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冰笑着摇头,“谢大人说笑了。”
看似回答,其实什么都没答。
又来了,又是这种笑。
谢钰几乎能看出所有人是否在说谎,却唯独不敢断定这个姑娘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对自身情绪的掌控令人惊叹,简直无懈可击。
“若是无事,明日都去看龙舟吧,”谢钰道,“我会派人准备座椅。”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马冰和裴戎近距离接触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
“哎呦,你们怎么都窝在这儿?”众人才要回话,却见赵夫人摇摇摆摆从外头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个提篮子的婢女。
“夫人!”
众人齐声问好,问完了,才想起来往里瞧,结果空空如也:
他们方才光顾着讨论龙舟,连那庄鹏什么时候走了都不晓得。
赵夫人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眼,除了满院蔷薇花却什么都没看到。
她有些疑惑地摇摇扇子,“正好你们都在,也省的我到处打发人送去,来,都进去坐下说话。”
众人便都乖乖跟进去。
赵夫人向袁媛问了袁家人好,打开竹篮,从里面取出一条五彩丝绳编成的手环,亲自给袁媛戴上,“好孩子,这一年都百毒不侵。”
袁媛笑嘻嘻收下,又露出另一边手臂,上面赫然密密麻麻挂了五六个。
赵夫人一怔,捂着扇子笑起来,“好姑娘,你这可是发达了。”
袁媛也跟着笑,“多谢夫人,前几日我家中长辈就都打发人送来了,我想着,戴谁的好,不戴谁的好呢,索性就都戴上了。”
赵夫人拍拍她的手,“小伶俐鬼儿。”
说完,又对马冰他们招手,“都来。”
长者赐,不敢辞,众人便都乖乖伸手。
彩绳编得很细致,下头还用柿柿如意结坠了两颗豆粒大小的玉粽子,对着光一照,隐隐透亮,十分可爱。
马冰捧着看了一回,忽然笑道:“我倒突然想吃粽子了。”
赵夫人失笑,竟又从竹篮里提出一只极其小巧的酒坛,“馋猫儿,要粽子还不有的是?只怕你吃多了不消化。”
马冰才要说话,却见谢钰和元培他们突然脸色大变,竟默默地往后退去。
赵夫人笑眯眯招手,“来,子质先来。”
逃跑未遂的谢大人:“……”
元培干笑道:“夫人,我,咳,我就不必了吧?”
谢钰面无表情看他,眼中杀气腾腾。
敢临阵脱逃,军法处置!
“没成亲的就都是孩子。”
赵夫人一把拉过谢钰,仰头看了会儿,招招手,“坐下。”
这孩子长得这么老高,她哪里够得着!
谢钰抿了抿嘴,罕见地有些局促,可到底还是坐下了。
然后马冰就见赵夫人倒出一杯雄黄酒,用事先准备好的毛笔蘸了,在谢钰额头端端正正写了个“王”字。
谢钰闭了眼睛,一脸认命。
马冰:“……噗哈哈哈!”
谢大人打扮得威风凛凛潇潇洒洒,偏脑门儿上顶着个黄橙橙的“王”,看上去真的……哈哈哈哈!
然而接下来,赵夫人就一脸和气的冲她招手,“好孩子,来。”
马冰的笑声戛然而止。
呃,从现在开始叛逆还来得及吗?
