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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府里男客与女客所住的院子一南一北,实在不接近。
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她根本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何况梦石还在牢中,她又如何能睡得好。
她垂着脑袋没有看他,也全然不知少年此时因她这样一句话而神情稍滞,他捏着半块米糕,漂亮的眸子盯她片刻。
他咬下去一口米糕,浓密的眼睫眨动一下,淡应一声:“哦。”
“折竹。”
商绒还在想放在田明芳同她说的那些话,她慢慢地吃着米糕,问他:“清白对于一个女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折竹杀人的手段有千百,却一向不理解这些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东西,他又如何能给她一个像样的答案。
他不理她,却在桌上的油纸袋里随手捡出来一只包子给她,自己将剩下的半块米糕扔进嘴里。
商绒接了包子抬起头,她实在想不明白田明芳所说的那些话,便疑惑地问他:“我与你同住一间屋子,同吃三餐饭,这也是不对的吗?”
肤色暗淡的面具遮掩不住少年天生隽秀干净的眉眼,湿润的雾气在他身后时浓时淡。
他嗓音清泠而冷静:
“旁人觉得对或不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如何想。”
“我没觉得不对。”
商绒认真地说。
少年闻言,轻抬起眼帘看她,“那就好好吃饭。”
第33章 傻不傻
“明芳姑娘不愿去堂上作证, 如今公子与我还想救人,便只能从当日诗会的主人身上做些文章了。”
雨水未干的庭内,岑照解下大氅交予一旁的女婢, 邀那青衣少年走入厅堂内:
“只是公子何以确定, 那胡林松真就亲眼得见钱曦元杀张显?他们这些人聚在一块,饮酒是少不了的,其中又有多人口供,他们借着酒劲服食寒食散的不在少数,那寒食散发作了是什么鬼样子公子怕是不知, 癫狂无状之下,即便钱曦元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他们只怕也记不起。”
岑照提及“寒食散”, 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发沉,他冷哼一声:“枉我此前还念在他胡林松谭介之是冶山书院山长的得意门生,还答应了参与桃溪村竹林诗会, 却不知他们一个个的, 都是这般扶不上墙的烂泥!”
胡林松与谭介之便是此前想要强赁竹林小院的那两个中年男子。
折竹分明从岑照这般神情话语里察觉出他对于寒食散这东西, 远非是厌恶那么简单, 他不动声色地瞥一眼岑照抵在案角紧紧蜷握起来的手, 淡声道:“如先生所说, 当日诗会上多有服食寒食散的, 我曾闻, 常服此物者, 多会面色燥红, 自觉神思清明, 身轻如燕, 但若用量有差池, 便会发疽。”
“那谭介之脾性暴躁,即便是冬日手中也常握一扇,即便他在口供上矢口否认,却也遮掩不了他常用寒食散的事实,他与钱曦元是至交好友,而除了他,便是胡林松与钱曦元最为接近,先生也知,仅凭钱曦元一个人,他如何能将那么多沉重的木板撬动,再将张显藏于其间。”
岑照闻言一顿,他看向那坐在一旁的少年,眼底分明漏了点笑意,却故意道:“那也不能说明,帮着钱曦元藏尸的,就是他胡林松。”
“要说胡林松与钱曦元交好,却也并不及谭介之,但胡林松邀您赴诗会是真,怕我这暂居之人发觉张显尸体也是真。”
女婢适时奉上热茶来,折竹端起茶碗,漫不经心,“先生以为,他们为何藏尸半月,才急忙来搬移尸体?”
