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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点说不通,”闻玉皱眉沉思,“要真是姓柳的杀了屠户,那晚坡上拍断了树桩的难不成也是他?”
柳又伶生得细瘦,实在不像是能一掌拍断一棵粗木的人。
卫嘉玉倒也十分坦诚,坦言道:“这一点,在下也并未想清楚。”
等都缙在一旁填完土,折腾了大半夜,距离天亮也不剩几个时辰。
闻玉一回山神庙就回屋睡觉去了,都缙也困得不行,但等他们回屋才发现屋子里头空荡荡的,柳又伶却已不知去向,他的行李包袱都不在屋里,看样子是趁夜独自下山去了。
“这……”都缙目瞪口呆,“要不要同其他人说一声?”
卫嘉玉猜测屠户既死,红袖班一事若当真与柳又伶有关,他此时趁夜下山倒也是意料之中,于是摇摇头,温声道:“不必管他,你去打盆水清洗一下,也早点休息吧。”
都缙今天去了坟地身上还是一身灰,忙端着水盆出门。屋里又只剩下卫嘉玉一人,桌面上摆着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
南宫易文、纪城、隗和通、柳又伶……这些人出现在此的原因似乎开始渐渐明朗,使人得以窥见背后的一点真貌,但是还有一个人——
他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这儿?难道当真只是巧合?
卫嘉玉目光凝聚在一颗棋子上,迟迟无法使其与这棋桌上的任何一个人产生一点关联。过了许久,风中似乎隐隐传来一声叹息,男子终于伸手将棋盘上的那颗棋子丢回了棋盒。
第10章 书生
闻玉醒时天光已经大亮。她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等想起今天就能下山回家,不由精神一震,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掀开被子起身。
这会儿庙里格外清净,如同每一次她从城里回来,独自在此留宿的清晨,除了虫鸣鸟啼万籁俱寂。
后院有一口井水,她端着脸盆走到廊下,才发现院子里有人在晨练。虽说在她看来,与其说是晨练,看他那一招一式的速度,还不如自己在家挨揍时满院子跑时来得灵活,但就这样,一套拳下来站在院中的男子额头上居然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闻玉端着脸盆在廊下看卫嘉玉终于收手放回身前,站在井边闭着眼睛缓缓吐息,过一会儿睁开眼,看见站在松树下的人时微微有些意外:“闻姑娘早。”
闻玉从廊下走出来:“你练的什么?”
“晨起拉伸一下筋脉,疏通筋骨罢了。”卫嘉玉像是特意在这儿等她,“姑娘今日准备何时动身下山?”
“用了早饭就能出发,”闻玉左右张望一圈,“你那书童呢?”
“他另有事情,已经先下山去了,明日与我会合。”
南宫仰昨晚受了焦冼一掌,受伤后还在床上休养。一时也找不到好的大夫,好在同行的老僧会些医术,南宫易文一早下山去药铺抓药,留纪城在这儿照看他。
柳又伶与隗和通不知什么时候走的,这么一数,如今这山上要下山的便只剩下卫嘉玉一个人。好在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二人在寺里用了一顿便饭,等过了午时才背上包袱下山。
大约因为前几日大雨的关系,这几天天气晴朗,头顶太阳高悬。二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远看见山脚下一面酒家的旗幡,便知道万年村已经到了。
路过村口某个篱笆小院时,里头正有个打水的妇人,一抬头看见二人,十分惊喜:“小满回来了?”
闻玉停下脚步,应和道:“刚回来。”
妇人走上前,想拉她进屋:“吃过饭没有?要是没有,就进屋吃点。”
“吃过了,我去王叔那儿取个肉,回来您替我做个粉蒸肉。”
“你就惦记着这口吃的。”妇人嗔笑道,原本还想拉她进屋坐会儿,听说她还有正事,便也不勉强。只是又瞧见她身后跟着个陌生面孔的男子,又忙拉住她,悄声问道,“那郎君是你在城里结识的朋友?”