约莫一刻钟后,众人都顶着因为干涸而越发显眼的“王”坐在花廊下默默无语,满脸生无可恋。


第52章 暑热
作为当下第一大都市,开封汇聚海内外各族百姓,他们在繁荣了当地经济的同时,也带来了叫人眼花缭乱的习俗,极大丰富了人们的生活。
除了常见的吃粽子、赛龙舟之外,艾草制品也非常普遍。
几乎家家户户门口可见斜插艾草,许多人还会佩戴艾草荷包,穿戴五毒风格的衣饰,吃艾草汁液调和的点心,寓意百毒不侵。
艾草略有苦味,可入药,做出来的点心微微带着清苦,第一次吃的人可能不习惯。
但喜欢的人却会很喜欢。
次日跟袁媛和赵夫人他们去看赛龙舟时,马冰就看到街上有许多穿着鲜艳五毒配色的彩衣、脚踩五毒鞋的小孩子说着笑着,跑来跑去。
若是家境宽裕的,还会提前打造五毒造型的银铃银饰,挂在身上叮铃作响,好看又吉祥。
有几个孩子额头上的“王”字还没干,马冰和袁媛不由回想起昨日被赵夫人按着画的场景,顿时笑得软在一处。
五月也被称为毒五月,既说它天热毒辣,又是说毒虫滋生,便有好些人家在这日焚烧艾草,祈求强身健体、驱除毒虫。
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艾草香,偶然经过酒楼食肆时,还能嗅到里面飘出来的淡淡雄黄味。
路边一座露天戏台上正演《白蛇传》,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讲的便是白娘子端午节误饮雄黄酒,以至显出原形吓死许仙。
众多看客都跟着或笑或叹,袁媛却道:“唉,那许仙真不中用!”
赵夫人等人便都笑起来,“你小孩儿家家的,哪里见过真蛇?快别说这样的大话。”
袁媛红着脸往马冰怀里钻,小声道:“本来么,家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大条蛇,若不是白娘子变的,那许仙自己吓死过去,娘子不也难逃毒手……”
当日那样危险,马姐姐还救我哩!
话虽如此,可寻常人难免胆量有限,众人也不与她争辩,说笑一回便罢了。
因是一年一度的赛龙舟,今日不光好热闹的宁德长公主来,听说皇上皇后和几位亲王也到了,百姓们尤其激动,拼命伸长了脖子想一睹天颜。
皇家所在的酒楼据说是某位王爷的私产,这几日便不对外营业,只给皇家人和少数几位受宠的大臣享用,马冰认识的就有涂爻和袁媛之父袁高大学士。
一行人都对这个不大上心,也不往那边凑热闹,早早往提前订好的酒楼去。
袁媛本该跟着袁家人的,奈何小丫头铁了心不过去,只拉着马冰往她身上钻,袁家人无法,只好提前打发过人来候着,又为自家女孩儿和马冰一并送了双份饮食。
马冰笑道生受,又拿出准备好的一只锦袋放回托盘,“自己琢磨的小玩意儿,劳姐姐带回去给家里的姑娘们玩儿吧。”
袁媛立刻凑过来问:“是那书签子么?”
昨儿去了开封府之后,她终究是如愿以偿留宿,却因骤然换了床铺睡不着,跟马冰闹了一宿,又半夜爬起来看她弄书签。
那书签极其繁琐,要用药汤浸泡数日,期间反复晾干,让药物渗入每一寸,末了才过蜡、锁边、扎眼儿。
如此做好的书签不怕水,不怕折,而附着的药物又可防虫防蛀,香味长久不散。
袁媛看她做什么都稀罕,便率先抢了一套,十分得意,“嘻嘻,我是头一份儿!”
马冰笑着掐她腮帮子,无意中一抬头,就见斜对面街上来了一溜儿轿子,不多时,一群穿红戴绿的漂亮姑娘从上面飘下,好个香云翩然、红袖招展,顿时将那一带衬得生动许多。
有经验的人便不大高兴,“是百花楼、滴翠阁等几家的窑姐儿……”
难得佳节,举国同庆,便是老鸨们也难免发发善心,放自家得脸的姑娘们出来逛逛。
再者这几日城中汇聚达官显贵,若是有幸给谁看上,拉去做个外室,岂不美哉?
可青楼的如意算盘,最是戳官太太们的心窝子:
那些窑姐儿瞄准的,不是自家相公便是她们的儿孙,哪里会痛快!
百花楼?