“五日前,冶山书院院试,是我承山长之邀,前去做个主考,他们皆是书院学生,在书院备考半月不得而出。”
岑照之名太盛,他先前在朝中官至吏部尚书,即便是辞官,在朝中也有几个身居高位的学生,而冶山书院的山长与岑照为友,早年也在玉京朝堂为官,如此两座大山在胡林松谭介之这些人眼中,便是越过三年一次的科举,平步青云的好机缘。
他们又怎会错过。
“这胡林松一定是有把柄在钱曦元手中,可如今时间紧迫,我们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来。”
这是岑照此时最为担心的事。
“那便问胡林松好了。”
折竹慢饮一口茶,“我那在牢中的叔叔也是个聪明人,先生若能让人入牢提点他几句,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岑照略微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公子夜闯钱府救出田明芳的事,想来钱曦元在牢中应该也已经知晓了,此时他应当是坐立不安,趁此,若能引得他与胡林松之间相互猜忌,便是最好。”
夜幕低垂,悄无声息地笼罩整个岑府,没有星子的夜,唯余一轮圆月悬挂于遥远天际,清辉弥漫。
商绒在房内临着灯火默道经,但她心绪不宁,只默了几页便搁了笔,听见隔壁田明芳又在哭,她便过去瞧了瞧。
再回房时,她一抬头就看见那青衣少年坐在椅子上吃苹果。
“你过去做什么了?”
少年抬眼看她。
“明芳姑娘不肯喝药,我送了她一些糖丸,陪她说了几句话,”商绒说着,走到他身边坐下,又问他,“折竹,明日官衙便要审案了,你找到办法了吗?”
“这就要看梦石道长了。”
折竹不紧不慢,“若今夜牢里有消息送出,明日在堂上他与于娘子夫妇便有得救,若没有,”
他咬一口苹果,“那我只能劫狱了。”
梦石自然不会如于娘子夫妇般背负死罪,但他的牢狱之灾却是免不了的,可坐牢之人的底细,官府一定是要查个清楚的,如此一来,难保容州知州祁玉松和那晋远都转运使不会寻找到梦石的踪迹。
可如今,折竹还未曾解开梦石身上的谜团,出于某些猜测与考量,他自然不会放任梦石自生自灭。
“也许你我明日便又要亡命天涯,”折竹看着她,幽幽道,“到时再没有这样好的地方供你安寝,你今夜还是早点睡。”
商绒却摇头,道:“我曾住在比这里好千万倍的地方,可我却觉得,那远不及我与你风餐露宿。”
哪怕是在树上如他一般倚靠树干睡一觉,哪怕是在荒野地的石头上靠上一夜,虽无片瓦遮头,却令她觉得自己从未这般自在过。
这个晴夜静悄悄的,少年无声打量着她那副认真的神情,然而目光相接不过片刻,他便匆忙移开眼。
却很久,都忘了再吃一口苹果。
夜渐深,室内只留一盏孤灯,商绒在如此晦暗的光线里裹着锦被昏昏欲睡,她半睁着眼,隔着一道屏风隐约看见少年在擦拭他的软剑。
那闪烁的银光晃啊晃,晃得她眼皮越发沉重。
“折竹。”
她的声音沾染着朦胧的睡意。
“嗯?”
“我今日画了一幅画,我想把它送给晴山先生。”她的声音又轻又软。
折竹擦拭剑刃的动作一顿,随即冷淡地应一声:“哦。”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她半张脸贴在软枕上,问他。
折竹将软剑重新缠上腰间,“你舍得告诉我?”
“舍得。”
商绒的视线在屏风上勾勒出他的轮廓,“折竹,晴山先生是第一个可怜我的人。”
“他可怜你,你也开心?”
折竹抬起眼帘,隔着一道屏风,在最朦胧隐约的光线里与她相视。
“觉得我可恨的人很多,怜悯我的只有他。”
商绒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过往这十五年,究竟都在听些什么看些什么,又在忍耐些什么。
若当初晴山先生不曾与她的父王吵那一架,他也许还在玉京的朝堂,也许,他也入了宫做她的先生,教她读书明理。
可是她的时运,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觉得亲近的人,都离她很远,觉得惧怕的人,却偏偏那样近。
商绒也不知屏风后的少年为何不说话,她想了想,又说,“折竹,你也不一样,虽然你是因那两卷道经才救我,可我跟着你的这些天,与你吃过肉,也喝过酒,你对我真的很好。”
室内寂静无声,商绒几乎快要闭上眼睛,可是忽然间,少年的嗓音如同泠泠的雨水般:“只是因为这些,你便觉得我好?”
