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善临死前,还不忘嘱咐他要守好这东西,他一直觉得,妙善也许便是因它而死。
“但如今,我只要找到妙旬便足够了。”
洞外的树木在雨幕里融化成漆黑的影子,折竹略略瞧了一眼,听见身畔的姑娘肚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咕”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对上她窘迫的神情。
少年冒雨出去了没一会儿,回来时那柄被雨水冲刷得银亮的剑上便穿着两条内脏已经处理干净的鱼。
“身上能藏的东西很少,这回没有盐。”
折竹将烤好的鱼递给她,“只能暂且果腹。”
商绒咬了一小口,有点烫,除了鱼的鲜味以外没有丝毫其它的滋味,更谈不上好吃,“至少是肉。”
她说。
住进凌云阁后,她再没有吃过一餐荤食。
折竹闻言,轻抬眼帘看她:“等下了山,我便让姜缨送你去业州,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能让他买给你。”
商绒听见他这番话,她吃鱼的动作一顿,与他相视:“你要我先离开玉京?”
“等我师仇得报,我便去业州找你。”
折竹从怀中掏出那枚月桂玉佩给她:“你带着这个去神溪山,到时我会去接你。”
商绒看着那枚玉佩,她捏着木棍的手越握越紧:“不。”
“你还敢留在玉京?就不怕他们再找到你?”
折竹故意吓她。
商绒不说话,抿紧嘴唇。
“神溪山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折竹伸手拨弄一下她的睫毛,惹得她眨动几下眼睛,他看着,轻笑起来。
商绒挡开他的手。
夜雾浓重,在这一片火光之外缭绕浮动,秋雨沙沙的,她的声音闷闷的:“漂不漂亮的与我有什么干系,又没有你。”
“折竹,我不走。”


第78章 背着她
鱼被烤糊了。
只在折竹因她的一番话而愣神的时候, 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将穿着鱼的木棍从火堆上移开。
他盯着焦黑的鱼肉片刻,将它扔到一旁, 再转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 他妥协似的:“知道了。”
其实他也不想的。
“那我们一起吃。”
商绒终于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她松了一口气,握着木棍将自己的鱼凑到他的嘴边。
折竹的睫毛垂下去,他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鱼肉的味道寡淡,但它至少是新鲜的, 没有什么腥味,甚至隐约有一分鲜甜, 但他只吃了一口, 便说:“你自己吃吧。”
“你不饿吗?”
商绒咬了一小口,问他。
“你应知我一向是不会亏待自己的,”折竹拨弄着烧红的柴火, 往里头再添了新柴, “我去星罗观前, 已在景丰楼吃了一顿好的。”
“景丰楼?”
商绒深居宫中, 并未听过这个名号。
“你们玉京最好的酒楼。”
折竹说着, 侧过脸来看她, “吃过那里的酒菜, 再吃这没味道的鱼便觉得很是折磨。”
“……是吗?”