马冰顿时上了心,拿眼睛往人群中溜了一圈儿,果然见到了一身雪青色纱衫的张抱月,身边扶着她的正是蒲草。
却说蒲草这几日虽然好转了,到底留了点病根,又怕男人,老鸨舍不得她那张脸,更兼张抱月在旁求情,便先叫她做丫鬟伺候。
自打被卖进百花楼,蒲草还是头一回上街,顿时被外头的繁华迷了眼,若非后头有龟公跟着,只怕早甩腿子跑了。
小姑娘拨浪鼓似的晃着脑袋四处看,突然眼睛一亮,轻轻扯扯张抱月的袖子,“姐姐,马大夫在那边呢。”
张抱月赶忙顺着望过去,果然见对方正在看自己,不由心下一松,用团扇边沿轻轻点了点樱唇。
马冰心头微动,颔首示意。
这个动作是之前她们约好的暗号,意思是张抱月已经打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看来,要尽快去百花楼一趟了。
“马姐姐,你在看谁呀?”袁媛跟马冰说了几句话,却迟迟不见回答,不由顺着望过去,“哎呀,好漂亮的姐姐们。”
马冰笑着点头,又唏嘘道:“美则美矣,可对她们而言,美貌才是祸根……”
多少好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因为长得端正而被拐子盯上,自此毁了一辈子的。
若真能让她们自己选,恐怕恨不得貌若无盐呢。
旁边就有位不认识的太太阴阳怪气道:“你们还小呢,可别被那些妖精似的东西骗了,说这等笑话。她们再厉害不过的,专去勾搭人家的相公……”
他家相公便是年初相中了一名歌姬,如今也不纳入府中,只养在外头做外室,叫她想磋磨都无处下手,直恨得牙痒痒。
此言一出,赵夫人等人便纷纷皱眉。
你自家的官司且家去之后关了门打去,大庭广众之下的说些什么话!
袁媛瞧了她一眼,有些不乐意。
什么骗不骗的,我一个千金万金小姐,何必非知道你们的腌臜事儿?
且不说我只是随口一讲,无伤大雅,君不见隔壁楼上好些权贵公然叫了歌姬入门作乐,又怎么样了呢?
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言行有失,自有爹娘兄嫂教导,再不济还有同来的赵夫人,哪里轮得到你说教?
“不知是哪家夫人,好大的阵仗。”袁媛冷笑道,“我年纪轻,见识浅,自然不晓得她们是不是妖精变的,可我只听说有男人们巴巴儿往青楼里扎的,断没有青楼女子公然上门抢人的。”
言外之意就是你自家男人拴不紧裤腰带,是他自己的事,别混赖人。
此言一出,楼内先是一静,继而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众人只觉袁媛年幼,怕她是个腼腆小姐下不来台,正琢磨如何打圆场,却见她小嘴儿一开一闭,也不忌讳什么“青楼”“红楼”的词儿,竟巴巴儿说出这一通钝刀子杀人不见血的话来,都是愣了。
那位夫人顿时臊得面红耳赤,又不好辩驳,强撑了两刻钟后,便借口中了暑气落荒而逃。
马冰拉着袁媛不断赞叹,“真是人不可貌相,再瞧不出来你还有这番本事的。”
袁媛被她说得小脸儿通红,“姐姐臊我呢……”
若论耍嘴皮子,大学士家里养出来的姑娘怕过谁?
她不过平时不爱搭理,没想到就有人那般没眼色,若她吃了哑巴亏,没准儿回头就传出什么“大学士家的女孩儿羡慕窑姐儿”的混账话来。
爹娘早就说了,袁家的孩子不惹事,可若事情来惹,咱们也不怕!
