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最近她衙门、张家两头跑,也实在累狠了……
正想着,却听扇子下面噗嗤一声笑,“你还不说话,我可就真睡了。”
谢钰微微睁大了眼睛,看那个本该在睡梦中的姑娘突然抓着扇子翻身坐起,在月色下笑吟吟望过来。
谢钰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窘迫,抿了抿嘴,然后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由也跟着摇头笑起来。
“刚回来?怎么不去歇着?”马冰理了理头发,问道。
谢钰点头,“听说你中了暑气,可好些了?”
马冰动作一顿,没想到自己顺口扯的谎竟被人记在心上。
“好多啦!”她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想看你们比赛的,怎么样,赢了吗?”
见她精神还好,说话也中气十足,谢钰放下心来,去一旁的连廊坐下,“赢了。”
顿了顿,又语带笑意道:“不过裴将军落水了。”
他老人家干什么都一股子劲儿,一路上吆喝的比谁都响。最后冲刺时,船尾不慎与另一条船剐蹭,已经半坐起来的裴戎就一头扎进河里。
当时简直像掉下去了一头牛,溅起的水花都有一人多高,连对手都忍不住笑了。
“哎?!”马冰因为惊讶而睁圆了眼睛,“怎么样了,可要紧?”
谢钰看过来,“你似乎很紧张,之前认识裴将军么?”
这人……这会儿了竟还不忘试探。
马冰在心里叹了口气,“试问哪位百姓不敬重保家卫国的将士?”
这话……说了也像没说。
谢钰竟已经很习惯了。
“不妨事,裴将军自己就会水,岸边还有预备救人的水鬼,不消片刻就捞了上来。”
得知得了冠军,老爷子乐得什么似的,自然也不在意多喝几口河水了。
马冰顺着他说的想了一回,也觉得那场面必定十分可乐,又有些后悔早回来了。
“对了,”马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难得带了点局促,“那个,咳,你那件披风……可能不能还给你了……”
谢钰挑了挑眉。
马冰搓着手,小声道:“我不小心洗坏了。”
今天回来之后,她闲着无聊,想着之前谢钰甩过来的披风还没还,就打算洗了后还给人家。
不过若找人去洗,她拿着谢钰的衣裳,总觉得不妥,且没有诚意。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动手吧。
可万万没想到,那披风那样娇贵,她都没用力搓呢,好几处就劈了丝。
“坏了就算了,也不值什么。”谢钰甚少见她这样局促的样子,倒觉得有趣。
马冰斜眼瞅他。
听听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
不过话虽如此,到底是自己弄坏了,改日还得想个法子赔偿才好。
若说赔钱……自己肯定赔不起……
谢钰眼睁睁看着马冰逐渐皱巴起脸,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很愁”。
怪有意思的。
夜渐深,树上的蝉叫了一日,如今也歇了,只有墙角花丛中的蟋蟀叫声此起彼伏,竟也渐渐成了调子。
起风了,院墙上的蔷薇花丛缓缓荡开,伴着有节奏的刷刷声,将花香送出去老远。
“嗯?”马冰忽然抬头,朝谢钰所在的方向吸了吸鼻子,惊讶道,“你喝酒啦!”
说起来,大家一起吃了这么多次饭,她还没见过谢钰喝酒呢。
谢钰一愣,继而摇头失笑,“你这鼻子啊……”
今日他确实饮酒了,但喝得并不多,况且那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前的事情,出门前又漱了口、洗了手,回来又骑马吹了一路。
就这样,她竟然还闻得出来?
谢钰捏了捏眉心,沉默着挪到下风口坐着。
马冰心想,倒也不必如此体贴……天色已晚,你直接回去休息不就成了?
可见他揉眉心的动作,又忍不住问:“很难受?”