商绒咬着鱼肉, 忍不住好奇起那景丰楼的酒菜。
折竹煞有介事, 隐隐扬唇:“是啊, 等我们下山后, 我便让姜缨去景丰楼要一桌席面, 到时你便知我所言非虚。”
夜雨潮湿, 柴堆里火焰跳跃。
折竹倚靠在石壁上,齿间咬着一颗糖丸看着商绒认真地吃鱼,他的眼睛弯弯的。
什么景丰楼,他从来也没工夫去。
只不过是懒得再冒雨去抓鱼,又想让她多吃一些。
夜愈深,因有鱼肉果腹,商绒在这一片纷杂的雨声中昏昏欲睡,她起初还端正地坐着,后来脑袋一点一点的,一会儿歪到右边,一会儿又歪到左边。
一只手忽然扶住她的脑袋。
商绒一下惊醒,望见身侧少年的脸。
四目相视,没有只言片语。
火光照着两个人的影子落在石壁上,火星子噼啪作响。
商绒顺势朝他的肩上靠去,这一刹,两人的视线已错开,但胸腔里的心却都不约而同地跳得更快了一点。
他的外袍已经烤得半干,她的脸颊抵在他肩也没有任何湿润不适之感,积雪竹叶的清香在他的衣襟处清冽好闻。
她没一会儿又闭起眼睛,梦外是雨,但梦里却很安宁。
折竹感受得到她的呼吸很近,轻拂着他的脖颈,搅得他心湖波澜丛生,他垂着眼睛,视线从她乌黑的发,挪到她光洁的额头,再到秀挺的鼻梁……他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着她的五官。
这儿也好看,那儿也好看。
商绒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瑟缩了一下,少年眨动一下眼睫,环在她腰间的一只手没动,另一只手握起来软剑,轻松将晾在一旁的那件她的外袍勾来,动作极轻地盖在她的身上。
然后他心满意足,转过脸,一个人静默地欣赏洞外淋漓的秋雨。
哪怕是一个人看,
他也看得很高兴。
商绒睡得很香,只是脖子有些酸痛,也不知何时雨声变得隐约,她被人扶着站起身来,睁开眼睛还有点茫然。
折竹背起她走出洞外,雨势绵软许多,成了如针一般的细丝,天色微微泛白,勉强能教人看清脚下的路。
“若是困,就继续睡。”
晨雾里,他的声线有一种清亮的朝气。
商绒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不甚清醒地半睁着眼望着他的侧脸,暗淡的光线里,他的姿容情态皆透着一种冷感。
“我可以自己走的,折竹。”
她看见他眼睑底下那片倦怠。
“你的脚不是磨破了?”
折竹一双凌厉有神的眸子扫视着葱茏草木。
商绒一愣,她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脚被鞋子的边缘磨破,却仍被他轻易看穿,她抿了抿唇,枝叶轻擦衣袂,洒出的露珠点滴落在她的脸颊。
折竹专寻了无人开辟的野径,他们本就已离山下近了,又尽力避开了那两个星罗观道士去的方向,凭着他的轻功很快便在天色彻底亮起来前到了山脚底下。
风雨俱停,朝阳亟待破云而出。
商绒执意要折竹将自己放下,与他步行到了玉京城外的一处破落土地庙,姜缨等人已在这里许久,见到商绒与折竹终于出现,才长舒了一口气。
“公子,衣裳都已经备好,其它的用物也都带来了。”姜缨指着那土地塑像后头,说道。
“嗯。”
折竹淡应一声。
待姜缨等人出去,商绒便抱着干净的衣裙去了土地塑像后换上,再出来,她看见折竹也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过来。”
折竹朝她勾了勾手。
商绒走过去,便被他按着肩在那铺了旧衣裳的长条板凳上坐下,她看着他打开一旁的盒子,其中盛放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具。
折竹才将盒子里薄薄的面具拿起来,便见商绒乖乖地仰起脸,他眼底浸出一分笑意,帮她将面具一点一点地粘好。
“你也知它的味道又苦又酸,你若执意要与我在一处,只怕要日日忍受这种味道。”折竹的手指一寸寸抚平面具的边角。
“之前也是这么过的。”
商绒看他拿起来盒子里的黛笔,又说,“哪怕要这样一辈子,我也愿意的。”
折竹握起黛笔的手一顿,迎向她一双干净的眼。
一辈子。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这庙宇的门也是破的,湿润的山雾在门前缭绕,折竹用一支黛笔细致地将她的眉勾描得杂乱难看,他才心满意足地收起东西,说:“走,我们去吃好吃的。”
今日的玉京城很明显有些不一样,街上多了许多巡查的官兵,但商绒却并没有在街上瞧见哪里有张贴自己的画像。
姜缨新找了一处藏身地,是个逼仄的小院子,商绒坐在院中任由折竹替她清理包扎手掌的伤口,又听他说如今的她已经葬身火海,她便惊愕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昨日星罗观起火,临清楼里发现两具烧焦的尸体,一具是那位蕴贞公主,另一具则是公子事先安排好的替死鬼。”姜缨在旁说道。
“什么替死鬼?”