众人所在的都是沿河而建的酒楼,那些没抢到酒楼,或囊中羞涩支付不起的寻常百姓便都挤在岸边、桥上,放眼望去皆是人头。
辰时刚过,自河流西段缓缓驶来几艘龙舟,所到之处呼声如雷。
打头阵的正是一干达官显贵,有的是为了与民同乐,有的是迫于压力,总而言之,全是外行。
有上了船还不知道怎么划桨的,有大肚皮顶着前面同僚的,还有抓着同伴的胳膊大喊头晕的,还有举起船桨却跟其他人的“打架”的……放眼望去,简直一盘散沙。
马冰等人也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听专门讲解的女先生报名字。
“……那位是礼部侍郎付大人,他身边吐了的便是太医署的刘太医……前头那位额头宽阔,天圆地方的便是当今的三皇兄,肃亲王。”
看着下面威风凛凛的蟒袍老者,马冰的笑容戛然而止。
肃亲王呵……


第53章 谋定
肃亲王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仍然很精神。
至少现在看着比旁边晕船狂吐的太医强多了。
说来,他也算一位另类的传奇人物。
肃亲王的生母出身名门,备受先帝恩宠,得封贵妃。先帝爱屋及乌,对当时的三皇子也颇为喜爱。
后来皇子们渐渐长大,天资初显,三皇子可谓文不成武不就。
但唯独有一点,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而且不要脸。
先帝晚年暴虐多疑,喜怒无常,连身边伺候他几十年的老人儿都没少被责打,更一度与号称最宠爱的明珠宁德长公主决裂,但恰恰就是看起来干什么什么不行的三皇子,始终屹立不倒。
先帝晚年痴迷佛教,希望来生能再续权势富贵,但恰逢战事吃紧,天灾肆虐,财政紧张,却不好主动开口做什么。
三皇子便主动上书,借着尽孝的名义要求大肆修建庙宇、陵寝,并带头收敛钱财,无所不用其极。
先帝果然龙颜大悦,将一干弹劾的折子都压下去,多次公开称赞他“纯孝”,加封其为亲王,临终前甚至留下密旨,“不可杀不可废不可圈,三代后始降。”
后人常说,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别看先帝最后那几年疯疯癫癫,肯定也明白三皇子得罪了不少人,自己这个靠山一倒,随便哪个兄弟登基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才留下这么一道免死金牌……
马冰想得太多太入神,脑海深处似有狂风大作,卷起堆积成山的记忆碎片,满是白色的,血色的……以至于连龙舟比赛都看不进去,只是麻木地跟着周围的人叫好、鼓掌。
她甚至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
“马姐姐,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袁媛发现马冰好久没动静,扭头一瞧,却见她眉头紧锁,面容泛白,不由担心起来。
赵夫人闻声也看过来,“是呢,这孩子别是中了暑气吧?”
马冰缓缓吐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索性顺着她们的话道:“大约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又怕热。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也省的给大家添麻烦。”
“今年确实比往年更热些,也好,我打发人套车送你回去。”赵夫人道。
“我陪你吧。”袁媛起身道。
“不用忙,”马冰笑着按下她们,“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清楚?其实冷水擦把脸也就好了,只是这里太吵罢了,正好现在别的街上清净,我沿着树荫底下走走,吹吹风就好了。”
正说着,外面楼下又是几艘船伴着震天响的喝彩和锣鼓声驶过,吵得众人直皱眉。
确实。
有趣是有趣,热闹是真热闹,就是未免忒热闹了些。
马冰再三劝说,终于安抚下袁媛和赵夫人她们,提前离席。
刚下了楼,离开众人的视线,马冰脸上的笑意就褪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看那厮飞扬得意的胖脸一会儿,就恨不得直接跳下去掐死他!
今儿几乎整座开封府的人都跑出来看赛龙舟,沿河那几条街上人满为患,其余的地方却冷冷清清。
马冰顺着树荫走了几步,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水里有不少鱼虾,许多人都习惯将剩饭拿来喂鱼,故而一只只都吃得圆滚滚,一看有人站在岸边,便熟练地簇拥上来,张大着嘴巴等待投喂。
马冰看着脚下噼里啪啦涌过来的鱼群,叹道:“你们倒是快活。”
每日吃了睡,睡了吃。
因肉质粗糙,还不必担心给人抓了去吃。
上辈子积德了吧?
