光线里似乎立着一个人,那人的影子映在砖墙上,看起来并不挺拔。
“你在此处等我。”
折竹只对他说了一句,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立在巷子口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皮毛大氅,凛冽的寒风吹开他的衣边,露出来里面灰蓝道袍的边角。
幽深长巷中,跫音清晰,越来越近,他拄着拐杖转过身,檐下灯笼的光摇摇晃晃,他看着那黑衣少年逐渐走入一片橙黄的灯影之下。
即便是在暖光底下,他白皙的面容仍旧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感,那般隽秀的眉眼,卧蚕尾端的小痣生动。
窄紧的腰间金扣闪闪发光,那柄银蛇软剑十分惹眼。
在他打量折竹的同时,折竹也在审视他,那样一张已经不算年轻的脸,鬓边也添了几片霜白,但折竹注意到他的眼睛。
商绒与他一样,皆是这样一双丹凤眼。
姜缨在后头伸长了脖子瞧着他们,见那一老一少相对而立,但似乎谁的嘴也没动,他心头有点着急,也不知公子将他的话记住了没有。
见岳父,可得要有个见岳父的样子。
“我早就想见见你。”
到底是荣王最先开了口,他的视线停留在这少年的面容。
折竹当初用堆云坊那女掌柜的尸首冒充商绒,也没打算此事能瞒多久,他清楚凌霄卫的手段,何况那么短的时间,尸体未必能完全烧毁。
但最终是临清楼烧了个干净,楼中的两具尸体也烧得焦黑,商绒假死一事竟瞒了几月之久。
从那时起,折竹心中便已经开始怀疑。
后来第十五告诉他,原本告知给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的消息并未传入皇帝的耳朵,却传入了荣王府,至此,折竹方才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究竟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她?”
折竹迎向他的目光。
荣王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了些:“绒绒她……好吗?”
“很好。”
折竹言语简短。
荣王点了点头,隔了会儿才说:“见了,便会舍不得,可她如今必须要跟你离开玉京这个是非地。”
“你应该知道,”
他苦笑着,“我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们这些上一辈的恩怨太盛,这已经害苦了绒绒。”
“秋泓。”
忽的,他唤一声立在身后不远处的女婢。
那女婢立即走上前来,将抱在怀中的木匣子递给折竹。
折竹轻瞥那匣子,却也不动。
“我知道,若不是你,我大抵早就失去她了,”荣王身上的疽症疼得他双腿发颤,但他仍旧借助拐杖勉力支撑,“她流落南州幸而遇你,否则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禁宫,她应该都是一样的痛苦,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料想不到她有朝一日会……”
荣王喉咙发紧,话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去想当初秋泓从禁宫回来的那日,与他说起商绒手腕上那道深刻的伤口,说起兰池殿的血水,他心中酸涩更甚,眼眶湿润:“你肯为她来玉京,肯为她入禁宫,愿意救她护她,足见你对她的真心。”
“我相信你会待她好,”
荣王看向秋泓手中的木匣子,“这是我给她准备的,便算作是她的嫁妆。”
折竹注意到他细微摆动的拐杖,他发现荣王的脸色又苍白许多,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到底还是将秋泓手中的木匣子接来。
一撩衣摆,折竹屈膝跪在荣王面前,低首。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荣王却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臂,嗓音越发沙哑:“好啊……”
荣王长叹着,他仰面,在砖瓦之上的那片夜幕之间,看见那一轮悬空的明月,银光粼粼,清冷疏淡。
“今夜的事,请你不要告诉绒绒,她那么多年都在等我,等我这个做父亲的去接她回家,可我始终做不到,但我知道,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即便我给予她的温情少之又少,她也始终记得我这个父亲。”
“可是做我的女儿,她只有苦痛没有快乐,便让她以为我不知道她还活着,如此一来,她对我,对她母亲也就不会再惦念,永远地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
荣王一番话说罢,便由秋泓扶着往巷外去。
夜风猎猎,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碎晶莹的雪花来,浸润在冷淡的月辉里,轻拂人的鬓发,融在人的脸颊。
折竹静默地看着荣王稍显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挪动,他走路已经十分不利索了,但片刻,折竹又见他忽然停了下来。
荣王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的少年:“她如今有多高了?”
