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的地方,好像连天空都狭隘了似的。
她一路走,一路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掏出各色东西,往身上这里塞一点,那里掖一块,不多时,肩膀和腰身都粗了些许。
走到一半,她甚至还往鞋底塞了两层,瞬间拔高。
若只看轮廓,她几乎已经是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了。
做完这一切后,马冰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往男客们所在的东院走去。
中午打饭时她随口问了那小沙弥几句,确定田嵩就住在第三座小院里,门口放着一个竹筐的就是。
门口放筐的风俗古已有之,多见于名士之门。
都说文人清贵,其实在马冰看来,他们看重名声地位之心远比武人更重。
读书人自然要科举,但即便有幸皇榜登科,还要经历漫长的选官。那个时候,名气至关重要。
说白了,想出人头地,首先要当权者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所以很多文人往往会在科举前就想法子出名。
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借助前辈的力量。
若果然得了他们的青眼,一来成名指日可待,二来若来日步入朝堂,便是天然一段靠山。
后辈们想出名,前辈们也想往自己阵营巴拉人才,却又不能人人都见,说不得要先看才华。
所以往往那些成名已久的文人墨客就会在自家门口放一个大筐,有意向的学子们则会向筐内投递自己的得意之作。
田嵩现在确实落魄了,但旧年在文坛积累的名声却还在,每年仍有不少学子登门自荐,自然也少不得大筐。
马冰远远就看见了那只大筐,不禁冷笑。
人一旦尝过权势的滋味,就再难放开。
田嵩退居幕后多年,时至今日,竟还不死心,想要招贤纳士。
“你尊享荣华那么多年,也该赎罪了……”马冰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四周看了看。
路上空无一人,唯有树影参差,伴着山风刮过洞窟的呜咽,好似鬼怪出洞、妖魔降世。
胆子小一些的,恐怕睡都睡不安稳。
很好。
她抿了抿唇,慢慢将手探入怀中。
然而就在此时,角落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马姑娘。”
马冰身体一僵。
谢钰?!
谢钰换了身靛青色箭袖短袍,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时,几乎与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甚至连马冰都没发现。
他走过来,看着马冰的背影,“你果然来了。”
马冰有点无奈。
我都伪装成这样了,你竟然还认得出?!
谢钰简直像有读心术,不待她发问便道:“一个人的身形、声音都可以伪装,但走路的姿势大多不会变。”
尤其她以为深夜无人,难免放松警惕,几乎是一瞥,谢钰就锁定了对方的身份。
事已至此,马冰只好转过身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钰看着她,“午饭后就来了。”
他总觉得马冰一定会对田嵩出手,所以早早来蹲守。
果然……
“你不要做傻事。”谢钰看着她没露出来的手说。
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终究成真了。
前不久,他们还心意相通,仿佛世间最甜蜜美妙的事情不过如此。
可今时今日,却以截然相反的立场和目的站在这里。
“你要拦我?”马冰直直看着他,反问。
“前不久你还问我,天子犯法,是否与庶民同罪。”谢钰缓缓道。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血海深仇大过天,确实该报,可一旦杀了人,事情便难以收场。
田嵩纵然现在退了,也曾官居户部尚书,他若在京城遇刺,朝廷和陛下不可能置之不理,定然要给天下一个说法。
田嵩垂垂老矣,不过强弩之末,蹦跶不了多久,但她还年轻,有大好的年华,不该为他沾了血。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无论如何,谢钰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毁前程。
马冰嗤笑。
若当真与庶民同罪,这些人绝活不到今日!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谢钰在想,既然田嵩是真,那么他在位时交往甚密的几人,自然也难逃嫌疑。
下一个会是谁?
付文山?胡青?还是……肃亲王?
如果真的是他们,马冰会怎么做?
还是说,她已经下手了,自己没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马冰突然笑了,“我不会为这些人弄脏自己的手。”
就这么杀了,便宜他们了!
她要看着那些人身败名裂,也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一生费尽心机得来的荣华富贵化为乌有!
他们将晚节不保,子孙后代也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被人们戳断脊梁骨,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谢钰一怔,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她竟然从怀中抽出……一封信?
马冰将信封在掌心拍了拍,当着谢钰的面投入大筐,“只是一封叙旧的信,谢大人,没问题吧?”
从这个距离,谢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确实是一封信。
而且整体很薄,也很平整,似乎里面只夹了一张信纸。
只是一封信?