“嗯。”
商绒的眼皮还是压下去,她的声音又轻又缓:“这些就已经很足够了,够我记得你很久很久了。”
她的呼吸趋于平缓,少年久坐在屏风后纹丝未动,他的手指触摸着腰间的剑柄,微垂的眼帘在并不明朗的光线里遮掩了他的神情。
“傻不傻。”
他的声音几乎比她的呼吸声还要轻。
敲门声忽然传来,少年清隽凌厉的眼眉微抬,门外映出一人佝偻的影子,紧接着便是苍老的声音传来:“公子可在?牢里已有消息递出。”
少年站起身,却隔着屏风察觉到那个睡去的小姑娘已然惊醒,他索性绕过屏风去。
阴影笼罩而来,商绒迷迷糊糊地抬眼望见他的脸。
“梦石还不算笨,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不能见官,明日便不要跟随岑照去官衙,”他说着,见她的眼皮又禁不住未散的睡意要压下去,他便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如愿见她又睁开眼睛,他卧蚕的弧度稍深,“等我回来接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她终于醒了神,乖乖地应一声。
折竹转身便要走,却又忽然停步,他垂下眼睛,看向她拉住他衣袖的那只手,他侧过脸来,看她。
“折竹,你要小心,不要受伤。”
她在温暖的被窝里捂得白皙的脸颊泛粉,乌发垂落她的肩前。
“知道了。”
他撇过脸,冷静地应一声。
房内再没有一点儿声响,商绒的睡意自折竹走后便消散大半,她忍不住担心,可是又想起他说的亡命天涯,她捏着被子的边缘,还是闭起眼睛。
时而清醒时而浅眠,长夜生生地被商绒生生地这么捱过去,翌日天才蒙蒙亮时,她还没睁眼,便隐约听见门外廊上的动静。
“岑老先生可还在府内?劳烦你们,我想见他。”
田明芳喑哑的声音传来。
“田姑娘,老爷此时正在更衣,只怕不能见姑娘了,他马上要去官衙。”一名女婢柔声回答。
商绒一下坐起身来,她下了床才要去拿放在矮凳上的衣裙,可原本放在那儿的粗布衣裙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套叠放整齐的绫罗衫裙。
粉红的圆领外衫莹润泛光,蝶逐白昙的绣花精致又漂亮,如云似雾的雪白裙袂上菱格暗纹时隐时现。
商绒捧起衣裙来,触摸其上的绣花。
她忍不住想,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第34章 对不起
商绒洗漱过后才在镜前粘好面具, 乍听敲门声响,紧接着便是田明芳的声音传来:“姑娘。”
商绒立即起身去开门,晨时寒雾极浓, 门外的田明芳脸色苍白, 弱不胜衣。
商绒瞧见田明芳身上的披风与她肩上的包袱,便道:“明芳姑娘可是要走?”
“是要走。”
田明芳点点头,随即又看她片刻,忽然问:“我听岑老先生说,姑娘的叔叔也平白受冤牵涉此案?”
“是, 我们便是为救他而来。”商绒回答。
田明芳微微垂首,纤细的脖颈脆弱易折:“我不敢上堂作证, 姑娘就不怨我么?”
“我为何要怨你?”