闻玉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琢磨着什么,立即冷酷道:“不是,路上碰见不认路的,顺手带他一程罢了。”
妇人一听果然便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我就说这十里八乡还有这么俊俏的后生竟是你婶子我没听说过的……”
不过她听说这郎君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又立即严肃起来,同她凑近了轻声道:“不过我跟你说,最近村里进进出出不少外人,我听说前些天老李家半夜来了个问路的,老李好心留他住了一晚,结果第二天起来一看,家里的东西都叫人给搬空了……啧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年头好人难当,杨柳田那一片本来就偏僻,你这次回来了也留意着些,家里门窗都关好了。”
二人在墙外搭了几句话,若不是还惦记着灶上的火,这寒暄恐怕就没个头了。
好不容易目送着林婶回屋,闻玉一转身才发现卫嘉玉竟还站在原地等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主动问道:“你接着去哪儿,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卫嘉玉等在一旁,本也是为了同她道别:“有劳姑娘一路相送,接下去在下自有去处,姑娘自管去忙自己的事情。”
这一路来,发生许多事情,起初虽是陌生人,但几天下来多少也还是有了一些同行的情谊。尤其是跟焦冼那群人相比,卫嘉玉算是个很不错的同路人,闻玉觉得自己实在慧眼独具:“行,那你自己小心。改日若有机会,我请你去我家做客。”
卫嘉玉闻言,也露出些许笑意:“有机会必定上门拜访。”
二人道过别,闻玉十分洒脱地冲他摆摆手,也不打听他的去处,拎着包袱头也不回地朝西边去了。
卫嘉玉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转头看了眼天色,抬脚朝着东边走去。
万年村是个小山村,但是住在村里的农户在山里开垦出一片田地,当地人便住在这里,以打猎种地为生。
卫嘉玉按着来前的计划一路往东走,偶然碰上乡间的村民,也会停下来询问两句,有几次发现走错了方向,好在及时回头,这样走走走停停,花了有一会儿功夫,终于在距离万年村最东边的田间找到了一间朴素的小院。
小院白墙黑瓦,外头几亩水田,边上种了两棵垂杨,垂杨高高大大,已比院墙高,远远看去十分清净。
他隔着水田在对岸站了半晌,望着眼前世外桃源似的小院,竟迟迟不敢上前。
等日头快要落山,别处已有人家起了炊烟。水田对面的小院依旧安安静静地伫立在日头下,那扇脱漆的木门紧闭着,没有人从那门后走出来。
卫嘉玉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踩着田埂小路,一步一步地朝着小院走去。
到了院门前,他抬手停在半空,过了许久才轻轻在门上叩了叩,院主人似乎出门去了,里头并无回应。
卫嘉玉一颗心缓缓回落,一时竟不知到底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他伸手放在门上,并不如何用力,门竟“吱呀”一声便开了一道细缝。卫嘉玉一怔,站在原地难得生出几分手足无措,过了许久才僵硬着手指将那门推开。
院里静悄悄的,青石板铺成的庭院中,种着一棵枇杷树。树下一口水井,没什么特别之处,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院。
主人家似乎当真不在,却不知道为何没有锁门,竟就这么大敞着任人出入。
卫嘉玉走到房檐下,里头的房门虚掩着,他先注意到檐下脱漆的木柱子,上头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从他的腰开始,间隙时宽时窄,最上头的那一道刚刚到他下颔。
他指腹拂过最新的那道划痕,竟是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应当是年年计算孩童身高留下的痕迹。
他有了一个孩子,比自己要矮上一些。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卫嘉玉心头似乎掠过一瞬间的无措,他的手指停留在最上头的那道刻线上,有半晌没有回过神。
庭院中一阵微风吹过,叫人指尖微蜷。中庭的房门轻轻摇开,发出一声细微轻响。
廊柱下的男子叫声音惊醒,缓缓转头又朝着屋里走去。
这院子太小,一共没有几间屋子。等他推门看见屋内景象,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异。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桌椅摆设许多都被推翻在地,地上还有摔碎的茶盏,似乎有贼人入侵,翻箱倒柜地搜寻了一番,里间的窗户大开着,不知先前在这屋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卫嘉玉走到厅中扶起倒地的桌子,伸手在上面轻轻抹了一下,指尖一点落灰,看样子这屋子已有几日无人居住,不知主人家到底去了何处。
他又在里面走了一圈,这儿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许多主人家的东西都还留在屋里,可见并不是先前以为的入室偷盗。可是也不像主人家匆忙逃难才留下的这一片狼藉的样子。
卫嘉玉站在屋子中央,沉思良久,照着记忆里的样子,走到屋里的书桌旁。桌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画轴桶,他撩起衣袖,伸手进去沿着桶壁仔细摸索,不久眉心一松,将手从画轴桶中伸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封密封起来的信。
信上没有署名,但卫嘉玉莫名觉得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是为他准备的。
拆开信纸,里头只有薄薄一张小笺,上面四个字:安好勿念。
纸上落笔从容,显然并非匆匆写就,仓皇之间藏在桶中。可要是早就写下,留话之人为何不愿再多写一些?