“马大夫!”
忽然有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马冰抬头一瞧,却是斜对面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里,蒲草满脸兴奋地冲她招手。
她习惯性笑了下,见四下无人,抬步走过去,“你们怎么来这里了?百花楼也没人跟着?”
蒲草将本就干净的椅子又使劲抹了几回,热情地请她坐下,又倒茶。
见她面色不佳,张抱月擎着扇子给她扇了几回,闻言懒懒散散道:“今儿出门都没带银子,且身契还在鸨母手里攥着,出了城就是逃奴,怎么逃,往哪里逃?”
老鸨们也知道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只命打手们围住几条要紧的路口,便乐得卖个好,让手下的姑娘们轻快一日。
“马大夫,喝茶。”蒲草倒了茶,又用扇子飞快地扇了几下,不烫了才端过来。
“好蒲草,多谢你这样用心。”马冰笑道。
蒲草抿嘴儿笑起来,虽还是瘦,但因病好得差不多,日子有了盼头,瞧着精神倒还好。
都去凑热闹去了,茶馆里除了她们这一桌竟没有旁的客人,掌柜的不在,两个伙计乐得偷懒,都在远处的角落里磨牙打瞌睡。
也不知是太热,还是被一大早的锣鼓声吓到,树上的蝉竟也哑巴了似的。
隔了几条街,远处仍隐隐有锣鼓声飘来,只是随着风晃晃悠悠,听不真切,梦境似的。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后面小火炉膛内炭烧得通红,噼里啪啦舔着壶底,听那逐渐沸腾的水呼哧有声。
张抱月四下看了看,又让蒲草去守着外面,以防有人偷听,这才示意马冰近些,低声道:“我怕有心人察觉,你给的那几个名字只好一个个来……那田嵩近几年痴迷佛教,常去各大寺院拜祭,下月中旬有高僧在城南福云寺讲经说法,他必是要去的。
他年事已高,福云寺又偏僻难行,说不得要住几日。”
田嵩便是那田斌的父亲,前任户部尚书。
马冰眼神一闪,“多谢。”
最近几年开始痴迷佛教?怕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心虚吧。
人常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越惜命,看来果然不假。
张抱月向后靠了靠,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良久才道:“我不知你要做什么大事,心里总觉得……唉,你,罢了,你且好生保重吧。”
顿了顿又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看我们这样,不还是熬着吗?”
熬吧,总有一天能熬出头。
马冰谢过张抱月,自己从腰间抽出折扇狠狠扇了几回,待烦闷的情绪稍退,这才看着窗外淡淡道:“有些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死,听上去或许很可怕,但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有时活着才是一种煎熬。
因为留下的人不得不背负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磨灭,反而会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直到将人压垮。
马冰不知自己此生有没有如释重负的一日,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会被压垮。
但……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
“以后就好了。”她看着窗外,幽幽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张抱月和蒲草听。
日头正高,炽热的阳光火辣辣照下来,整条河面都像洒了碎银,硬是晃眼,叫人不敢直视。
路边的果树高度有限,枝叶摇摆间,便有雪亮的光斑落下,好像随时都要把那地面点燃了。
混杂着艾草和雄黄气味的空气扭曲着,无比灼热,混着附近河流内升腾起来的水汽,又闷又潮,让人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呼吸。
从口鼻进去,顺着喉管,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滚烫。
张抱月和回来的蒲草对视一眼,心尖儿猛地一颤。
后者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颤声问:“真的能成么?”
之前她一度活不下去,是张抱月偷偷告诉她,只要活着,马冰就有法子让她们逃出去。
所以蒲草活下来了。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事儿是不容易办的。
而张抱月了解得更多。
更换户籍这种事其实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单看是谁去做。
对有权有势的人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可对普通百姓来说,难如登天。
伪造假户籍自然不成的,经不起查,早晚有露馅儿的一天。
故而张抱月思来想去,也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如之前舞弊案那般偷梁换柱。只要你顶替了对方的身份,自然就成了另一个人。
逃奴张抱月,与我何干?