叙旧?
刚还喊打喊杀,现在却要叙旧?
老实讲,谢钰是不相信的。
那样彻骨的仇恨,若换了自己,也不可能轻易放弃。
谢钰确实希望马冰冷静,但她这样干脆利落的“放弃”,却又明晃晃透出古怪。
马冰倒背着手,晃悠悠来到他面前,煞有其事道:“不能杀他,骂几句总可以吧?”
顿了顿,又一本正经道:“难得在这佛门圣地,谢大人怎么总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或许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此感化了他呢!”
谢钰:“……”
又来了,满口谎话。
若真的能感化,还要律法和衙门做什么?
他忽然觉得,或许今天的一切都是马冰计划好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心存疑虑,也想过可能会被追踪,所以……引自己上钩?
不,不对,若果然如此,她大可以直接取消,另寻机会。
或者,干脆离开开封,摆脱监视,再乔装潜回,岂不更没有痕迹?
但他没有证据。
谢钰叹了口气。
这个姑娘就是看准了自己没有证据便不会轻举妄动。
依法办事,秉公处理,这一点曾让他所向披靡。
而如今,却也成了牵绊自己的绳索。
“我要回去了。”马冰忽然道,“谢大人还要继续守着吗?”
谢钰看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她知道自己会守在这里,想必不会再用这一招。
到底怕她一时冲动,谢钰还是提醒说:“我便住在隔壁。”
马冰撇了撇嘴,“谢大人对田嵩真是情深义重。”
谢钰:“……”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却听马冰噗嗤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再来让你为难。”
那一封信,就足够了。
谢钰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这句话,她应该没有说谎。
“你没吃晚饭吧?”马冰问。
“嗯。”怕她背上杀人的罪名,他一下午都守在树林里,不仅没吃饭,身上还被咬了好多蚊子包。
好痒。
马冰失笑,“走吧,我知道这会儿哪里还有点心!”
那小沙弥真好玩,问什么说什么,乖得吓人。
谢钰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才来多久,你连这种事都打听出来了?
“喂,你的眼神很不好哦。”
“……马姑娘,你能不能除了伪装再说话?”搞得自己好像在跟个男人并排走,怪怪的。
“偏不!”
“……”
两人肩并肩走着,月亮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斜织着,偶尔前面的人一动,便会重叠在一起。
四野无人,只有星月为证。


第88章 萍水相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斜斜落在福云寺的飞檐上,映得上面一溜儿避雷神兽仿佛活过来似的。
山峦间笼罩着乳白色的薄雾,只隐约露出几角,玲珑可爱。
那雾又细又密,偶然一阵风掠过,便迅速变幻形态,如梦似幻。
但田淑却毫无观赏的心思。
她的脚步甚至十分沉重,越走越慢,好像前方等着的不是亲人,而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待到最后,张嬷嬷都不得不出言提醒。
“姑娘,要误了请安的时辰了。”
田淑烦躁地扯了扯帕子,被迫加快脚步,“我自晓得!”
已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对父亲的濡慕,变为如今的畏惧,每日请安十分难熬。
田淑到时,田斌正在整理昨日投来的书信。
田嵩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偏生性多疑,没了职务后,越加敏感,总怀疑有人要害他。
为官多年,有捧的,自然就有恨的。
自从前些年有学子借着投递的机会夹带大骂的书信后,他甚至都不肯亲自拆信了,还怀疑里面有那些江湖人做的毒药机关。
故而这几年的书信,都是田斌先过一遍,筛掉那些文采不佳、词汇不雅的。
但有时,田斌也不禁苦笑,自己在父亲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他怕有人暗害,所以拉了儿子过来?
田嵩倚在大圈椅里,手里捧着一盏茶,半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
氤氲水汽从茶杯缝隙中升起,打着旋儿,将他的大半张脸笼罩其中,叫人分不清喜怒。
“昨儿共收到多少?”他忽然开口问道。
田斌迟疑了下,恭敬道:“十二封文章书信,还有两卷画轴。”
“哼!”田嵩随手一撂,杯盖重重落下,和茶杯碰撞后发出刺耳的声音。
田淑的心脏都跟着一抖。
她实在怕极了父亲喜怒无常的样子。
田斌自然知道他气什么。
不过是数量越来越少罢了。
其实这也难怪,人走茶凉,不过如此。
但不能这么明说。
田斌面不改色道:“父亲要来福云寺的事并未大肆张扬,外头的学子知道的不多。况且又是头一日来,此地偏僻难行,便是他们要巴巴儿往这边赶,也需要时间。”
田嵩确实没有自己到处嚷嚷,但少不得他们这些做儿女的帮着造势,不然,只怕连这几封都没有。
若再过几年,怕不是他还要帮着造假充数。
听了这话,田嵩的表情果然和缓不少,这才睁开眼,看到了一旁的女儿。
田淑立刻上前,“给父亲请安,父亲昨夜可安睡?”