卫嘉玉捏着那张薄薄信笺来回四个字竟是读了许久,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块,到这一刻失望涌上心头,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想见到他的。自然是想见他,卫嘉玉自嘲一声,若是不想见他,怎么会不远千里,独自到此?
他在这信上花了太多时间,等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才发现有人已站在了房门外。
闻玉扛着袋猪肉从村西一路回家,刚到家门口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将近日落时分,院门虚掩着,里头悄无声息。她推开门,便看见里面的房门开着,门后似乎站着一个身影。她心中一紧,将肩上的袋子扔在一旁,握住手中袖刀快走几步,转眼就到了门前。刚一进门,就看见站在屋内的男人也猛地抬头朝她看来。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他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以至于闻玉从他眼中看见了几许尚未掩去的冷意。
那一瞬间,他和印象中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相距甚远,叫她感觉格外陌生。
“你在我家干什么?”闻玉怔怔地看着他,疑心自己走错了门。她看着满屋的狼藉,和站在屋里的男子,忽然想起回来时,林婶跟她说过的话:
“前些天老李家半夜来了个问路的,老李好心留他住了一晚,结果第二天起来一看,家里的东西都叫人给搬空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杨柳田那一片本来就偏僻……”
她心中咯噔一下,看着他的目光不由越发警惕。
卫嘉玉在这儿撞见她也很意外,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出现在此地的原因,听见她的问话却瞳孔猛的一缩,目光古怪地定定看着她:“你说……这是你家?”
他有了一个孩子,比自己要矮上一些,差不多刚到自己下颔……
卫嘉玉的目光从她额前的头发丝开始,一点一点往下移,仿佛头一回见到她,第一次仔细观察着她的眉眼。他想起在山上的时候她说过的话:
——我自幼目力极佳,夜里视物比寻常人看得更清楚些。
——你也可以?
——姑娘还认识这样的人?
——是有一个,不过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说大话骗我。
……
——不知姑娘的这把刀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爹与人打赌赢来送我打猎用的。
——令尊想必十分疼爱姑娘。
……
巨大的荒谬感吞噬了他,叫他一颗心无限地向下沉去。
闻玉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脸上忽然间血色尽失,男子站在日光照不到的屋子里,唇色几乎同脸色一样苍白,黑曜石一般的瞳孔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上面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她握着袖刀的手指收紧,在他迫人的目光下,全身起了戒备。
这段时间她不是没有对他的身份起过疑心,哪个读书人会是他这样的,敢伸手朝人心口掏刀片。可说到底,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同行一程罢了,他是什么人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闻玉一直也没有对他的身份深究过。
但眼下,这屋里一片狼藉,屋主人不知所踪,只有他站在屋子中央,神情举止与她印象中都大不一样。在山上许多事情一桩桩的浮上心头,屠户的死,焦冼的死,唯州城的放火案,还有他们提过的那个上山来的血鬼泣……他一个书生哪里会知道这些?
“你爹叫什么名字?”他声音低沉,气息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闻玉原本不该理会他的问题,但或许是因为他这问题问得太过古怪,她到底还是答道:“闻朔。”
闻朔……卫朔……
卫嘉玉眼睫轻颤,原来如此,难怪他多年间找不到有关他的一丁点消息,难怪有关卫朔这个名字背后总是一片空白。他深深闭了下眼睛,才哑声道:“你是他的女儿?”
闻玉眼尾轻挑,终于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你究竟是什么人?”
卫嘉玉不答,他一双细长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站在门边的女子,一句话似乎在他喉头滚过几遍,像是也在说给自己听一般轻声道:“我是你兄长。”
闻玉一愣,她匪夷所思地看着面前文弱秀雅的青年,头一回怀疑这几天和自己同行的是个疯子。
她右手袖刀一转,怒极反笑道:“我是你爹——”
第11章 闻朔
闻玉一句话话音未落,她腕间青色刀锋已经朝着屋里的男子直逼而来,眨眼间架上男子肩膀,使了巧劲往下一压,卫嘉玉哪里是她对手,来不及反应便感到手腕一痛,已叫她反折了手臂,整个人被压到了墙柱上。
“还不说实话?”她冷声质问,“你究竟是谁?”