“一个想杀公子却失了算的女杀手。”
姜缨所说的,便是那红叶巷堆云坊的女掌柜,那女子始终不肯说出半点关于妙旬的消息,他们自然也懒得再留其性命。
“可谁都知道我在温泉沐浴,我又怎么可能死在临清楼?”商绒记得昨日守在那石门外的人并不少。
“蕴贞在星罗观修行,自然有可能知道那条小径,她将你从中带出,你们二人在临清楼中起了争执,打翻了烛台,故而双双葬身火海。”
折竹气定神闲,“这故事,自有梦石替你我去圆。”
“蕴贞……死了?”
商绒怔怔地望他。
折竹手上的动作一顿,他轻抬起眼帘来,平静地盯着她:“昨日,她可是存了心要杀你。”
商绒半晌才道:“我能理解她,却不能认同她。”
禁宫之中,从没有容易的人。
做帝王的儿女,蕴贞的母妃不受宠,她在宫中自小亦是如履薄冰,但她一叶障目,只看得见表面的浮华,不知浮华之下,她们其实各有各的枷锁。
“姜缨。”
商绒正失神,却听折竹忽然唤了一声那青年。
“去景丰楼要一桌席面回来。”
折竹包扎好她的手,抬起眼帘看向姜缨。
“……啊?”
姜缨愣了一下,但对上少年那般冷淡沉静的眸子,他忙不迭地应声:“是,属下这就去。”
商绒略微抬眼,蓦地盯住少年的手腕,极轻的一道血痕在那旧疤之上,此时天光明亮,她方才看清:“你这血口子……”
折竹自己都没意识到,他闻声便随着她的视线垂眸,瞥见自己腕上极细的一道痕迹,他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来,他的语气带了点不明的意味:“我让人带你走后,我与那个在蜀青捉走你的凌霄卫过了几招。”
“贺星锦?”商绒想起那位凌霄卫的千户大人。
折竹似笑非笑:“你将他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商绒觉得他有点奇怪,但她还是问:“他可有看见你的样子?”
“我戴着面具,他如何看?”
“那就好。”
商绒舒了一口气,但思及此前在含章殿,皇伯父吃下丹药发狂的那回,贺星锦曾将她护在身后,她又道:“他其实也是一个好人。”
“好人”这两字入耳,折竹下颌绷紧,他一言不发,视线落在自己腕上的旧疤,昨日他明显能感觉得到,那贺星锦在看见他手腕时神情明显有一丝不对劲。
之后临清楼有凌霄卫喊了声“明月公主在里面”,贺星锦那般急切的模样也被他收入眼底。
“折竹?”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安静下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簌簌。”
风轻云净,檐上日光粼粼,少年伸手扣住她的双肩,轻皱着眉,神情认真地问她:“你说,是他好,还是我好?”
商绒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将她抱进怀里,下巴就抵在她的肩,自说自话似的,带着一分气闷的威胁:
“你若敢说是他,我便去杀了他。”


第79章 晚风来
商绒不知他怎么了, 忽然恶狠狠地说要杀人,反正他从来便是这样,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有时不露声色, 有时又根本懒得隐藏。
她正出神,黑衣少年松开她,坐直身体审视她的神情,又皱了一下眉。
她竟然不说话。
她是不是真的在犹豫?