谢钰原本想说不,可话到嘴边,却又鬼使神差改了口,“有一点。”
不知是不是错觉,话一出口,他竟真的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以前他从不爱喝酒,总觉得又苦又涩,过量还会令人丑态百出,做出许多令人后悔的事,所以完全不明白长辈们为什么会喜欢。
当时父亲是这么说的,“因为你还小嘛,傻小孩儿没有心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永远都不爱喝酒。”
但今天,他想着离开的马冰,看着席间说笑畅谈的裴戎和舅舅,竟不知不觉喝了些,也品出许多滋味。
以前他总盼着长大,可今天却忽然觉得,或许长大也不全然是好事。
因为你会多出许多身份,不得不承担起许多责任,也没办法欺骗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无法逃避。
“行吧,我给你瞧瞧。”
马冰叹了口气,起身来到他背后。
谢钰先是本能地全身紧绷,过了会儿,却又慢慢放松下来,将脖颈和背心等一切弱点,都袒露出来。
若马冰别有用心,此刻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习武之人感知敏锐,哪怕不刻意去看,也能感觉到背后站着一个人,这种感觉十分微妙。
谢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强。
马冰开始在他背后活动手腕,谢钰能听见细微的关节摩擦声。
他不禁开始回想,之前父亲每次吃醉酒回家,嚷嚷着不适时,母亲是怎么做的来着?
马冰的手开始逼近。
谢钰想起来一点,哦,好像母亲会替父亲揉一揉太阳穴,然后……
马冰的手瞬间落下来。
谢钰脸上刚泛起一点的笑意立刻消弭无形。
嗯,然后父亲就会被撵去睡书房。
“好了,”马冰拍拍手,看着他头顶上方正中间的一根银针,得意洋洋道,“针扎百会穴可解宿醉、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是不是好了很多?”
谢钰沉默许久,闷闷憋出来一声嗯。
看着那样精明,怎么……蠢哈哈的!
不过医术确实没得说。
不消片刻,谢钰就觉得胸口的憋闷烟消云散,脑袋也清明许多。
马冰得意洋洋拔针,“怎么样,很有效吧?”
谢钰面无表情看她,呵呵冷笑。
马冰给他笑得莫名其妙,谢钰也不解释,就这么一坐一站对峙。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钰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本来就是应酬,他又满腹心事,宴席上其实并没吃多少。
如今一针下去,烦闷全消,食欲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跑到别人家门口要饭吃什么的,以前的小侯爷莫说做,便是想也不敢想的。
可今天,现在,他决定耍一会赖。
“饿了。”
谢钰抬起头,非常认真地说。
马冰:“……大厨房那边或许还留着饭,要不,您打发人去酒楼买些回来?”
谢钰看看她,又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药园的小厨房,再次缓慢而坚定地重复,“饿了。”
马冰还要再说,却见对方忽然抱起胳膊,眯着眼睛道:“披风。”
言外之意,你弄坏了我价值连城的披风,吃你顿饭怎么了?
马冰:“……”
分明刚才是你自己说无所谓,不值什么的!
哼,狗男人!
“行吧行吧,”人穷志短的马大夫搓了把脸,无奈道,“不过只能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天热,小厨房里每次都是只备一天的菜,今天大家又都浪着玩去了,也只有她回来时买的一筐虾子和几颗青菜,虾子都养在水缸里,青菜用竹篮吊在水井中,都不怕坏。
另有一盆刚和好的面,正放在阴凉处,底下还铺了一丁点儿硝石碎末,这样温度极低,就能慢慢发酵,正好明早做青菜虾仁包子的。
虾子还活蹦乱跳的,马冰去戴了鱼皮手套,用大网子捞出来一部分,麻利地去了虾头丢入碗中,又将虾子开背,去虾线。剥下来的虾壳仍和虾头放在一处。
跟进来的谢钰乖乖看着,“怎么不扔了?”
“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马冰没好气道,撵鸡似的摆摆手,欠身去架子上拿了姜蒜来剥。
谢钰哦了声,往后退了两步,靠墙根儿站着。
啧,瞧着怪可怜的。
马冰好气又好笑地将蒜头递过去,“来,剥蒜。”
尊贵的小侯爷这辈子头一回见入锅前的蒜头长什么模样,先是好奇地打量片刻,这才笨手笨脚剥皮。
中间马冰飞快地切好姜,扭头一看,忍不住叹气。
太慢了啊谢大人!