田嵩皱了皱眉,“土炕棉被,有什么可安睡的。”
顿了顿,又问:“给老夫人请安了吗?”
他口中的老夫人,便是那位伯爵夫人,昨日也来了福云寺。
田淑的头越发低下去,“尚未定亲,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她实在不想去。
田嵩将脸一拉,“糊涂,就是没定亲才要去!”
事情落到纸面上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你以为是下嫁,殊不知,外头多少人眼巴巴盼着嫁入伯爵府呢!
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因为一旦挑明了,就等于自己承认田家败了。
伯爵府听着确实光鲜,但那是对下头的人来说的,伯爵没有实权,剩下的也就那么点儿唬人的空架子。
当年他大权在握时,莫说区区一个伯爵,便是侯爵、王爷,不也照样……
但唯有一样好处:有了爵位,就能时常递牌子进宫!
只要能经常入宫觐见,就有希望东山再起!
见势不妙,田斌忙出言缓和,“妹妹多虑了,不过是世家之间相互走动,母亲身子不适不能前来,你代母亲拜访长辈,并无不妥。”
田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多儿女中,也唯有这个嫡子有些城府。
打发走了妹妹,田斌立刻转移话题,“父亲,我看有几人文采不错,来日未必不能高中,父亲大可以看一看,收做门生未尝不可。另外,这里还有一封,好像是您的旧友来的,只有三个字,儿子也不知打什么哑谜。”
“哦?”一听是旧友,田嵩倒来了几分兴致,“哪三个字?”
“雁归来。”田斌道。
“狗屁不通,胡乱卖弄,”田嵩嗤笑道,“时值盛夏,燕……”
然后田斌就见他的笑容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谁卡住脖子一样,猛地坐起来,“哪个雁?!”
田斌又看了眼,茫然道:“大雁的雁。”
怎么回事?
“给我!”
田嵩一把扯过信纸,就见上面果然只有铁画银钩三个大字:
雁归来
他的手忍不住开始抖,视线一点点挪到落款处。
下一刻,双目圆睁,呼吸急促,“凉州故人,凉州故人……”
“父亲,”田斌心头一突,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信大有来历了,“您怎么了?”
雁是有什么缘故吗?
还有凉州,凉州又怎么了?
田嵩从来不跟家人说以前的事,而畏与他的威严,也从没有人敢问。
故而现在惊现突变,田斌当真一点眉目都没有。
田嵩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那张薄薄的信纸摄去,他又惊又怕地瞪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又抓着田斌喊:“送信的人呢,送信的人呢?”
田斌从未见他如此失态,几近癫狂,力气也大得不像个老人。
他忍着痛回道:“外头没人守着,今天一早就看见信了,并不晓得是谁投来的。”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田嵩喃喃道,整个人好似失了魂魄。
“父亲,到底怎么了?来人,叫大夫!”田斌也怕了。
现在父亲还不能倒!
自己还没有步入朝堂,妹妹的亲事也没定下来,父亲活着一天,以前的人脉就还有用。
一旦他真的倒了,田家这碗茶也就真的凉透了!
“住口!”田嵩低声喝道,“谁也不许进来!”
“父亲!”因不明原委,纵然田斌城府再深也无计可施,只好退一步道,“许是什么人弄错了,或是故意吓唬人也说不定,是否要我去请什么人?”
请什么人……
田嵩突然冷静下来。
对,当年的事不光他一人做的,说不定其他人也收到信了。
即便没有,凭什么只有我一人担惊受怕?
“来人,备车。”田嵩立刻吩咐道。
说完,他又盯着儿子。”
田斌瞬间领会,“今天这里什么事都没发生,父亲不过是因家中有些急事暂时离开。”
田嵩满意地点了点头,竟顾不上更衣,胡乱抓了夏帽就往外走。
田斌愣了下,忙跟出去,却见对方头也不回上了车,他只隐约听到一句“去肃亲王府!”