折竹想了想,抬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算是无声的回答。
荣王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折竹。”
荣王并不追问他是哪两字,只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折竹一怔,
轻轻颔首。
即便玉京城中的流言再多,即便再多的人怀疑明月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即便诸般嘲讽加身,这个荣王也始终沉默以对,令误会的人继续误会。
可是血缘的羁绊,宿命的亲情似乎骗不了人。
他放不下那些为他而惨死的家臣,他注定要比淳圣帝少一些狠心,所以一子错,满盘输。
而商绒囿困于薛淡霜与薛家满门的死,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是她难以挣脱的枷锁。
宿命般的际遇,相似的脾性,便是这对父女。
正如,
当初她不问,便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正如,
如今荣王不问,亦能轻易念出那句诗。
“绒绒挑郎君的眼光很好,”
漫天的雪粒在冷暖交织的光线里幽幽浮浮,荣王颤颤巍巍地拄拐,对少年道:“折竹,她与你在一块儿,一定会很开心的。”
第89章 初雪夜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晶莹如盐粒般随冷风飘飞, 在晦暗泛黄的灯影底下打转。
“姜缨,银楼还有几日完工?”
折竹瞧着落在掌中转瞬融化的雪粒。
“明日便可以去取了。”
姜缨昨日才去银楼瞧过。
折竹不言,在街边油布棚子底下的食摊上买了两块热腾腾的糕饼, 一块油纸包裹着藏入怀中, 另一块便拿在手中咬了一口。
明日。
少年的步履轻盈。
他从未如此期待明日。
临近藏身的吉花巷,额上生了一道红疤的女子提着灯笼匆匆从幽暗的阴影里走出来,迎面撞上正吃糕饼的少年,她焦急的面容上添了一丝欣喜,忙上前:“小公子!”
“添雨姑娘, 何故缀夜前来?”
姜缨瞧见她那副情状,最先警惕起来。
“季凌被人抓走了!”
添雨口中的“季凌”便是第十五。
“十五哥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什么人还能将他抓了去?”折竹闻言, 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蜜糖糕饼。
热热的糖液清甜不腻。
添雨摇头,道:“他们知道季凌是季羽青之子,张口便问他要一个精铜鲁班锁。”
鲁班锁。
折竹咬糕饼的动作一顿, 一双漆黑锐利的眸子盯住她:“十五哥如何说的?”
“说东西不在身上, 给了旁人。”
添雨如实答。
折竹神情冷冽, 忽而冷笑一声。
“小公子, 还请快去救救季凌……”
添雨话说一半, 却见少年抽出腰间的软剑, 那银光闪烁的刹那, 冰冷的薄刃抵上她的脖颈。
“……小公子这是做什么?”
添雨神情微僵。
“那便要问添雨姑娘你了, 可别跟我说, 你跟在第十五护法身边这么久, 果真什么也不图。”
姜缨也抽出剑来, 剑锋指向添雨面门。
添雨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她侧过眼, 凝视那少年的脸:“小公子拿了季凌的东西,却连救他也不愿?”
“我此时不正是在救他么?”
折竹的剑刃在她颈间划出极浅的血痕。
添雨只觉这少年的剑冷,那双眼睛更冷,她颈间刺痛,后背泛寒,撤去那般焦急委屈的情态,她又细又弯的眉轻皱:“看来公子你早就怀疑我,既如此,你为何不早杀了我?”
“此前我还不知你的目的,多亏你方才亲口告诉我。”
折竹语带嘲讽。
作为陈如镜的义女,在陈如镜死后,她再出现,便是与第十五在一起。
“我告诉你什么了?”
添雨狭长柔媚的眸子一横。
“你在十五哥身边,为的便是那个鲁班锁。”
“是又如何?”添雨终于不再遮掩,她定定地看着他,“那东西原本就是我家的,季羽青夺走了它,我如今想要拿回来又有何错?只是小公子你,要那东西何用?”
“可你如何证明它是你的东西?”