您这若去酒楼里打杂,头一天就能给人撵回来!
但看他剥得还挺起劲,马冰也不阻止,自去揪了一团面下来。
还没怎么发酵,正好用来擀面汤。
先狠狠揉几下,再反复擀成略有厚度的大面皮,洒些豆面折叠起来防粘。
“你爱吃宽面还是细面?”马冰头也不抬道。
剥蒜小哥谢大人同样头也不抬,“皆可。”
“那就细的。”马冰干脆道。
不过多几刀的事儿,等会儿煮的时候就很省时。
马冰的面都切好了,抖开了,谢大人才勘勘剥好几瓣蒜,故作平静递过来,“哝。”
“还不错。”马冰随口夸了句,就见对方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翘,眼底也亮晶晶的。
唔……意外地好哄嘛,她暗自想着。
蒜和姜都切末,入热油锅爆香,加入剥下来的虾头和虾壳,噼里啪啦几声响,奇异的鲜香便涌了出来。
马冰满意地吸了两口味道,这才有耐心解释道:“虾头里有虾膏,丢了可惜,但啃起来又太费劲,白用它们来熬虾油,香着呢!”
谢钰眼睁睁看那油变成美丽的橙红色,不仅十分赞叹。
果然治大国如烹小鲜,都是学问。
虾油熬好之后,马冰就将虾头虾壳用大抓篱捞出丢掉,先煎了个外焦里嫩的荷包蛋,又将洗好的菜叶子丢进去断生,捞出备用,这才加水,水开后煮面。
“行了,吃吧!”
谢钰看着眼前的面,橙红色的汤底上浮着点点金色油花,淡黄色的面条安静伏在里面,好像潜出水面休息的小兽。
沿碗沿摆着一溜儿翠绿的青菜,还有一颗金灿灿的荷包蛋。
很香,特别鲜的那种香。
面条反复揉过,吸饱了汤汁也不软囊,很是劲道弹牙。
麦香混着虾子的鲜美,很棒。
再喝几口汤,热乎乎盐津津香喷喷,热力自食管滑落入肚,沿着四肢百骸游走全身,不多时,额头便沁出一点薄汗。
谢钰惬意地吐了口气,“多谢,很好吃。”
看他吃得干干净净,马冰也觉得开心,“明早有虾仁小包子,喜欢的话也可以来吃啊。”
谢钰笑着点头,“好。”
看着他的笑脸,马冰忽然有点后悔。
我就是客气客气,你还真不客气!
唉,又要多做一个人的饭了!


第55章 冰镇西瓜
端午之后,盛夏正式来临,一连几天,天上就跟下火球一样,热得不得了。
就连河边的树木都有些蔫儿,原本翠油油的叶子卷了边儿,更不用说人。若正午时光着脸出去走一趟,回来都要刺痒许久。
城内外几条大河的水位急剧下降,空气干燥异常,朝廷连着讨论几日,就怕引发大旱。
谢钰等人也不得闲,每日都在城中巡查,一来防火灾,二来也怕有百姓中暑昏厥。
若不及时救治,是会出人命的。
皇上对此关心异常,命他们每隔一日就入宫上报一次,不得有误。
这日巡逻完毕,已是傍晚戌时左右,天色微暗,可仍不凉快。
晒了一日的地面继续发威,热气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与四周余热不减的空气交织,密不透风,活像把人塞在蒸笼里。
为防刺客埋伏,皇宫内很少有成规模的大树,光洁的石板路一到夏日就成了催命符。
谢钰进宫时,甚至能感觉到鞋底都在发烫,犹如踩进热锅。