肃亲王?
父亲竟还与肃亲王有交情吗?可为什么这些年一点儿往来都没有?
却说另一边,田淑磨磨蹭蹭去向伯爵夫人请安,却被告知对方身体不适,不见客。
田淑强忍着羞愤,留下礼物离去。
什么不适,她分明都听见里间有人说话了!
昨儿那老夫人还巴巴儿去寿阳公主院外等候,怎么就忽然不适了?
寿阳公主来福云寺,老夫人就能不顾年事已高,亲自登门拜访;
而自己上门拜访,老夫人却推说身体不适,连门都不给开……
摆明了是看人下菜碟!
张嬷嬷也替她急。
姑娘年纪不小了,拖到现在,高不成低不就。
好不容易看中了伯爵家,老伯爵曾与老爷有几分交情,倒像是愿意的,可谁知老夫人却不大情愿的意思。
如今,竟连门都不让进,直接给了没脸。
果然,权势富贵迷人眼。
田家想借着人家的爵位复起,而伯爵府,自然也想借别家的势头更进一步,自然瞧不上日落西山的田家……
父兄都不体谅自己,过几日回家,母亲必然也要问起。一想到这些,田淑就心里堵得慌,也不回自己的院子,便往远处山上去。
结果还没上去呢,就见到了一身露水的马冰。
两人再见面,难免有些尴尬。
马冰看着她,其实就很想问一句:你爹还好?
但没问出口。
田淑看着她,脑海中却忍不住浮现出昨晚看到的情形,头脑一热,便忍不住道:“马姑娘,你,你和小侯爷……”
马冰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田姑娘自重。”
她和谢钰怎么样,关别人什么事儿?
她不在乎别人对谢钰动心,并不意味着可以容忍对方问到自己头上!
田淑没想到她说话这么呛,当场就傻了。
马冰完全不想掺杂这种类似于二女争夫的恶心戏码,三步两步下山,擦着她的肩膀过去。
田淑瞬间回神,竟又追了两步,“马姑娘!”
“你到底想干什么?”
本来马冰起了个大早,去后山采了不少药,心情很是愉快。
可现在,这份愉快已经没剩多少了。
田淑被她问住。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想干什么。
失落吗?
有。
嫉妒吗?
自然有。
可即便嫉妒又能怎样?
难不成,自己还能让马姑娘离开小侯爷?
且不说能不能,便是离开了,小侯爷真就会喜欢自己?
正如昨日兄长所言,哪怕他对自己有半分情意,或者看在父亲的面儿上,也不会对自己那般冷漠无情。
见田淑神色黯然,慢慢红了眼眶,马冰非但没有起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反而烦死了这种腻腻歪歪的人。
“田姑娘。”她冷声道。
田淑本能抬头,神色茫然。
马冰冷冷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父母俱在,已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得多。若不甘不愿,就自己去争去抢!若不敢,就老老实实接受,摆出这幅全天下都对不起你的样儿给谁看?”
田淑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嬷嬷和跟着的丫头被马冰气势所摄,见她迎面走来,竟下意识分开两侧,目送她远去。
半晌,众人才回过神来。
好厉害的姑娘!
张嬷嬷怕出事,忙对还在愣神的田淑喊:“姑娘,这山可不同城里的假山,日日有人打理,您看这地上都是碎石头、枯树枝,还有青苔水渍,哪里是能下脚的!”
“住口!”田淑被马冰骂了一顿,又羞又气,听了这个,越发起了倔劲儿,“如今,我连去哪里的自由都没了?你们是奴才,还是父亲派来软禁我的?!”
这话太重,唬得张嬷嬷和几个丫头都跪下磕头。
田淑不理她们,又看看那山,再低头看看自己漂亮的裙子和绣鞋,到底是歇了爬山的心思。
“你们起来吧,”她略定了定神,“不必跟着了,我也不上山,就去前头院子里走走。”
她甚至忍不住想,那位马姑娘瞧着也十分纤瘦,她是怎么上去的?
莫非小侯爷就喜欢那样的?
