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惦记着他的伤。
“回去做什么?”
折竹见食盒里有一瓷瓶,他拿起来便发觉瓷瓶是烫的,但打开来,他嗅了嗅,不是酒。
他失望地皱了一下眉。
“要你与我一块儿出来可并不容易,”
折竹偏头,迎上她的视线,“我早看过了,坐在这儿,能看见这座玉京城大半的夜景。”
自从商绒从星罗观逃出来以后,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他们藏身的院子,折竹有心带她出来玩儿,但她心有顾虑,总怕被人发现。
“我……”
商绒才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将那细颈瓶拿到她眼前来,又听他道:“这是景丰楼最好的茶饮,你想不想尝尝?”
商绒盯着那瓶子,点了点头。
“那你品尝它时,可要记得屏息。”
折竹说。
“为什么?”商绒一头雾水。
“据说饮此茶,第一口只有屏息方才能尝得出它最妙的滋味。”折竹神情认真。
什么茶这样奇怪。
商绒望着他,心里还是好奇的,她想了想,说:“好吧。”
她伸手要从他手中接过茶瓶,然而却被他握住了手,她抬起眼帘,少年朝她摇了摇头,和她说:“我拿着就好。”
他打开了瓶塞,商绒真的就屏住呼吸。
但茶才入口,她呼吸一松,勉强咽下去,味道虽是甜的,但却辛辣刺鼻,她呛得眼眶微湿,抬手去打他:“你又骗我。”
她也喝过姜茶的。
但这个姜茶里用的茶似乎和她在禁宫里喝过的并不一样,红糖没有那么的甜,很适中,但到底还是姜茶,还是那么辛辣刺激。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折竹扬眉,轻声笑。
商绒不想和他说话,她握住那茶瓶,往他唇边凑,少年一边笑一边躲,她却卯足了劲一定要他喝。
“我喝了你就不生气了吗?”
他问。
“嗯。”
商绒盯着他。
折竹嗅到瓶口随着热烟飘出的味道,他又皱了皱眉,妥协似的,顺从地喝了几口。
姜的味道虽不好闻。
但茶叶与红糖的滋味却是他喜欢的。
他又喝一口,抬起头来,眸子亮晶晶的:“甜的。”
也不知是不是姜茶的功劳,他的嘴唇红润了一点。
高檐之上的夜风更凛冽,但商绒双颊却不觉冷,反而在他这般的目光注视之下,隐隐有些发烫。
听见他又咳嗽一声。
商绒回过神,见他从食盒中捏了一块糕饼咬下去,她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披风,足够厚实,也还算宽大。
“这个……”
折竹还没说出口的“好吃”两字淹没于喉,只因坐在他身边的姑娘忽然捏起来她披风的衣边来双手绕过他的双肩,将他拢在她的披风之下的同时,她的双臂也在抱着他。
她的温度,她的呼吸都近在咫尺。
少年一颗心乱得厉害,脑中也有一瞬空白。
“这样我们就都不冷。”
她的声音就在少年耳侧。
他浓密的眼睫眨动一下,垂着眼帘看她,也忘了再吃手中的糕饼,嘴角翘起来,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这些小事你骗我也没有关系,”商绒被少年一双炽热清亮的眸子望着,她的脸颊微红,低下头趴在他怀里,“但是……”
“但是什么?”
折竹等着她的下文。
“但有的事,你绝不能骗我。”商绒说。
“譬如?”
“譬如,不可以再骗我说要与我一起走,却让姜缨送我一个人走。”
折竹挑眉:“怎么还翻旧账啊?”
“嗯。”
商绒抿紧唇,脑袋埋在他怀里也不看他。
“那还有吗?”
他又问。
“没有了。”
“这么简单?”