而他的皇上舅舅只穿一件鸭蛋青家常宽领镂空罗袍子,散着裤腿儿,擎着本折子歪在榻上看。
不等谢钰请安,皇上就抬抬手让他起来,“天热,不必拘礼,先去洗脸,把外面大褂子脱了再来说话。那边有冰着的西瓜,自己去吃几块解暑。”
谢钰常来,一应都是熟络的,也不必内侍领路,自己径直去洗脸更衣,又亲自端着西瓜盘子过来。
关外快马进贡来的西瓜,一路用泼了水的沙土加毛毡盖着,切开前瓜叶还是水灵的,十分新鲜。
切成块后堆在冰山上的银盘内,红的瓤儿、绿的皮儿、黑的籽儿,丝丝缕缕透着凉气,光闻着那甜滋滋的味道就觉舒畅。
皇上招招手,指了指小桌对面的空位,“来这里坐。”
他暂时丢开折子,捏捏酸胀的眉眼,盯着谢钰看了会儿,“嗯,瘦了,也黑了。”
又笑,“前儿你母亲还进宫朝我撒气,说使唤你太狠了些,我便告诉她,如今我手下也没几个得力的人才,只好能者多劳。”
他不像先帝,没什么架子,私下里与人说话时常用“我”,显得很和气。
“几位皇子都是好的,”谢钰见他眼巴巴看着,便也递了块少籽儿的西瓜过去,闻言道,“又比我年长。”
皇上接过来一口吃掉,惬意地吐了口气,闻言摆摆手,“你不必夸他们,也不必自谦,我养的儿子我还不清楚?”
他膝下如今立住的皇子一共九人,成婚的也有五人,有比谢钰大的,也有比他小的,却都不如他老成沉稳,能吃苦。
皇上又瞅了大外甥一会儿,又是高兴又是遗憾道:“真不愧是我的外甥。”
谢钰:“……”
都说外甥像舅,这话一点不假,谢钰儿时曾有几年长得与当今极像,若给外人看,简直比那几位皇子都更像他的儿子。
谢钰又聪慧伶俐,皇上便十分疼爱,一时儿子们都靠了后。
也因为这个,如今谢钰和几位皇子的关系颇有些微妙。
甥舅二人闲话一番,又说起城中情势。
“不少水井也快干了,百姓们每日光排队打水便十分紧张,近日常有因抢水而引发斗殴的情况发生。”谢钰道。
皇上沉吟片刻,叫了内侍进来,又念了几个大臣的名字,“让他们即刻拟个折子上来,看是让青云水库开闸放水,还是先命厢军从城外以水车运水,解燃眉之急。对了,再问问太史局,最近可会下雨?”
如果长时间不下雨,且不说人畜受不受得了,地里的庄稼就先要干死了。
可现在才五月,若这会儿就开闸放水,万一六月七月八月继续热下去,又怎么说呢?
出城求雨么?
当今不信这个,若求老天爷有用,何必耗费巨额军需打仗?何必死那么多人?又何必累死累活治国?每日躺在祭台上拜老天爷就完了。
但很多老百姓信,也有不少老学究信,若真到了那个时候,哪怕为了安稳民心,皇上也不得不带头糊弄一下。
只是这么一来,出行一来一回一祭祀,又是好大一笔费用……
一想起这个,皇上就有些肉疼。
花那么多银子,干些什么实事不好!
还得仔细商议着来。
内侍领命而去。
“我看你越发出息了,”皇上对谢钰道,“不要再留在开封府做个小小军巡使,就来朝廷里正经干点事,兵部如何?再不然,回禁军做个统帅也可。”
然而谢钰一口回绝。
皇上一怔,叹了口气,“你爹什么都不好,可唯独有一点好处你不学,圆融!”
谢钰高高扬起眉毛。
圆融?
这说的是谢显?