折竹越想越生气,也不知他不在禁宫的这两月里, 那贺星锦对簌簌献了多少殷勤。
只这么短暂一瞬,他心中便在猜来猜去。
于他而言, 杀人容易, 算计人也容易,只是他年少,尚不明白什么是关心则乱, 要猜中她关于另一个男子的心事, 却是一件极难的事。
“簌簌, 人不可以三心两意。”
他有点烦恼。
什么三心两意。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令商绒红了脸, 她连忙反驳:“我没有。”
秋风吹着院子里那棵老槐的枝叶簌簌而动, 一片浓荫在地面轻微摇曳, 明净的光线碎成斑驳的影子, 落在商绒的肩上。
她躲开少年直白而热烈的视线, 目光触及自己被他包扎了厚重细布的手掌, 她满耳是那片被日光照得粼粼发亮的凝碧枝叶随风颤动的声音, 半晌, 她道:“折竹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叶子吹落了,
落在少年的发上。
他的眼睛乌黑又清亮, 隐约映出她的轮廓。
商绒的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髻间,那根银簪在日光底下闪烁银光,她的脸颊还有些烫,却压不住心中的欢喜:“你好像真的很喜欢。”
“什么?”
少年回过神,却不防她忽然伸手触摸他的发髻,又听她亲口吐露“喜欢”两字,他的眼睫动一下。
“你日日都戴着。”
商绒说。
原来,她在说银簪。
折竹反应过来。
两盏茶的工夫,姜缨带着两人回来,每人手中都提了一个食盒,色香味俱全的酒菜取出来便摆满一桌。
折竹将几坛子酒都给了姜缨他们,不该饮酒的时候,他绝不会沾一滴。
“拂柳与你是相识的吗?我听她唤你小十七。”
商绒捏着筷子才吃一块烧鹅肉,想起此前在凌云阁服侍她,昨日又随她到星罗观的那名女道士。
“她是栉风楼的第四。”
折竹并不隐瞒。
“可你不是离开栉风楼了吗?”
“嗯,”
折竹颔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她,又说,“栉风楼的人都是会为了钱而拼命的,她更如是,我花了钱,她自然也就愿意帮我的忙。”
去了西北的,是第二与第五。
——
贺府。
温氏守在儿子的榻前,看着府中的大夫揭下儿子臂上的细布,露出来底下那片鲜红狰狞的烫伤,她心中一紧,手指拨弄佛珠的动作便更快。
小臂上一整片的烫伤令贺星锦有些难捱,昨夜更是疼得他难以入睡,他额头冒出来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厉害,始终忍着疼不吭一声。
大夫将特制的烫伤膏小心地涂上去,贺星锦方才觉得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因为凉凉的药膏而缓解了一些。
大夫收拾好药箱出去,温氏便忙用帕子擦了擦贺星锦额上的汗:“好歹你这条命还在,否则你要我与你父亲该如何是好?那烧着了的楼阁你也敢往里闯。”
“母亲,里面是两位公主,我如何能不去?”
贺星锦坐起身来,声音有些沙哑。
“即便是公主又如何?你进去难道能灭了火不成?”温氏心中仍旧后怕,“旁人都不敢进,偏你能耐。”
“母亲应知,那楼中有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又怎么了?”
温氏一心只有自己面前这个儿子,此时又只与他在这房中,她说话便没了些顾忌。
贺星锦却是一顿,他抬起眼帘来。
半晌,他忽然问:“母亲可曾往宫中送过祝文?”
“祝文?”
温氏一头雾水,“什么祝文?”
贺星锦神色微变,他知晓自己的母亲素来是泼辣性情,根本不是那位明月公主口中温柔熨帖的温夫人。
她信佛不信道,又怎会往宫中送什么祝文,更不提亲笔手书。
可明月公主并没有对他说谎的理由。
贺星锦总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隐秘的东西,却又毫无头绪。
“子嘉,你难道真如你父亲所说,对那明月公主……”
温氏久不闻他说话,她瞧着他臂上的伤,话说一半她顿了一下,转而道:“我听说那位明月公主是不能成婚的,何况如今,她已然仙逝。”
临清楼中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凭借着两具尸体身上未烧化的首饰,凌霄卫已确定一位是蕴贞公主,另一位便是明月公主。
而那位幸存的蕴华公主一口咬定,是蕴贞将明月迷晕从温泉池带出,蕴华本以为蕴贞只是想吓唬明月以泄私愤,却不想她竟要对明月下死手,蕴华上前想劝,却与蕴贞起了争执,蕴贞将她从楼上的窗户推出来掉进了湖里,而她则失手打翻了烛台,烧着了幔子。
那时明月公主尚未苏醒,至于蕴贞为何没有从楼中逃出,蕴华只说自己不知道。
昨日淳圣帝闻讯后,当即吐了血,昏迷过去。
贺星锦与父亲贺仲亭在宫中整夜,到今晨,贺星锦才独自回府。
可是,
明月公主真的死了么?