但平白无故的,谁愿意放弃呢?难不成,要为了她们再去杀人?岂不更容易露马脚?
还有另一种法子。
昔年她曾听某位官员醉后提起过,有人为了替某些权贵脱罪,自出生之日起便凭空伪造出一个人来,然后根据年岁增长捏造人生……
也就是说,其实世上本没有这么个人,但户籍上却实实在在是存在的,日后随便谁顶替,都无懈可击。
这个法子固然保险,却须得手眼通天,听说马冰刚到开封府不久,她有这样的能力吗?
原本张抱月想着,即便马冰是糊弄她们的也无所谓,权当报了救命之恩吧。
可面对重新开启一段人生这种诱惑,又有谁能真的不动心?
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自己真得了自由,会是何种情景?
马冰能理解张抱月和蒲草的想法,只是不便一开始就交底罢了。
“放心,无论我这里成与不成,答应了你们的事,就一定会做到。”马冰平静道。
户籍文书这种东西,别人可能缺,唯独她不缺。
从西北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死亡,而很多人幽居深山老林,死后亦无人知晓,或者……都死了,根本来不及报备。
既然无人报备,官府也无从知晓,单纯从户籍上来说,那些人已经死了,却也还没死。
她收拢了那么许多户籍文书,就好像也背负了那么许多人短暂的一生。
听了马冰的话,蒲草有些无措,喃喃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张姐姐都想着,若你也能好好的就好了,以后咱们一块过日子。”
她不了解这位马大夫,也不大敢多问,虽然对方总是笑吟吟的,可也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对方过得很苦。
既然开封府让马大夫不开心,为什么不大家一起走呢?
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开始,过普通人的生活。
马冰一怔。
张抱月看了看蒲草,又看看马冰,没做声。
不过,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端午前后,天气易变,刚还万里无云,突然就平地起了阵凉风,从不知什么地方刮过来几团乌云。
刚还燥热的空气骤然带了几分凉意,马冰禁不住狠狠吸了几口,冲蒲草笑了笑,心里突然畅快许多。
“要下雨了。”
张抱月伸出手去,感受着自指尖流窜的水汽,不禁笑起来,“是啊,这么难熬的热天儿,总会过去的。”


第54章 虾汤面
“谢大人!”
“大人回来啦!”
谢钰回到开封府时,已是月上梢头,好些人玩了一天,累了,早早睡下,远比往日要来得安静。
龙舟比赛晌午之前就结束了,谢钰问过后才知道马冰竟因不适提前走了,想找机会让裴戎和她见面的打算顺势落空。
他本想回来,奈何宁德长公主和皇上都喊他过去楼上说话。到了之后,难免又要向一干老臣问好。
再吃过午饭,又不知应酬了些什么,略议些国事,回过神来,天都黑了。
端午节的月亮并不大,但月色很好,衬着满天星斗,竟不大用点灯了。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艾草和雄黄的味道,过了今夜,节就过完了。
热闹过后的寂静总叫人感慨。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回过神时,谢钰竟已站在药园门口。
天色已晚,或许她已睡下也说不定。
况且自己这样贸然前来,总有些不妥。
虽是这样想,但脚下却似生根,分毫不动。
谢钰落在身侧的手微微捏了捏,又迅速松开,顷刻间下了决心。
罢了,来都来了……
就只看一眼,若她睡了,即刻就走。
主意已定,谢钰不再犹豫,抬脚迈了进去。
嗯?
院子中央点了两盏石灯,照出蔷薇花廊下一道轮廓。
马冰仰面躺在大凉椅上,一条腿屈起,两只手垫在脑后,以扇覆面,呼吸悠长。
睡着了?
谢钰微微蹙眉,也忒不当心。
虽是端午,夜里还有些凉呢。
要叫她起来么?
但或许她好不容易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