皇上不再多言,又问他对朝堂的看法,既是找人说话,也是考察提点后辈。
谢钰说了几条,又隐晦地问起几位大臣,“既然朝中正值用人之际,陛下怎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将先帝在时兴旺,当今登基后骤然消沉的大臣都列了个名录,共计十八位。
后反复思量,几经删减,只剩十一位。
这十一人中,有皇亲,有国戚,还有曾权倾一时的权臣高官……
似乎哪一位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
这些人中有的是年事已高自请乞骸骨,有的却正值壮年,不知怎的就销声匿迹了。
尤其是前任户部尚书田嵩,如今也才六十出头,当初上书要求卸任时也不过五十来岁,官场上可谓正当壮年。
按旧例,老臣上书卸任时,皇上一般会象征性的挽留几遍,如此才能营造一段佳话。
可据说当时舅舅竟当场就允了!从那之后,非但田嵩再无起复,整个田家上下也都渐渐退出权力中心。
皇上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为什么想知道?”
谢钰默然不语。
若他的推测成真,此事一旦闹出来,必然举国震惊,他现在还不清楚舅舅的态度,可若想真正了解内幕,又绕不开这些人,所以只好拐着弯儿地问。
甥舅俩谁也没先开口,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僵持。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侍进来回话,皇上先败下阵来,“孩子大了,有秘密喽。”
谢钰面无表情看回去,“不太大的时候也有秘密。”
儿时他经常被皇上留在宫中抱着玩,还曾被几位妃嫔酸溜溜地说“简直比亲的还像爷俩”,故而对这个舅舅着实没什么畏惧。
皇上一噎,又爱又恨地拿扇子往他脑门儿上敲了下,“小兔崽子。”
内侍回来说,据太史局夜观天象,约莫三两日内必有大雨,皇上就松了口气。
准不准的,好歹有点盼头,不然这心总悬着,着实难熬。
皇上又转回去瞅谢钰,奈何那小兔崽子装木头人的功夫了得,最后皇上也只好无奈道:“罢了,你若什么时候想去看那些落了灰的旧卷宗,就去,只是要提前告诉我看谁的。”
谢钰有些喜出望外地瞅了他几眼,最后才试探着行礼,“多谢陛下。”
“滚蛋吧!”皇上给他气笑了,“有事陛下,没事舅舅,讨债的么?赶紧走。”
谢钰也跟着笑了笑,果然起身告退,又去隔间换衣裳。
太史局的观测果然很准,来时烈日灼灼,而等谢钰换完衣裳要出时,突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天边有闷雷滚滚而来。
一开殿门,裹挟着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瞬间荡涤了连日来的暑气,让里头的皇上都跟着精神一振。
忽一阵狂风袭来,高高扬起谢钰的帽带和发梢,袍角被激烈地吹动着纠缠在一起,猎猎作响。
谢钰下意识眯了眯眼,忽转身问道:“陛下,颜面和真相,孰重孰轻?生者和逝者,孰先孰后?”
这小子,又叫陛下了……
此时的他们不是甥舅闲话,而是臣子在问君主的想法。
皇上慢慢站起,背着手踱了几步,“于天下有利者,最重;能安民心者,为先。”
谢钰垂眸思索片刻,再次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谢陛下教诲,微臣告退。”
还好,还是他记忆中的舅舅。
目送谢钰远去后,皇上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是要给朕惹个天大的麻烦啊……”
内侍揣度他的想法上前道:“陛下,要下雨了,小侯爷好像没带雨具呢。”
“让他淋着!”皇上没好气道。
再让他不给朕省心。
好端端的,偏去翻那些棘手的陈年往事。
过了会儿,却又听皇上喊:“雨具呢?没人给有缺送么?”
内侍:“……”
不让送的是您,让送的也是您,说好的一言九鼎呢?
谢钰没走出去多远,豆大的雨点就下来了,噼里啪啦打在身上生疼。
夏日的雨来得又凶又快,数日积攒的暑气在它面前简直溃不成军,不过几息功夫便是雾茫茫水泽一片,天地同色。
有侍卫奉命跑过来送雨具,后面一人甚至还提着两个小藤筐,“陛下说让您带回去。”
每个小筐里都塞着一个圆溜溜的西瓜,外面盖着油纸,上头系着麻绳,怪可爱的。
偶尔几点雨水从侧面溅上去,越发染得浓翠欲滴。
宫内休息处元培已经出来等着了,见状上前帮谢钰提着筐,看清里面的玩意儿后乐了,“陛下还真疼您。
对了,下面有人来报,说是城东南的盛安小镇外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大人要亲自过去,还是卑职带几个人过去瞧瞧?”