折竹从披风下腾出手来,将剩下的半块糕饼吃掉,才轻抬下颌:“知道了。”
底下忽有巡夜的官兵路过,有人注意到了屋顶之上似有两道人影,正欲往近前查探,却见那两道影子转瞬即逝。
转瞬从高檐落下,商绒惊魂未定,还紧紧抱着折竹窄紧的腰。
折竹却注意到墙边一簇簇浓绿的枝叶里点缀着或红或白的木芙蓉,在这片晦暗的光线里也不减葳蕤风姿。
他想也不想,从中摘下来一朵沾了露珠的红色木芙蓉,随即拉下来她的兜帽,露出来她只用一根簪挽起的发髻。
黄昏时,第四给她梳过头。
少年修长白皙的指节捏着那朵木芙蓉簪入她的发髻,露珠颤颤巍巍的从花瓣里滑落,沾在她乌黑的发上。
明明,她此时的这张脸粘了他亲手制作的面具,暗黄的肤色,杂乱的眉,还有刻意点缀的斑点。
然而他的眼睛弯起笑弧:“真漂亮。”
商绒仰面望他。
寂静无人的长巷,她忍不住随着他眼睛的弧度而无意识地翘起唇角。
回到小院,商绒沐浴洗漱过后,向第四要了一碗冷水,木芙蓉花的根茎泡在水中,整朵花正好抵住碗沿,花瓣颜色浓郁惹眼。
她将它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躺在床上又盯着它看,没一会儿,她又习惯性地拿来那个鲁班锁摆弄着。
折竹在浴房沐浴完也不要姜缨帮忙,他自己换了伤药,穿了身宽松的衣袍出来,便听姜缨道:“公子,那两个家伙招了。”
那两个家伙,自然是姜缨从星罗观带回的道士。
他们都是半缘的徒弟,却跟在凌霜的身边保护他。
“那半缘,也就是妙旬似乎不良于行,需拄拐,据他们二人所言,妙旬以前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瘫痪,妙旬通晓岐黄之术,知道医治自己的法子却苦于无法找来其中最重要的两味药,最终是凌霜与另外一个什么人给了那两位药,彼时凌霜正受皇帝宠信,身边杀机四伏,妙旬便与凌霜约定,他入正阳教,并遣自己的徒儿跟在凌霜身边保其周全。”
姜缨如实说道。
折竹敏锐地抓住姜缨话中的“另一人”,若那人便是他的师父妙善,那么妙旬何以对凌霜知恩图报,对妙善却是恩将仇报?
这很不符合常理。
“天砚山上有一个半缘草堂,那妙旬便在草堂之中,他们已将草堂的位置交代清楚,公子,您看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姜缨见折竹迟迟不语,便问。
“那我何必等他来找我。”
折竹扯唇,神情冷冽。
“公子现在就去?可您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
折竹满不在乎,“你不必跟我去,带几十人留在此地,守着她。”
“公子……”
姜缨有些迟疑,天砚山上到底是什么情况如今还不知,他若不跟着去,怎么能放得下心。
折竹却不欲多说,只道:“让第四不要忘了她答应过我什么,她也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是。”
姜缨到底不敢违逆。
商绒听见推门声,抬眼便见那雪衣少年走了进来,他的乌发还很湿润,衣襟微敞,半边的锁骨显露。
四目相视。
折竹走到她榻前,看见了盛在茶碗中的木芙蓉花。
她洗去了伪装,一张面容干净又细腻。
“簌簌,我要出去一趟。”
他说。
“去哪儿?”