母亲仍在一旁絮絮叨叨,贺星锦却根本无心去听,他不断地想起凌云阁中那一面,他不断想起昨日那神秘人腕上的疤。
“子嘉,你的伤如何了?”
贺仲亭脱了官帽,匆匆踏进门来。
“父亲,并无大碍。”
贺星锦回过神。
贺仲亭将官帽交给温氏,又在椅子上坐下来,瞧了瞧他臂上的伤,又接了温氏递来的茶碗,道:“陛下这一回是病来如山倒,这会儿也还没清醒过来,昨日你在临清楼可发现了什么?等陛下醒来,我也好代你回话。”
贺星锦不止是被烫伤了手臂,他见了浓烟,嗓子也哑了许多:“火势太大,我……看得也不清楚。”
只是那火势究竟为何会蔓延得那般剧烈?他收敛着心中的疑惑。
“临清楼外头呢?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贺仲亭又问。
贺星锦思及那身着白袍的神秘人,他是率先到的临清楼,后来的凌霄卫根本没瞧见那神秘人的身影。
他垂下眼帘,摇头:“没有。”
贺仲亭凝视他片刻,随即点头,道:“近些天你便好好休息,你伤的是右臂,也不便再忙公务。”
贺星锦颔首:“是。”
贺仲亭说罢便起身带着温氏走到门口去,他又忽然停下来,回过头,看向坐在床沿的贺星锦,他忽然唤:“子嘉。”
“你该放下。”
贺仲亭瞧不出那片阴影里的贺星锦是什么神情,见他一言不发,贺仲亭轻叹一声,与温氏相扶出门。
秋风萧瑟,日光凋零。
贺星锦仔细回想起自己在宫中做御前侍卫的那几年,他才惊觉自己在含章殿见到她的每一回,似乎都不曾见她笑过。
她明明,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
可她,为何并不快乐呢?
——
暮色四合,月明风清。
才沐浴过,只穿了一身雪白单袍的少年坐在院中擦拭着自己心爱的软剑,姜缨则立在一旁说道:“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给梦石派来的人递了话,他此时应该已经知晓明月公主无恙。”
“嗯。”
少年淡应一声,没抬眼,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公子,依属下看,您又何必再与那梦石来往?反正如今您已将明月公主救出,何不彻底断了与他的联系?”姜缨又道。
“梦石根基未稳,便想抛掉凌霜这枚棋子,但他很显然高估了商息照。”少年将软剑与布巾都放到桌上,端起茶碗来,“商息照找的那些废物没能杀了凌霜,如今凌霜想必也回过味来,他知道梦石对簌簌不一般,而梦石此番却借病歇下了星罗观的差事,这难道不反常?如今,他必定是要对付梦石的。”
“那与公子何干?”