张嬷嬷松了口气,又试探着说要跟着,却被田淑瞪回来。
没奈何,只好眼巴巴看她走远。
不过张嬷嬷也晓得自家姑娘不是能吃苦的人,且见她确实只沿着大路往前头去,也略放了心。
可到底不敢就这么回去。
张嬷嬷想了下,对那几个丫头说:“咱们也往前走走,远远看着,候着姑娘回来。”
别离的太远,万一有个什么事,喊一声也能听见。
福云寺的许多庙宇都有些破败,又没有专门的僧人候着奉承,对不信佛的人来说,属实没什么好看的。
今儿那什么大师要讲经,僧众们都在前头大殿忙活,越发冷清。
田淑在前头几座大殿略逛了逛,空无一人,佛像也褪色,又威严可怖,便觉没意思起来。
正转身要走,一回头,却见一个极清俊的男人刚好抬脚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然后齐齐行礼。
“不知小姐在此,打扰了。”
那男人开口,声音温润如玉,清冽似水,十分动听。
田淑忙道:“人人来得,公子不必多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男人落落大方,对上视线后,淡淡一笑。
田淑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一颗心突突直跳,忙不迭要往外走。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擦肩而过的瞬间,却听那男人问:“小姐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田淑脚步一顿,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昨晚她睡不着,便去院子里赏月,谁知半夜听到外面有说话声,下意识贴在门缝上看了眼。
只这一眼,却叫她的心都碎了。
小侯爷竟亲自送那位马姑娘回来!
两人月下踱步,虽未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但神情间却很是亲昵,显然两情相悦。
分别时,小侯爷甚至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当时田淑就知道,自己没希望了。
光这还不算,今儿一大早,父亲竟一点儿不顾及亲生女儿的想法,逼着她去拜访什么老夫人。
结果人家连这个上杆子的脸面都不肯给,直接吃了闭门羹……
接着,竟又遇到马姑娘……
如此种种,自然愁眉不展。
可这些话,又怎好对外人说?
那男人也不勉强,又劝慰道:“佛说众生皆苦,人间又说好事多磨,我看小姐出身名门,想来困境也不过当下而已,熬过去,自然否极泰来。”
从没有人这样安慰自己。
田淑忍不住看着他,“当真?”
靠近了才发现,对方要比自己大上许多,约莫而立之年的样子。
但他的眉目柔和,五官俊朗,又如此温柔,倒比那些平时见的年轻男子更多几分魅力。
那男人认真点头,温柔微笑,“自然。”
纵然田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转机,可能有个人真心安慰自己,已是难得。
她盈盈下拜,“那就借您吉言。对了,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
现在还早,外头的访客进不来,那么他就是住在福云寺。
而这几日能住在寺里的,大多有来历。
却听那人笑道:“萍水相逢,不过匆匆过客罢了,何必执着姓名?若有缘,来日自会相见。”
田淑听得痴了,怔怔点头,“不错,若有缘……”
话一出口,她就红了脸,匆匆行了一礼,慌忙跑走了。
那男人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容渐渐消失。
那头张嬷嬷见田淑自道路尽头跑来,顿时松了口气。
再一看,发现自家姑娘面颊绯红,神色慌乱,又怕起来。
“姑娘,这是……”
田淑定了定神,顺口胡诌,“才刚看见了耗子还是什么的,怪吓人的。”
张嬷嬷顿时顾不得别的,跟着担心起来,“这荒郊野岭的,时常有黄大仙出没,别冲撞了。快家去,老奴给您叫叫魂。”
田淑胡乱应了,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想:以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第89章 风起
田嵩坐在肃亲王府的门房内,手里端着茶,思绪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与肃亲王多年不曾往来,既为避嫌,也是对方觉得他没了利用价值,不屑于往来。
刚才跟门子说想见王爷,对方回都不回,竟张口就说肃亲王不在。
田嵩强忍怒意,拽了玉佩打点,这才好歹把信送进去。
“田老,王爷请您进去。”管家亲自过来请。
“有劳!”田嵩松了口气,起身拱了拱手。
他就知道,只要给肃亲王看了那封信,绝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肃亲王如今虽不受重用,但先帝在时确实恩宠非常,一座亲王府极尽奢靡,亭台楼阁相互穿插,奇花异草竞相绽放,叫人眼花缭乱。
跟着管家绕了不知多少道弯,终于来到一座水榭前。
水榭对面有一座大戏台,上面一班小戏子正咿咿呀呀唱着趣儿,曲乐荡着水音,听上去格外动人。
管家在台阶前停下脚步,躬身示意田嵩自己过去,“田老,王爷在里面等着呢。”
田嵩急匆匆走了进去,就见肃亲王正斜靠在榻上,屈着腿儿,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两个美人服侍左右,一个剥葡萄,一个切香梨,十分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