商绒一怔,随即坐起身。
“去找妙旬。”
他并不隐瞒。
妙旬。
商绒听清这两字,便知他这一趟是非去不可。
她知道师仇在他心中的重量。
商绒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很乱,她没发出什么声音。
“等我回来,我们就离开玉京。”
折竹说罢,便转身要去屏风后换衣裳。
哪知那坐在榻上的小姑娘一下站起来,在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他下意识伸手抱住她的双腿。
她整个人都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他看不见她的脸,不知她此时的神情。
“簌簌,”
折竹半垂眼帘,“我不能带你去。”
“我知道。”
商绒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我就在这里等你,你知道我一直都很会等,你劫狱的时候我等你,赢花灯的时候我等你,在禁宫里你让我等,我也等你,我每一次都能等到你。”
她闭起眼睛:“我相信这一次也一样的。”


第87章 都算了
长雾袅袅, 淫雨霏霏。
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从含章殿出来,抬眼便见被宫娥宦官簇拥的胡贵妃,她轻抬着下颌, 正睨着他。
“贵妃娘娘。”
贺仲亭俯身。
“贺大人既从里头出来了, 是否也该好好想想自个儿究竟要走哪条道?”胡贵妃扶了扶鬓发,意有所指。
“臣告退。”
贺仲亭脸上神情不显,行了礼便要往阶下去。
“明月没有死对不对?”
身后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贺仲亭一顿,回过头去。
含章殿中果然还有她的人在。
“都这节骨眼儿了,陛下还想着让你将明月找回来,”胡贵妃笑盈盈的,一双眼却冷极了, “那你就将她找回来吧, 我如今找不到肖神碧那个女人,找到她的女儿也是好的。”
贺仲亭低首,却并未多言, 也不撑伞, 他抬步走了下去。
“娘娘, 贺大人一向对圣上忠心耿耿, 您说贺大人他……”
胡贵妃身边的宦官犹犹豫豫的。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 他若真是那不知进退的人, 只怕也不能得陛下信任, 稳坐凌霄卫指挥使的位置这么些年。”
胡贵妃居高临下, 凝视那道走入朦胧烟雨中的挺拔身影:“陛下那般喜怒无常之人, 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得到他的青睐的。”
贺仲亭冒雨骑马回到贺府, 温夫人立即唤人备好热水服侍他沐浴更衣, 天色暗淡下来时, 晚膳才摆上桌, 温夫人瞧见儿子浑身湿透,从庭内走来。
“你们父子两个怎么都不知道撑伞?”温夫人嗔怪道,立即迎上去,用绢帕擦了擦儿子沾了雨水的脸。
“知道我入宫的消息才赶回来的吧?”贺仲亭坐在桌前,端了茶碗却还没喝一口。
“父亲,”
雨珠顺着贺星锦的下颌滴落,“胡贵妃怎会轻易让您入宫见了圣上?”
如今含章殿已经被胡贵妃所控制,陛下想见什么人,不想见什么人,都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夫人,你先回房吧,我与儿子要说些公务。”贺仲亭不紧不慢。
温夫人已习惯他们父子两个谈论公务时自己不能在场,当下也没多说什么,只嘱咐了贺星锦一定要沐浴换衣,去去寒气,便由婢女扶着出去了。
“此前我问你,临清楼中的那两具尸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堂内只剩下贺氏父子二人,贺仲亭语气平静,“你是如何答我的?”