姜缨面露疑惑。
“梦石之所以放任商息照杀凌霜,一半是因凌霜此前与荣王妃一起摆了他一道,另一半则是因为凌霜有心离间他与簌簌,他知道,凌霜此人左右逢迎,心思难定,不能再用。”
“昨日蕴贞与蕴华坏了梦石的算计,若非我留了一手,只怕簌簌便出不来了,”浑圆的月落在茶碗里,折竹垂眼看着,“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商息照的母亲胡贵妃憎恨荣王妃,若凌霜此时对付梦石,商息照必定落井下石,一旦商息照成了太子,但凡被他发现一丝蛛丝马迹,胡贵妃便不可能放过簌簌。”
折竹的指尖轻点水中的月影,晚风吹着他湿润的长发,他的眉眼沉静而冷淡:“我不想留下任何隐患。”
此前因禁宫往生湖畔的那件事,折竹对梦石警惕之心更重,故而他才想要在梦石得到更多权力前将商绒带出宫。
但如今梦石却为商绒而对凌霜起了杀心,足见他对于商绒的用心,至少仍旧纯粹。
哪怕以后人心生变,
商绒也已经不在宫中,而梦石与商绒之间只有情义没有恩怨,他自然也不可能有反悔之日,更不提再让商绒回到那座名为“禁宫”的囹圄。
梦石没有必要那么做。
“梦石可比商息照好太多。”
折竹扯唇。
姜缨静默不语,他知晓折竹一向不以情义二字与人来往,他与人为恶还是与人为善,不过都只凭心底顷刻的算计与衡量。
瓷碗轻碰桌面的声音响起,姜缨回过神,见少年放下了茶碗,回头只瞧见那道窗一开,里头有个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起身要过去。
……很显然,坠入情网后的少年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
姜缨想。
“公子,你们二人尚未成婚,在一间房共处,只怕有损姑娘家的清誉。”姜缨干巴巴地提醒了一句。
“你与你的红颜知己睡几间房?”
少年扭过头来。
“……呃。”
姜缨挠了挠头,“这怎么能一样呢。”
少年轻嗤一声,他再看向对面半开的那道窗内,她洗净了脸,披散着乌发抱着个枕头。
晚风带起一阵沙沙的,绵密的枝叶声响。
他扬着眉,却怕她听见似的,很小声地说:
“等凤冠做好后,我再问她。”


第80章 只乐意
“公子, 梦石不能来了,听闻宫中又出了一桩事……”
商绒从睡梦中惊醒,清晨的光线冷淡朦胧, 透过窗纱她隐约看见外面有两道影子。
“发生什么事了?”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
窗外寂静一瞬, 影子晃动,随即商绒听到那少年声线清冽:“说。”
“是。”
姜缨低声一声,随即道:“听说,二皇子没了,是悬梁自尽。”
什么?
商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隔着一道窗, 里外都静谧下来,院中尚有晨雾未散, 清风拂过少年玄黑的衣袂, 他的视线落在窗纱上。
姜缨知趣地转身去了。
“折竹。”
不知多久,商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梦石叔叔的病……究竟是真是假?”
黑衣少年静默不言。
他捧着几个油纸包推门进去,掀开帘子, 果然那裹着被子坐在竹床上的姑娘弱不胜衣, 一缕浅发在耳侧微荡, 冷冷清清的光线里, 更衬她面容消瘦, 眼眶泛红。
折竹拿了一块热腾腾的米糕给她, 她却满心混乱, 无心去接。
“你如今心中所想,”
折竹将米糕放回油纸包中, 放在一旁的桌上, 他冷静地道, “皆是事实。”
商绒眸光微闪, 她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手指将被子攥得很紧。
“那日你我在往生湖遇见商息琼,也并非巧合。”
恍惚间,她又听见折竹的声音。
她一下抬起眼睛,却想起前日为自己引路的抟云,难道在往生湖那次,抟云便已经是梦石的人了?
难道……
商绒失神似的,呆呆地望着一处。
“凌霜本就不喜梦石与你走得近,他绝不是会为你遮掩的人,那日你替商息琼顶了私祭亡灵的罪责,但此事凌霜不知,你皇伯父也不知,皆因梦石悄无声息地按下了此事。”
“而此次助你出逃,他打破了他与我事先说好的计划,故意称病不出,一是为了放任商息照杀凌霜,二则是为了令商息琼替他担上一个监管不力的罪责。”
梦石既能助商绒出逃,又能从中抽身,甚至于让朝中那帮清流再护不住商息琼,如此一来,他也能少一个争那个位子的对手。
淳圣帝虽对商息琼不甚疼爱,但商息琼到底是刘皇后之子,在朝中自有清流相帮,若非是弄丢明月公主的大事,只怕淳圣帝便不会对这个儿子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