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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文起急声道:“不不!我不是语出讥讽,怪你拿我当冤桶,我是愧怍无地罢了。我这个人吧,有些自命风流的毛病,总觉得不管论家世还是个人、论相貌还是性情,女人都不会不爱我,所以很有把握能征服你的心,真没想过你居然一点儿也无意于我。不过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确实你和小柳才是年当貌对,你舍我而取他,无可厚非。尤其小柳出事后,我听闻你屡屡在酒局上举止失度,为了他到处求告,甚至还跑去诏狱求见……我没法不被你待他的真情所打动。万漪,我虽已勘破你当初为了小柳而对我耍弄的那些把戏,但我一点儿也不记恨你,恰恰相反,正因为你厚待他而薄待我,我才愈发认定,你是我向所未见的好姑娘,真配得上我对你的一往情深。”
唐文起的声调依然柔厚,万漪却饱受刺痛。她回忆起自己曾怎样当着面把他百般戏耍,背过脸又对他千般诋毁,可他非但不计前嫌,反而在看穿自己的虚伪后,仍愿于危急时出手相救,不可不谓情深义重了。这样一想,以往由唐文起仗势压人而生出的嫌憎已消去大半,从中生出一片感激来。她情不自禁,语带哽咽道:“大人,万漪何德何能,竟博你如此眷顾……”
“你是被苦境压久了,不惯抬头挺胸地看自己的好处。我早和你说过,你却不信,我瞧你直比那许多大家小姐还珍贵。柳老弟定也是慧眼独具,才不肯把你作普通的玩物相待。唉,一思及你们好端端的却钿劈钗分,你念他,不和我长日里念你的心情无异吗?咱真是‘一般滋味,两处无眠’……若说之前我还能克制住自己不来瞧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身边有小柳庇护,可你离了他每况愈下,闹得我心头也难有一刻宁帖。今儿晚上我本来在听莺阁——有人请客嘛,结果我饭吃到一半,忽就觉一阵心惊肉跳,什么也顾不得了,好像有鬼扛着我的腿一样,非来瞧瞧你不可。真叫我来对了!”
万漪稍稍放松一寸的心弦又绷紧了,她试探着道:“我也是吓傻了,大人今日救我于九死之中,我还没谢您呢。可我又没什么报答您的力量,就这么空口一声,总觉着谢了也白谢……”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存心跟我搅嘴!”他又露出一笑,笑容里全是无奈,“我说这话,难道是指望你谢我吗?是逼迫你以身相许,还是以情相报?”
万漪的顾虑被他一语戳破,她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我、我……”
唐文起依旧是苦笑一声道:“你别会错意。是,我承认,你是我有生所遇的最可意之人,但我之所以向你吐露一片真心,并不是向你索求什么,只不过想让你放下戒心,接受我的帮助而已。你也是深受‘情’字缠缚,如何能不懂?真对一个人有情,那就顾不得自己了,只愿他好好的——我只愿你好好的。才我已同你掌班妈妈说过了,你这一节我全包了。我包你呢,也不是真要你做我的生意,再勉强自己来对我假情敷衍,无非是让你拿我当个幌子,才好渡过眼前的难关,不至于白白受小人欺凌。欸,你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千万别和我说谢,这根本不值得一谢。我多少也算是个有力量的人,这点钱还不在话下。”
万漪抚摸着一边的腮颊,皮肤已烧得滚烫;但想唐文起满腔赤诚来帮她,她却怀疑别人另有所图,还屡屡在言谈中给他软钉子碰……莫说是首辅公子、朝廷大员,哪怕只是个寻常财主,施人钱财却遭人猜忌,兴许也早就拂袖而去,死生由她,哪里还会尽自俯就,一味地安抚她、讨好她?
万漪越来越为自己的刻薄寡恩而感到自责。她的手从脸颊滑到了胸口,愧声道:“不是钱,是、是大人您竟会为了我这样的人如此周道打算,您的心思,可比钱贵重太多了。”
唐文起却摇首道:“我还嫌自己远远没替你出够力呢。我不单要帮你,还要帮——”他收住了话尾一笑,“现在说这话还嫌早,等我有了准信儿再说。”
“什么准信儿?”