贺星锦神情微变。
“子嘉,你以往从不对我这个做父亲的撒谎,但在明月公主一事上,你似乎对我隐瞒颇多。”
贺仲亭手中的茶碗轻扣桌面。
“对不起父亲。”
堂内一时寂寂,贺星锦许久才出声。
“说说,你为何瞒我?”贺仲亭看着立在大开的门前,那个一身暗青缠银鹤纹袍都湿透的青年。
迷蒙烟雨在他身后,他湿润的眉眼浸在一片暖光里,沙沙的雨声落了满耳,再凛冽的夜风也吹不动他湿透的袍角:“父亲,若在禁宫,她会死的。”
“陛下疼她,她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谁敢伤她?”贺仲亭气定神闲。
“可父亲您看如今的朝局,太子与五皇子必有一争,陛下已经老了,”贺星锦轻抬眼帘迎向他的视线,“何况,最敢伤她的,本是她自己。”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贺仲亭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分毫惊异。
“我不知道。”
贺星锦转过身,满庭夜雨冲刷濯洗着瓦檐,湿润的水气迎面,他低沉的嗓音里裹了几分迷惘:“父亲,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她究竟为何一心求死。
不知她与那个少年是否已经离开玉京。
“父亲您何苦问我,你原本就都知道,不是么?”贺星锦再回头,定定地望着他。
星罗观临清楼的那场火,若非有人刻意为之,它怎么会蔓延得那么快。
楼内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蕴贞公主,另一具却并不符合明月公主的年龄,即便她们烧得面目全非,也能查验得出。
贺仲亭沉默许久,他站起身来,走到儿子的面前:“子嘉……”
他明明是有些话要说的,但最终,他只轻拍贺星锦的肩:“记得听你母亲的话,沐浴换衣,正值多事之秋,你……顾好自己。”
一桌晚膳动也没动,贺星锦看着贺仲亭接了女婢递来的伞,踩着雨水走入夜幕深处。
荣王府。
炭盆烧得通红,时有火星子迸溅,秋泓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扔进去,其上隐约可见“温氏敬拜明月公主”的娟秀字痕。
“王爷,其实留着做个念想也是好的。”秋泓回过头,看见荣王双臂撑在案上,失神地望着炭火,便出声道。
荣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摇头:“不必了。”
“绒绒已经离开禁宫了,如今胡贵妃正盯着荣王府,若这些东西被发现,岂非多添话柄?”
荣王凝视着案上零星的几封信件,那上面的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的女儿的亲笔手书,只不过这些手书都是她写给温氏的。
“鹤紫说,公主有将那些信件好好地存放着。”
火光时明时暗,秋泓烧掉的,都是经由她以温氏的名义代笔却并未送入禁宫的书信。
商绒所熟知的温氏的笔迹,实则是她的笔迹。
“都烧了么?”
荣王指节蜷缩起来。
“烧了。”
秋泓简短地答。
荣王不说话了,他将桌上的书信递给她,随后靠在椅背,怔怔地盯着满窗的夜雨发呆。
门外有了些动静。
秋泓立即起身去开门,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入屋中,夜风吹着雨丝进来,书房内的长幔被卷起。
秋泓出了屋子,来人瞧了一眼炭盆,看清其中并未烧尽的东西。
“敬直,还未多谢你愿借夫人的名义于我,让我得以与绒绒做一回不见面的忘年之交。”
荣王坐在书案后,望向长幔后的那道身影。
“王爷何必言谢。”
帘外的的男人抬起头来,赫然便是贺仲亭。
“若我早知她在南州是自己出逃,我便该早一些如她的愿,”荣王长叹一声,“也好过她回来这一趟,徒增烦忧苦。”
若非是荣王妃回府来与他说了一句,商绒要她代自己向他问安,他也料想不到商绒心中竟已存死志。
“公主自小生活在禁宫,她当初流落南州也不知是个什么境况,您有所担心也是再正常不过。”
贺仲亭宽慰了一声,随即又道:“只是明月公主没有死的消息已经入了陛下的耳,今日陛下见我时便要我将公主找回,您也知道,如今您将王妃藏了起来,胡贵妃与王妃又积怨已久,她找不到王妃,只怕也不会放过公主。”
淳圣帝缠绵病榻,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方才在禁宫之中,那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的淳圣帝抓着他的手,艰难地对他道:“贺卿,明月,你一定要将明月找回来,别让她在外头吃苦,别让她……让她受罪……”
荣王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半晌才道:“敬直,你知道我早就没有什么是能与那两个年轻人相抗衡的了。”
“王爷,”
贺仲亭一撩衣摆跪下去,夜雨连绵,雷声滚滚,他的声音清晰传入帘后,“当年您舍了逃离玉京的机会救下臣父,臣便发誓改名换姓也要报答您的大恩,臣为皇帝出生入死皆为早日坐稳这凌霄卫指挥使的位置,以图您之来日,这是臣心中所想,亦是臣父临终所念。”
贺仲亭原不姓贺,他父亲是荣王的家臣,当年险被裘遗光所害,是荣王甘愿错失出逃的时机回来营救,如此才保住了父亲与他的性命。
“可我除了你,如今又还有什么?”