商绒听见她咳嗽, 便回头将自己床褥里还有余温的汤婆子拿来塞进她冰凉的手里,“正如明芳姑娘所说,我的确还有很多事不明白, 但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
田明芳怔怔地瞧着自己手中的汤婆子, 片刻才道:“我昨夜梦到显郎, 他也说不怨我。”
“可我……”
田明芳的指节越发屈起, 她的眼眶仿佛一直这样红, “可我又该如何偿还他舍命救我的这份情?我如今是连死也不敢死, 生怕在九泉之下见到他和他的母亲。”
张显待她情深义重, 张显母亲从来也待她极好。
可这两个人, 都死了。
“明芳姑娘……”
商绒轻唤了一声。
“我思来想去, 还是该为我, 为显郎向那畜生讨个公道,”田明芳说着, 抬起头看她, “今日过后,我便不回桐树村了,我要离开蜀青。”
她将汤婆子归还商绒,用已经被捂得温热的手握住商绒的手腕:“姑娘与我萍水相逢,却为我拭泪,送我糖丸,不厌其烦地陪我说话,我心中……感激姑娘。”
父母已逝,如今在这般陌生的府宅内,也唯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愿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诉,又一再对她说,她什么也没做错。
但,田明芳也不打算问她的名姓了。
商绒还没来得及说话,田明芳已松开她的手,转身往那头的楼梯去。
商绒在门口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她忽然转身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匆匆披上披风,将兜帽拉上来,又将折竹的包袱抱在怀里跑出去:“明芳姑娘!”
田明芳已下了几阶,听见她的声音便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姑娘被兔毛边的锦缎披风捂得严实,怀里抱了个大大的包袱跑来。
“我陪你去吧。”
商绒在她面前站定。
田明芳有些晃神,还没应声,那小姑娘柔软细腻的一只手已伸来牵住她的手。
“我以前也会有不敢面对却必须要面对的事,”
商绒望着她,认真地说,“那时只要有一位姐姐在我身边陪着我,我心里就会觉得安稳许多。”
田明芳的眼眶几欲湿润,片刻,她握紧商绒温热的手,低声哽咽:“谢谢你。”
官衙早已开始审案,岑照已经乘车先行离开,商绒与田明芳到府门口时,老管家已将马车备好。
街市喧闹,审案的官衙门口今日就更为喧闹,从岑府到官衙只需穿行两条街,乘坐马车很快便到。
商绒还没下马车,掀帘便瞧见了官衙门内挡着百姓再往里靠近的官差,但她还是与田明芳一道下了马车。
走上石阶在人堆缝隙里,商绒看见堂内跪着的几人,单从背影来看,她并瞧不出他们是谁,但其中一人稍稍转脸,她便认出他的眉眼,他的胡须。
是梦石。
是没有断手断脚,身上也干干净净没什么血迹的梦石。
“胡林松,究竟是此人同你说了些什么?你竟不顾你我结义之情,当着知府大人的面,在此污蔑于我?”
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言语激愤,怒而指向梦石。
商绒察觉到,田明芳听到此人声音时,她的手指便蜷缩更紧,眼底更有刻骨恨意。
原来那人,便是钱曦元。
“钱曦元,你可不要在此胡乱攀咬梦石先生!我如今已然承认帮你藏尸,你却不敢承认自己嫉妒张显能得岑老先生与山长的青眼,又看上张显的未婚妻田氏,当日诗会,你在竹林里冒犯田氏,张显与你争执起来,你便起了杀心,灌了他那么多的寒食散!这可都是你后来亲口跟我说的!”
胡林松言辞逼人。
“就是!钱曦元!我谭介之以往真是错看了你!只怕当日我与胡林松在竹林遇险也是你搞的鬼!你定是想灭胡林松的口,竟连我一块儿也算计进去!若非是梦石先生及时发现我们二人,只怕如今就不只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了!”
谭介之断了的手还以布巾托着挂在颈间,说话却是半分都不饶人。
“好啊……”
钱曦元神情阴鸷,他先打量那气定神闲的梦石,又去看胡林松与谭介之二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我冒犯田氏,杀了张显,你们可曾亲眼得见?再说那田氏,她如今又在何处?她为何不来替她自己,替她的显郎讨公道?”
他立即回身朝那知府大人磕头,道:“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如今田氏都未曾上堂,万望大人不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大人,钱曦元酒后曾言,他强灌张显寒食散时,混乱之下,他衣袍上的一片玉饰割破了张显的手掌,碎片嵌进了伤口之中,”胡林松也俯身磕头,“草民还知晓,大约是仵作验尸不够仔细,没能发现张显伤口里的碎片,却被前来认尸的张母发现了,钱曦元担心其母发现端倪,便命小厮前去恫吓威胁,致使其母投河!大人若不信,大可去钱府搜查钱曦元的衣物,还可将那小厮带来!”