卫嘉玉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狼狈,闻玉按着他手腕上的穴道微微用力,那一下寻常习武之人都要疼得受不住,卫嘉玉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不过他下颔紧绷,没有如她意料中那样发出痛呼。这点皮肉之苦似乎反而使他恢复了冷静,又成了她一路上碰见的那个如玉石一般冷硬的青年,二人相隔一掌的距离冷眼对峙,谁都不能叫对方退步。
突然,闻玉瞥见他手腕上扎着的帕子,是那晚在山坡上他为了救她划破手,闻玉亲自替他包扎的。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迟疑,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就在方才,她已经探过他的脉搏,确定此人确实全无半点内力,而且两人下午才在村口分开,左右不过一个时辰,屋里这情形与他或许没有什么关系。
卫嘉玉等她倏忽松手,这才闷哼一声,过了好一会儿疼得颤抖的左手才又渐渐恢复知觉。
他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信纸递过去,闻玉接过信低头看了一眼,神色微变,像是再三确认这信上确实是熟悉的笔迹之后,才又抬起头狐疑道:“这是你从哪儿找到的?”
“桌案旁的书画桶里,贴壁藏在里面。”卫嘉玉冷冷道。
那是闻朔藏东西的习惯,除她以外没人知道。
闻玉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忍不住在脑海中将他与闻朔进行一番比对。原先没有注意,但现在细看之下,发现二人确实有着几分相像。可卫嘉玉肤色白净,眉眼细长,生得十分文静,因为不苟言笑的原故,难免令人感觉难以亲近。但闻朔是个十分爱笑的人,他披发蓄须,举止不羁,并不像这乡间寻常的父亲那样管束她,在她记忆中,他甚至从没有同她正经生过气,于是叫她一时间难以回想起他正颜厉色的模样。因而这么几日下来,她竟也从没觉得卫嘉玉有哪里面熟。
可闻朔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大一个儿子,在这之前,她可从来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个未曾谋面的哥哥。
见她这副神情,卫嘉玉便知道闻朔多半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自己。他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眉眼越发晦暗不明,但似乎无意多加解释,只转过身目光在这屋里转了一圈,略加分析:“他离开应当已有几日,这屋里破坏的痕迹还新,像是白天才有人来过。”
窗边放着的兰花已经有些蔫了,看起来起码有三天没有浇水。
卫嘉玉问:“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那时他可有什么异样?”
闻玉回想起进城前闻朔送她出门的情景,与寻常并无什么不同。每年这时候她都要带缝制好的裘皮进城去卖,临走前闻朔还嘱咐她别跑出去就玩得高兴忘了回家。
要说当真有什么不一样的……
闻玉微微皱眉:“出门前他把自己的剑给了我。”卫嘉玉见她解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里面的长剑。这把剑通体乌黑,阳光下却又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一眼就能看出是把好剑。
只是尽管如此,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闻玉大概看出他的心思,于是又强调一遍:“他平常可不舍得我碰这剑,更不要说带着它出门了。”
卫嘉玉听她这话:“你说他是故意将这把剑留给你?”
闻玉不作声,她甚至还没有接受闻朔离开的事实,总觉得等太阳下山,他就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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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田旁支着一家茶摊,卫嘉玉坐在木桌旁,看着不远处与茶摊伙计聊天的女子,不免有些走神。
他对闻朔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淡薄了,那时他还住在卫家北边的园子里,卫灵竹陪他的时间很少,一天到晚只有闻朔和他在一起。那时他还叫卫朔,常穿一身白色儒袍,卫嘉玉读书时,他就坐在一旁的桌案上写字或是作画。他会每日定时抽查他的功课,比府上授课的夫子还要上心。
卫朔不算是十分严厉苛刻的父亲,但也绝不温和可亲。在卫嘉玉的记忆中很少见到他笑,就像他也很少见到母亲笑。他那时候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应当是上面样的,是不是也是这样聚少离多,虽然相敬如宾却又不叫人感到亲近。
但是闻玉口中的闻朔,与他印象中的那个父亲大相径庭。他会与人打赌替她赢回一把短刀,拿针线替她在帕子上绣上名字,也并不勉强她学习功课,纵容她与伙伴打架,还肯教她功夫……若不是因为屋中的信,他很难不以为自己或许是找错了人。
就在这么走神的功夫里,闻玉又回到了桌旁。
她没有察觉到对面人的异样,只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干净了里头的凉茶,这才说道:“这两天没人去驿站租车,村口也没人见过他出去。大路叫雨水冲坏了,他也没法往西走。这样一来,人多半还在村里。”
万年村统共只有这么大点的地方,他还能去哪儿?