荣王摇摇头,“你不要与我提晴山,他好不容易从此地脱身,如今正是享天伦的好时候,你也知这些年来我服用寒食散已入膏肓,敬直,我活不长了。”
“王爷……”
贺仲亭喉咙发紧。
“这些年你我谨慎,少有这般能够面对面的时候,我本该与你畅饮,但我如今已是滴酒不能沾,”荣王勉强笑笑,“敬直,我知你为我之心,但也许正如晴山当年所说,我一身的骨头已经折断了,曾在我身边那么多的忠义之士皆为我而死,我已经不敢再让你,让晴山为我去赴刀山奔火海了。”
“但是敬直,我想最后再嘱托你一件事。”
“臣绝不会让胡贵妃等人找到明月公主的下落。”
荣王还没开口,贺仲亭便已经猜出他要说的话。
荣王静默着,片刻他站起身,身上的疽症折磨得他已有些走不动路,但他还是勉强往前几步,掀了帘子,伸手去扶起贺仲亭。
“敬直,”
荣王看着他,神情温和,“你多年不易,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可千万莫为我前功尽弃,无论是我,还是皇兄,我们都已经老了,为了你自己,还有你的儿子或夫人,你也该早做打算。”
“那么您呢王爷?”
饶是贺仲亭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也终究难免因荣王这番话而眼眶湿润:“您被折磨,被蹉跎的这些年……又该如何算?”
“都算了。”
荣王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般,经不起丝毫的波澜:“若非是神碧当年执意生下绒绒,我也许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当初肖神碧身怀有孕后便有了这一番算计。
帝王之爱,总有被年岁磨平的时候,唯有骨血的牵绊,才能教人时时思,夜夜想。
肖神碧不可能永远借着肖家的忠烈名声护住荣王,所以她才设计令淳圣帝错以为她腹中孩儿是他的骨肉。
有了骨肉,淳圣帝便将那段旧情记得更牢,即便是为了肖神碧,淳圣帝也不会轻易取荣王的性命。
商绒早产也是因肖神碧自己服用了催产药,什么天生异象,那原本便是人为刻意所致。
商绒并非足月出生,此事也不是什么可以瞒得住的秘密,但大真人凌霜当时也正需要一个迎合帝心的机会,依照他所言,商绒是感知到异象才会提早降世。
“敬直,若可以,我真想见一见那个孩子。”
荣王忽然道。
贺仲亭心中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孩子,应该便是带着明月公主出逃的那个少年,于是他垂首,轻声道:“王爷,臣会探查他是否还在玉京。”
——
这雨下了一天一夜。
自折竹走后便没有停歇过。
商绒夜里睡不好,总是梦见那座天砚山,梦见山崖底下的石洞,一堆湿柴烧的火,还有没味道的烤鱼。
她摸索着用火折子点燃了烛灯,窗外雨声很重。
忽有拍窗的声音。
她眼睛一亮,立即支起身去推开窗,迎面而来的是湿润的水气,窗外的人并非是那少年,而是第四。
“拂柳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
商绒掩去眼底的失落,发觉第四浑身湿透,衣袂还沾着些泥点。
“下雨太吵,我睡不着出去了一趟。”
第四转了转眼珠。
商绒抱着双膝坐在榻上:“你去找白隐观主了对不对?”
第四一怔,随即她将这披散长发的小姑娘打量一番,笑出声来,也不打算瞒她了:“果然能被小十七看上的,绝不会是一个笨蛋。”
“我只是想,我送你的那盒药膏你一定不会辜负它的效用,”商绒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白隐观主到底长得有多好看,才让拂柳姐姐你那么惦念?”
即便是当日在星罗观中,商绒也没真正见过白隐。
“比小十七还好看,你信不信?”