什么仵作验尸不够仔细,分明就只是走了个过场,并未细验。
此前胡林松与钱曦元在一条绳上,他如何不知钱曦元与知府之间的交易,但如今却不一样了,他已无把柄在钱曦元手中。
知府顶着岑照与冶山书院山长两人的视线,如今已是满脑门的汗,他也不敢当着这么多双眼睛轻易去擦。
“大人!”
蜀青知府才要开口说话,忽听一道柔弱女声,他抬首望去。
“民女田明芳,要状告钱曦元毒杀张显,强占良女!”
田明芳。
钱曦元的脸色骤变,他一下回过头,果然在被官差拦在门外的人群里,他一眼便盯住那名女子。
怎会如此?
岑府里传出的消息不是说她不愿作证么?
许多人的目光都在这一瞬聚集在田明芳的脸上,她明显有些惧怕这一道道的视线,肩膀瑟缩一下,却感觉到身旁小姑娘握着她的手,收得更紧。
她侧过脸,看向商绒。
“姑娘,真的很谢谢你陪我来。”
她勉强朝商绒露出一个笑,随即松开她的手,众人让开一条道来,她抬步走入门内。
人群再度拥挤起来,商绒被挡在后面,仅能在他们的衣袂缝隙间隐约看见田明芳直挺的脊背。
忽的,一只手落在她肩上。
商绒浑身一僵,她下意识地便要跑下石阶,然而那人的手精准地拎住她的兜帽,她满脸警惕地回过头,却撞见一双漆黑的眸子。
还未散尽的晨雾里,少年没戴面具,也再不是那副青袍书生的打扮,他一身玄黑衣袍,护腕收束他的窄袖,窄紧的腰身上,蹀躞带上金玉碰撞,清脆悦耳。
“折竹。”
她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些,唤他的名字。
“不是让你在岑府等我?”少年稀奇似的,打量着她,“你胆子大了?也敢到官衙来瞧热闹了?”
“明芳姑娘改了主意,我见她一个人,便想陪着她来。”
商绒如实说道。
少年看着她抱着一个包袱,仰头望他的模样。
好乖巧。
但少年面上仍是那般寡淡的神情,他将她的兜帽又往下扣了扣,才松了手,说:“我们去吃好吃的。”
“可是梦石道长……”商绒回头,人群已经挤得连缝隙也不剩了。
“你瞧他是否手脚齐全,身体康健?”
少年睨她。
“好像是的。”
商绒点点头。
“放心,他今日一定出得来,”折竹说着便要朝她伸手,却又蓦地顿住,他轻瞥自己的手掌,接过她怀里的包袱,对她道,“跟我走。”
官衙对面的街上有不少食摊,蒸笼里不断有热雾浮出,折竹咬了一口包子,将一碗馄饨推给商绒。
“不好吃?”
见她吃了一颗馄饨又放下汤匙,欲言又止般,抬起头来盯着他看,折竹疑惑地问。
商绒摇头,却忽然起身。
折竹手中拿着半个包子,看着她朝他走近,又与他同坐一条长凳,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
“你看什么?”
折竹竟有些不自在。
“我方才闻到血腥味了。”
商绒说着,伸手要去碰他的衣襟,“折竹,是不是你的伤口又流血了?你为什么不上药?”
“商绒。”
折竹下意识地要握她的手,可他没忘了自己剑柄上的草汁,他只得匆忙以手腕抵住她的动作,在油布棚最里侧的这个角落,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人的举止,可他对上她那双纯澈如波的眼,也不知是否是被热雾熏的,他的耳廓有些烫。
他浓密纤长的眼睫细微颤动,眼底清辉漾漾似有几分戏谑。
“你果真要在这里?”