她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连着灌下去三碗凉茶才稍稍平静了些:“说说你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嘉玉沉默不语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闻玉接过来一看,发现那信上的字迹与留在屋里的那纸信笺上的笔迹一模一样,显然出于同一人之手。
卫嘉玉平静地同她解释道:“一个月前,他托人带信给我,要我来沂山一见。”
闻玉闻言一顿:“他常和你通信?”
“自他二十年前丢下我不告而别,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他的消息。”卫嘉玉语气冷淡地回答道,仿佛在说一件其他人的事情。
闻玉一愣,大约想委婉些,但话到嘴边问出口还是十分直接:“他为什么丢下你不告而别?”
“我这次来,就是想知道这个。”
二人对坐在茶棚底下,有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卫嘉玉又开口问道:“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娘的事吗?”
“她死了。”闻玉回答道,“我爹告诉我,我一出生,她就死了。”她自小和闻朔一起生活,对未曾谋面的母亲没有什么感情,因此提起这件事情来也并不显得伤心。
卫嘉玉沉默片刻:“恕我冒昧,你如今多大年纪?”
“二十,你问这个干什么?”
卫嘉玉七岁那年,闻朔离家再也没有回来,如今他二十七岁,中间隔着整二十年。而眼前这个女子今年正好二十岁。时隔二十年,他好像终于发现了一点有关当年父亲不告而别的真相。
傍晚的太阳快要落山,山中许久不曾有过这样好的天气了。
坐在茶摊上的女子隔着一张矮桌目光澄澈,映着山间晚霞,没有一丝阴霾,叫他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或许并没有这样明亮的眼神。
她身上没有华贵的衣衫,头上没有繁复的珠宝佩饰,手心有常年习武磨出的茧。可她身上也有父亲为她打赌赢回的短刀,受伤时用来包扎的帕子上有人用蹩脚的针线为她缝下名字,她回程的山路上满怀期待,因为家中有人等候。而他忐忑不安,犹豫许久才下决心下山赴约,尽管那时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去见的是同一个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有。
茶桌下的衣袍中,男子微微收拢手指:“他们为什么叫你小满?”
“因为我爹说,我是小满那天出生的。”正事当前,闻玉并没有留意他那一瞬间的异常情绪,转而问道,“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等官道疏通,我就动身离开。”
“你就这么走了?”闻玉诧异道。
卫嘉玉言辞冷淡:“我来这儿只为了见他问清楚当年的事情,可如今他既然不在,我便没有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
“或许他过几天就会回来。”
“他若打算回来,就不会留信。”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闻玉不说话了,她知道他说的或许是对的,闻朔忽然写信给眼前这个人,又留书离开,显然今日发生的这些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卫嘉玉眼看着她如同今天在那间小院里见到的那盆兰花那样,一点点耷拉下枝叶,目光随着晚霞一起渐渐失去神采。
“他既然已经走了,你也该好好为自己将来谋划,想想往后要如何。”他起身留下这句话便要走出茶摊。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坐在对面的女子忽然开口道:“可你到了这儿难道不是想问问他为什么吗?”闻玉抬眼,声音冷冽如刀,“你只会等着吗?再等十年二十年,等他有一天出现再来告诉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卫嘉玉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她眉峰压低,目光如炬:“天上地下,我要想不通,他就不能走。”
西山金乌欲碎一般,霞光刺透云彩,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二人一立一坐,夕阳下,对峙一般谁都不肯低头。闻玉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他确实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玉石菩萨,他将自己摆在玉台上,春风烈日都不能叫他动心。
她有些失望地抿了下唇角,低下头正准备起身,卫嘉玉忽然开口道:“他还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月亮初升的时候,闻玉带着卫嘉玉来到了家后面的一处小山坡。
她家原本也比这村里其他人家住得远一些,几乎可以算是偏僻,而这山坡就在家后头的大山里。
闻玉带人到了一个石洞外,石洞低矮不弯着腰绝进不去。闻玉叫他在外面稍等,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洞里有人喊他。卫嘉玉稍作犹豫,矮身钻进石洞,才发现这石洞下面是条暗河,里面似乎另有乾坤。
闻玉不知从哪儿拖出个小木筏,招呼他上船。卫嘉玉望着里头黑黝黝的洞穴有些迟疑,木筏上的人却以为他怕水,无奈地上前一步朝他伸手示意。月下朝他伸出来的那只手腕骨纤细,十指修长,瞧着并不甚有力。女子站在小木筏上仰头看他时,发丝从身后垂下,清丽容貌隐于夜色中,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叫他想起无意间读过的乡野志异:山间精怪化形为人,常于月色皎然之日现身,过往客商深夜赶路偶然得见,惑于容貌随其入山遂不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