折竹眼底冷冷沉沉。
“准确地说,那鲁班锁出自云川程氏,我父亲是前云川主程灵晔的近卫,十七年前程灵晔将其赐予我父,后来我父因故被逐出青霜州,后来季羽青上门从我父手中夺走了它,我父自那时起便惶惶难安,让我母亲带着我离家躲藏了几月,原本父亲每月都有一封书信寄来,但那月母亲却没收到任何消息,她带我回到家中,却见父亲已死去多时,尸身腐化不堪……”
“母亲郁结成疾,撑了几年还是去了,后来我孤身一人从云川出来,便是要找到季羽青,从他手中拿回我家的东西,再杀了他。”
从云川到玉京,添雨一路追寻季羽青的踪迹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来到玉京时,季羽青已经失踪,唯一的线索,便只剩陈如镜。
所以,她成了陈如镜的义女。
季羽青没有现身,但她至少等来了一个季羽青的儿子,可第十五到底是在栉风楼中待过的杀手,他对她并非没有防备,添雨在他身边几月,到今日方才得知鲁班锁的下落。
“我方才也没有骗你,的确有人找上了季凌,”添雨的鬓发间落了好多雪粒,“若不是见了他,季凌也不会说出鲁班锁在你这里。”
云川,又是云川。
折竹查出第十五是季羽青之子的身份后,曾在栉风楼中见过第十五手中的鲁班锁,那上面镌刻的图案与字痕,竟与他的黄金匣子锁扣上的极为相似。
也是因此,折竹才会与第十五约定,有朝一日他离开栉风楼,必会带着第十五一起出去。
而第十五则要将那个鲁班锁交给他。
折竹知道季羽青是云川人,却未料那个鲁班锁竟出自云川程氏,那么,他自小带在身边的黄金宝匣呢?
难道……
“他是谁?”
折竹再抬眼。
“他说他叫辛章。”
事到如今,添雨没有要欺骗他的意思。
是托天伏门主刘玄意替其探查宝匣下落的那个汀州的辛章,那时在蜀青,折竹便猜出此人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汀州人士,而是来自云川。
果然,都对上了。
巷中忽然有了一些响动,姜缨抬起头正见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他认出那是自己手底下的人,便迎上前去。
匆匆耳语一番,姜缨变了脸色,回转身来,走到折竹身边,凑近他低声道:“公子,妙旬的药看来是吃完了,我们的人从药铺跟踪几个青年出城,发现他们上了观音山,只是城中戒严,天色一暗他们便进不得城,只得借由鸽子传信。”
观音山离玉京城很近,其上有一座大钟寺。
“小公子难道真的不救季凌?”
添雨隐约听到了姜缨的话音,她眼底流露一分不自禁的焦躁。
“你既笃定是季羽青去而复返杀了你父亲,如今十五哥给你父亲偿命不是正好?”折竹声线沉静。
添雨张了张嘴,语塞。
第十五当然不可能会死,鲁班锁不在他身上,那辛章若真要第十五的性命何不当场结果了他,何必还要带走他?
折竹不再理会添雨,撤下剑,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她的后颈,姜缨见添雨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便立即扶住她。
一旁的青年上前来,从姜缨手中接过添雨。
折竹将怀中的糕饼递给姜缨,又看了一眼姜缨夹在腋下的匣子,淡声道:“以防万一,你和第四带着簌簌换个地方藏身。”
“公子……”
姜缨原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下,只低声道:“您放心,属下这一回,一定不会再弄丢公主。”
见少年转身带着藏在漆黑夜色里的数十人离开,姜缨瞧了一眼地上被添雨遗落,燃烧成焰的灯笼,对那扶着添雨的青年道:“走。”
寂静庭院,推门声突兀。
商绒在房内听见了细微的动静,她立即起身推门,寒风裹挟细碎的雪粒迎面袭来,檐下的灯笼照见一片浮动的晶莹白色。
她才惊觉,下雪了。
庭院里几人走入一片暖橙色的光线里,她却没在其中发现折竹。
姜缨走上石阶,将油纸包裹的蜜糖饼递给她:“姑娘,公子今夜不回来了,我们必须要立即离开这个地方。”
商绒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她心里很清楚,折竹逗留玉京,只有一个理由。
她接过油纸包,里面的糕饼还是热的。
轻抬起眼帘,她看见底下被青年扶着,没有意识的那名女子额上的疤痕,她认出那便是之前跟第十五来过此地的添雨。
“好。”
她捏着糕饼,轻声道。
——
夜雪更重,细碎的雪粒逐渐变得好似鹅毛一般。
玉京城的城门紧闭,守城的士兵已轮换过两班,要从城门出去是不可能,折竹趁夜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入了星罗观。
观主白隐的身形似乎又清减许多,今夜这场雪下起来,他的脸色更为苍白,更衬脸颊那道疤殷红狰狞。
抟云在旁扶着他,他拧转了房中的机关,那墙壁一转,露出后面的密道,他侧过脸来,对那黑衣少年道:“地宫塌了一半,但我让人勉强清理了一条道,依旧可以从这里出去。”
“多谢。”
折竹颔首,随即他的视线停在白隐身上,“你这是怎么了?”