他的声线低靡而冷静。
商绒回头见街市上人来人往,摊主在灶前忙着下馄饨,坐在不远处的一两桌人在谈论着衙门里今日这桩案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们。
可她的脸颊还是隐隐有些发烫,她缩回手,小声说:
“对不起,折竹。”
第35章 有点疼
不过半个时辰, 官衙前拥挤的人群散开来,商绒走过去时,正见岑照与另一名白发老者从门内走出来。
晨时的寒雾已经散去许多, 日光在檐上镶嵌金边, 岑照与那老翁说着话走下石阶,抬头瞧见那怀抱画轴的姑娘走来,他便停下步履:“姑娘何时来的?”
“与明芳姑娘一起来的。”
商绒说道。
“怎么不见那位小公子?”岑照望了望四周,却并未见那少年。
“他一夜未眠,此时已是倦极。”
商绒解释。
“多亏了他, 今日这一案审得很顺利,想来不日, 这蜀青知府也要换人来做,”岑照朝她笑了笑,“今夜我在府中设宴,请姑娘与公子一聚如何?”
“只怕不能了,”
商绒微微低头, 婉言道:“多谢晴山先生好意, 在您府上两日已是打扰, 如今叔叔与于娘子夫妇都已无碍, 我们也不好再留。”
“既然如此, 那我也不好强留姑娘了。”岑照至今仍不知那少年与面前这姑娘的名字与来历, 但他也非好事者, 缘之一字, 聚散如风, 他们不提, 他也不问。
“我曾读过晴山先生的《重阳鹤山赋》, 却从未到过嘉县的鹤山, 如今我凭着您在其中的叙述画了一幅游鹤山图给您。”
“以往我在家中时,便是依靠先生的诗词想象世间山川的,您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很多的苦,但我从您的字里行间,却极少看得到‘苦’这个字,真的很能慰藉人心。”
商绒说着便将画轴递上,而岑照眼底平添几分讶然,他忙接来,再凝视眼前这姑娘的脸,他温和而慈爱:“姑娘所赠,我必好好珍藏。”
“姑娘既说晴山兄的诗词足以慰藉人心,”岑照身旁的白发老翁开口了,他也是慈眉善目的,“可姑娘又为何愁眉不展?”
商绒看向他,她猜想他便是那位冶山书院的山长。
“姑娘岂不闻,我也并非生来便如此想得开,”也许是见商绒不作答,岑照便开口道,“丁香有结,只是姑娘如今尚不知作何解。”
他早已看透这小姑娘鲜活的皮囊下有一颗行将就木之心。
“簌簌?”
商绒尚未开口,却听得阶上传来一声唤,她抬首便瞧见已换了囚服的梦石从门内出来,行走间,他的腿脚似有些不便。
“晴山先生,我先去了。”
商绒微微俯身,随即提着裙摆上阶去扶住梦石。
岑照回头再看一眼那小姑娘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异样,再与身畔的白发老翁一同走向右侧的街巷时,老翁催促他:“晴山,快让我瞧瞧这姑娘的丹青如何。”
“你这急脾气,真是到老也改不了。”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却也因着心中那份难言的好奇心而将怀中的画轴徐徐展开。
云雾半遮,秋叶金黄,山壁嶙峋而峻峭,巍峨似天上玉宇般俯瞰烟雨江河,零星舟楫。
每一笔从容勾勒山光水色,融秀美与奇绝于一卷。
“晴山,你与程叔白都在其中呢。”
白发老翁指向那陡峭野径上的两人,佩茱萸,执竹杖,衣袂猎猎欲飞,他不由感叹:“这姑娘的画工竟如此神妙。”
一般作画之人都会在最后落款,然而此时岑照手中这一幅画右侧却干干净净,一字未留。
岑照再转过脸,正见那姑娘扶着她才被释放的那位叔叔走向官衙对面热闹的街市。
也不知为何,忽然之间,
他想起了那位远在玉京的忘年之交。
“梦石叔叔,您的腿没事吧?”
商绒之前在人堆里瞧见堂上的梦石时,他是跪着的,所以她并未看出他腿上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