“人命关天,天子脚下,我走一趟。”谢钰指了指他手里的西瓜,“先打发人把瓜送回开封府,一个给涂大人和赵夫人,另一个给王大夫和马姑娘。”
谁知元培就笑,“这个可送不了了。”
说着就往宫门外一指,“刚才街上有一处戏园子起火,好些百姓都乱了套,衙门里的人怕踩伤,也帮忙疏散去了,还是马姑娘跑来报的信儿。说是仵作等人都预备好了,若您去,便一同走,若不去,他们就先走。”
很多人可能觉得有尸体就要上仵作,但其实给活人看病的医者作用也很大,因为他们会看出许多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进而协助判断死因。
以往都是尸体运回衙门后王衡帮着看,可现在有了个年轻活泛的马冰,便也可以跟着第一时间去现场了。
谢钰顺着一看,果然见马冰牵着大黑马远远立在城门外。
因无官职者不得靠近宫门百步,她隔得有些远,但还是能叫人一眼就认出来。
马冰也看见他们了,伸出手来挥了挥。
谢钰忽然莫名觉得这样的苦差也有些快活,便将那西瓜留下一个,另一个打发人送回开封府。
此去盛安小镇少说也要三两日,正好拿了路上解渴。
谢钰出了宫门,果然见路边早有开封府的人马候着,“谢大人!”
谢钰点点头,率先策马扬鞭朝城外奔去,“走!”
众人立刻赶上。
数十只马蹄踩在石板路上,溅起高高的水花,嚓嚓有声,直至马队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幕中,仍久久回荡不去。


第56章 大碗面
“好大的雨!”
开封府东的驿馆内,一名驿吏看着外面如注的雨幕叹道。
“可不是!”同僚在他身后笑道,“不过这雨来得也算巧了,前几日麦收,晴天大日头,正好割麦。这些日子豆子要狠长,正缺雨水。”
驿吏不过是不入流的“吏”,俸禄微薄,还要靠家中田亩贴补才好过活。
开封府往东一带多种麦豆,许多驿吏家中也是如此,前些日子久旱不雨,对麦子固然好,可其他庄稼菜蔬就苦哈哈的,众人不免十分烦忧。
如今见大雨下来,便都松了口气。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听远处一阵有节奏的动静传来,当下对视一眼,迅速站起身向里面喊道:“来差人了,十人以下,快准备!”
常年做这行的,必能在瞬间分辨出马蹄声和基本数量,以便随时接待。
连通驿馆的官道只有驿夫、官员及其家眷,或是拿着朝廷特殊批文的赶考学子才能走,而驿夫一般单人独骑,身上佩戴响铃,寻常官员往往坐车,学子们则大多腿儿着,或是骑骡子,声音都不对。
而西边来的这一拨并无铃音,人数不多,速度又快,十有八九是开封府出来办差的衙役或武将。
众人正准备时,马蹄声已急速逼近,不多时,果然从拐角的密林后转出来一小彪人马,粗粗一看,大约七、八个.
这群人骑术极佳,丝毫不惧雨天疾驰,数十只铁蹄重重踏在积满雨水的泥坑中,溅起好一阵泥淘水浪。
不过眨眼功夫,一行人就到了驿馆门口,早有准备的众人一拥而上,帮他们牵马入栏喂草料,又要公文看。
为首的是个极其年轻俊秀的武官,下马后先回头看了一干同伴,确认无误后才道:“开封府军巡使谢钰带人往东河盛安镇办差。”
当下有驿吏核对着记录下来,又按照个人品级去准备屋子。
“大人快请里面歇息,马上有热水、姜汤送上,可还要替换衣物?”
靠近京城的驿馆也算大禄朝的门面,大多条件不错,附近采买也便宜,因常有达官显贵在此停留,各色日常起居所需都是齐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