“只是受了些风寒。”
白隐简短地答了一声,随即又道:“公子莫耽误了你的事,快去吧。”
他有心隐瞒,折竹也并不戳穿,将软剑收回腰间,带着人下了密道。
白隐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才唤抟云去将机关回转,那道墙慢慢地移回原位,他忍不住一阵猛烈地咳嗽。
抟云回头,正见他吐了血。
“观主!”
抟云立即上前去扶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隐半晌也说不了话,胸膛起伏着,苍白的脸色逐渐又变得通红,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已分不清身上究竟是痛还是麻,只觉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烈火在不断地炙烤着他。
“我原以为大真人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徒弟,”
抟云心中百味杂陈,“却不想他对你竟也这般心狠,那么多炼废的丹药,他都给你吃了……”
以往,抟云还曾嫉妒过白隐。
“观主,我还是去请个大夫吧。”抟云倒了一碗冷茶给他。
白隐接茶碗的手都是发颤的,一碗冷茶喝下去短暂缓解了些他身上的炙烫,他摇头,哑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师父的丹药,寻常的大夫是没用的。”
抟云一时无话,他看着白隐脸颊的疤痕,想起来那盒也不知谁送了来,转托他交予白隐的药膏,他便提醒道:“观主,若是等您的血痂落了,再好的灵药只怕也没有办法医治您的伤疤了。”
白隐握着冰冷的茶碗,满掌都是过高的体温所致的细汗。
他抬起头,去望窗外飘飞的雪。
“不必了。”
“反正,我已是要死的人了。”
第90章 不放心
夜深雪重, 不知不觉落了满檐满地,呼啸的寒风拍打窗棂,屋内灯烛橙黄, 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在蒲团上盘腿而坐, 一旁的炭盆烧得正旺,悬挂其上的茶壶里热烟涌出,发出刺耳急促的声响。
“师父,吃药了。”
一名裹着厚重道袍的青年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小心地开口。
中年道士脊柱已不能正常伸直, 稍有些佝偻,他掀起眼皮, 牵动起眼尾的褶皱, 那样一双眼瞳阴沉沉的,令青年不敢逼视。
“主人,如今凌霜已死, 您与他之间的约定便不作数了, 依属下之见, 您还是去汀州吧, 那里即便是冬日, 也不似玉京这般天寒地冻。”
身着靛蓝衣袍的中年男人合上房门, 挡住外头的风雪, 走到他面前, 垂首恭敬道。
“南旭, 你不想为堆云报仇了?”