第四的手肘撑在窗棂上,朝她眨眨眼睛,故意道。
商绒想了想,摇头:“不信。”
“是啊是啊,你要是觉得旁的男人比他好看,那可就坏了事了。”第四一边笑,一边审视她愁绪郁结的眉眼,又说,“小十七在栉风楼时,可是楼中数一数二的杀手,他杀人的手段可比我厉害得多,你不必太担心。”
商绒抿起唇,回头看了一眼床头茶碗中的木芙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它的花瓣已卷曲发干。
一扇窗合上,第四回 去睡觉了。
商绒捧着木芙蓉花,捏了捏它有点发黄的花瓣边缘。
后半夜她就这么守着一盏灯烛生生地捱了过去,天色蒙蒙亮,她在极度的困倦中迷迷糊糊浅眠了一阵儿,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她便一下子睁开眼睛。
天色青灰,细雨蒙蒙。
石阶上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开,商绒烟青的衣袂随风而动,她在雾蒙蒙的庭内望见那黑衣少年的脸。
乌黑的发髻间,那一叶银光闪烁发光。
“折竹!”
商绒根本来不及穿鞋子,她只是看见他,便踩着湿润的石阶朝他奔去。
少年顾不上与身边的姜缨多说什么,只见她赤足踩水而来,他便立即迎上前去,双手环住她的腰身轻松将她抱起来。
水珠从她白净的脚上滴落,他轻皱着眉,声线清泠:“怎么鞋子也不穿?”
商绒像个小孩一样往他怀里蹭,他身上血腥的味道很浓,令她有些不适,可她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双臂。
“衣裳也不给我时间换。”
折竹看出她的不适,他小声嘟囔一句,抱着她走上阶,进了屋子里去。
他才要将她放回她的床上,却见那榻上被子整齐,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他顿了一下,随即走入屏风后。
果然,他床上的被子凌乱,那朵盛放在茶碗里的木芙蓉花已近枯萎,就放在床畔。
“你……”
他的脸颊浮出薄红,“你在我床上睡的啊。”


第88章 是宿命
商绒被他放到床上, 看着他将被子扯过来裹在她身上,而她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游移。
“我没受伤。”
折竹洞悉她的举止,好笑似的, 抓来她的双手, 用干净的帕子帮她擦拭她手上沾到的血迹。
“妙旬死了吗?”
商绒乖乖地舒展手掌。
“他与我师父师出同门,杀他哪有那么容易,天砚山草堂里只有他的十数名弟子在,而他在凌霜死后便下山了。”
折竹垂着眼,一边擦拭她的手指, 一边慢悠悠道:“他应该是来找我了。”
“他到底为什么想杀你?”
商绒一直想不明白,妙旬既与妙善师出同门, 又到底有何仇怨, 杀了妙善还不够,竟连折竹这个徒儿也不放过?
“难道,是因为这个匣子?”
商绒说着, 视线一转, 落在枕边的黄金匣子上:“折竹, 这匣子是自小在你身边的吗?”
“嗯。”
折竹淡应一声, “他说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也是我必须要藏好的秘密。”
商绒是第一次听折竹谈及他的母亲, 她轻声道:“你母亲定是一位很美丽的夫人。”
“也许吧。”
折竹扯了扯唇, 满不在乎:“我不曾见过她, 也无法想象她。”
“你母亲的名字呢?你师父也没有告诉你吗?”
商绒望着他。
“鹂娘。”折竹将沾了斑驳血渍的帕子随手往桌上一扔, 纤长的睫毛轻抬起来看她, “他烂醉如泥时, 我曾听他念过这个名字, 大约, 是她吧。”
商绒看着他。
忽然想起山中雪夜,她仓皇出逃,这少年赤足踩雪将她背回。
“这世上多的是有名无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耳畔,回荡起那时他所说的这样一句话。
商绒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挣开被子张开双臂朝他接近,然而少年的手指抵在她的额头,阻止了她企图往他怀里钻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