道士的声音喑哑。
提起“堆云”二字, 南旭脸上的神情一滞, 他隔了半晌, 才道:“还是您的身体最为重要。”
堆云便是红叶巷堆云坊的女掌柜。
“蠢材。”
道士冷笑, 气息很虚浮,却字字透着寒凉:“凌霜是死了,可那小子还活着,他既不肯听他师父的话,那么我便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玉京。”
“何况,”
道士侧过脸,灯影在他浑浊的眼底浮动,“他似乎也很想要我的命。”
“主人,可程叔白他们……”
南旭话还没说完,忽见道士那一双阴冷的眼睛凝视他,他登时低首,不敢再说。
道士眉心的皱痕更紧,他握紧了膝上的剑,不自禁地垂眼去看自己左手虎口上那一道经年的旧疤。
风雪浓重的夜,屋外似乎藏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南旭立即警惕起来,再看向那蒲团上坐着的道士,他面上神情平静,到此时方才接来青年手中的药碗,一口饮下。
南旭戳破窗纱,只见灯火照见的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覆了薄雪,而在灯火之外的阴影里,似有人影闪过。
踩雪的沙沙声时隐时现。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
“你们被人跟踪了?”南旭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衣襟。
“不可能啊……”
青年面露惊慌。
“行了,我今日让他们去城中买药,原本为的就是引他前来。”中年道士的嗓音更为嘶哑,他搁下空空的瓷碗,“我早就想看看,他妙善教出来的这个徒儿,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抬起眼:“去吧。”
外头已有了刀剑相接的声音,南旭没耽误,踢开门便冲了出去,十几名青年道士也随即提剑而出。
守在屋舍外的数十人已与趁夜而来的几十名杀手缠斗起来,南旭等人才出来便匆忙躲避起如雨袭来的飞镖。
屋内的中年道士独坐蒲团,闭着眼睛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倏忽一叶银光刺破窗纱袭来,他迅速后仰躲过,睁眼转脸正见那银叶深深地嵌入墙壁之中。
双眼微眯,中年道士不紧不慢地拿过一旁的拐杖,支撑着站起身来,另一手握着剑,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迎面是冰凉的雪粒,寒风吹来便好似浸入他的腿骨,又冷又疼,而他面上不显,只借着灯火,定定地望向不远处。
沾了薄雪的地面上血迹斑驳,两方的人厮杀不断,中年道士却只看着那个从浓深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黑衣少年。
他纤瘦的腰身缠了一柄银蛇软剑,乌浓的发髻上只有一根银簪作为饰物,那样一张隽秀的面容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眸子凌冽而锐利。
叮叮当当的声音突兀。
中年道士的视线停留在他腰间那个挂满金珠玉珠的玉葫芦上。
“妙旬?”
在他打量少年的同时,少年亦盯着他,清泠的声线好似浸霜裹雪。
中年道士闻声,视线再上移,与他相视,见了寒风的嗓音更为嘶哑干涩:
“小子,你不该来玉京。”
鬓边一缕浅发被冷风吹得微荡,折竹扯唇:“你只需告诉我,当初重伤我师父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算是吧。”
妙旬竟还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既如此,”
折竹摸着腰间的银蛇剑柄,“噌”的一声,纤薄的剑刃抽出,凛冽的银光闪烁,“我这一趟便不算白来。”
妙旬不言,一旁南旭见状,立即踢开面前的杀手,飞身上前,一个腾跃,挥刀朝少年横劈过去。
折竹以剑相抵,冰冷的兵器撞击出清晰的声响,他从容接下南旭的一招一式,五步之内,剑刃一转,刺破南旭的手臂,同时双足一跃而起,重重踢在南旭的腰侧。
剑锋撤回,血珠如雨般洒落,那剑影映在少年一双干净无情的眼前,南旭飞出去几米开外,被另几名杀手缠住。
“怎么不用天机山的功夫?”
妙旬立在阶上,一边将拐杖扔下,一边抽出剑来:“难道师兄他没教过你么?”
折竹面无表情地转身,正见阶上的妙旬三步并作两步,双腿一蹬柱子,借力而起,轻松落来他的面前。
雪如鹅毛,纷纷扬扬。
妙旬冰冷的剑刃寸寸擦过自己的虎口,一双阴鸷的眼始终紧盯着面前的黑衣少年,他一动,便势如猛虎,剑锋直逼少年的面门。
折竹握着剑柄的手一转,抵开他的剑刃,侧身袭向妙旬的肩颈,妙旬反应迅速,立即提剑迎上,两剑相接,妙旬的招式娴熟而老辣,内力更是深厚霸道,他的剑刃压得折竹薄刃弯曲,折竹后仰抽出剑刃,腾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