“没什么。嗐,瞧你瘦的,其他先不说了,快把这碗参汤都喝了,我就不喂你了,免得你别扭,自个儿喝,不过得全喝光才成。”
他重端起那只药碗递给她,一面又指一指床脚下的一只描金匣子,“这里全是些散碎银子,你随手取用,要比那整锭的元宝再去兑方便许多,也省得下人占你便宜。对了,你把当票都给我,我叫人把你的东西赎回来。以后不要再进当铺了,那地方多晦气,有我呢,用不着担心钱……”
万漪偷偷瞄一瞄唐文起,她已好久没打量过这张脸了:端然流畅的轮廓,儒雅多情的眼睛,还有含在他眼睛里她朦朦胧胧的身影——“女人都不会不爱我”——也许唐文起的自负并非绝无道理。刹那间,万漪为难了起来,从前她只把唐文起视为寻欢章台的登徒子,才会绝情地耍弄他。她可以百无禁忌地利用男人低等的欲望,却做不到利用他人的真情而毫不愧疚。可她早已将一颗心托付于柳梦斋,对唐文起只能够生感,不可能生爱。就这么平白受他许多好处,又拿不出对等的回报,岂不太过亏心?可要是不愿倚仗“爱”而得利,当场就严词以拒,眼看便将落入下等妓院去受灭绝人伦的蹂躏……
内在的那个万漪自己与自己来回撕扯着,外头的那个她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参汤,唇舌间染满了淡淡的苦味。
唐文起离开万漪屋里时,漫天的星子已将消隐,但猫儿姑仍在恭候他。她将他引至小花厅里,亲手捧上了一盏热参茶。
“唐大人,您可别心疼。”
唐文起推开了碗盏,流露出一丝倦容,“你也做得忒狠了,看把小姑娘吓得……”
“我不狠,怎能显出您的‘好’来呢?”猫儿姑轻轻一嗤。
唐文起淡淡驳了她一声:“我是为了‘显’自己好吗?我是为了万漪好。”
“是、是!自打您派人来探询那丫头的近况,老身便知,您对她余情未了。不过这丫头近来心病缠绵、神滞不通,若仍叫您以惯常的途径去接近,叫局啊,摆牌啊,她肯定又自己把自己端得高高的,左不顺右不顺——她那些客人不都这么被得罪完了?可您是何等人物,老身不能让您也去受那丫头的邪兴!因此才请您联手做这一出戏,好叫那丫头看清自个儿的处境。总不成她不愿受贵人的照拂,反愿去窑子街伺候挑菜拾粪的?喏,这不一下就把她给扳过来了?才和您,她是不是乖得和兔子似的,不敢再出幺蛾子吧?大人您哪,莫怪老身狠。这就好比是医生治病,对重症只能下猛药,才有立起沉疴之效。”
却原来把万漪呵得魂飞魄散的“窑子街”“梦乐院”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过是猫儿姑安排的一出大戏。猫儿姑调教过的倌人不在少数,一副眼光精毒无比,她见万漪一出道就能拢住首辅家与首富家的两位贵公子,深知这绝非单单靠美貌与媚功所能达到,必须得天生的性情禀赋里有说不出的好处来,还得有运道加持,才会让见多识广的男人们眷恋难舍。而似这等良才福将绝非是俯仰易得,为此猫儿姑对万漪先就存了一个“惜才”的心思,十分看重其潜质,还指望她将来能成为第二个白凤,大红特红,自己才好大赚特赚,又怎肯因万漪一时的年轻糊涂而白白扔掉这聚宝盆?正逢她一门心思地琢磨该如何叫徒弟尽快重归“正轨”,恰好旧客唐文起就遣人来问候万漪。猫儿姑当即同唐文起那边定下此计,这一场英雄救美后,万漪必定既感动于唐文起的恩情,又慑于随时会被发卖的风险,情与势都将狠狠地驯服她。
唐文起见猫儿姑笑吟吟的神情,知她为得计而得意,便不轻不重道:“‘立起沉疴’,也须细致调养,方能去病。小心照料着,我会时常来探望的。”
“我们万漪真好福气,大人肯为她这样下苦心。那傻孩子不是不惜福的人,早晚也会服侍得您舒舒齐齐。”
“对了,你们的人也太不经心了,那屋里怎么一股子怪味?”
“哎哟,真要叫可气。还不都是万漪这糊涂丫头自个儿闹的?非把那‘剪绺儿’的一条老狗收留在这里,每天买了内脏给它拌着吃,那味道能好闻吗?”
“哦,我说呢。才我出门时,门外有一头巨獒冲我乱吠,眼睛睒睒然的很是骇人,定就是这条狗了。”
猫儿姑斜瞄着唐文起,但他涵养功夫一向到家,全看不出喜怒来,只见他揉着太阳穴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我回了。”
她连忙殷勤相送,回来在院中站了一站,就又向万漪的房间行来。
“把那条狗给我打发了!”
猫儿姑叫万漪送走金元宝,绝非一时兴起。只因她原就是由娼妓和小老婆退为房老,久历风尘、屡事显贵,对每一位客人都有量体而裁的细意巴结,才能使阔客们流连忘返,效死勿去;而唐文起是深沉一路的性子,既提到了这条狗,谁知是不是别有深意?猫儿姑宁可把无心一句当成是旨意来办理,也不肯错过了什么暗示,使花钱的大老爷心中不适。再则,她刚给万漪上了一堂重课,绝不能令万漪转眼间就自恃有客人保护,又不尊管教了起来,因之务求一压到底,以贯彻自己的权威。
而万漪担心夜间风寒,金元宝年老不禁冻,才等唐文起一走,她就已将金元宝领回了屋里,这阵子正拢着它烤火。一听猫儿姑的话,她那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下来,直掉在炭盆里嘶嘶有声。但猫儿姑丝毫不为所动,发狠道:“限你明天一天内把这狗给我弄走,你要是不自行处理,我就叫狗肉馆子来牵走。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以为有大客回护你,我就不敢拿你怎样!挣的那一点儿包月银子,还不够我置气的!你再跟我出蘑菇,或者跑到客人前搬嘴,我随时叫梦乐院的掌班来拉你走,到时候通报说你自杀了,人家大老爷还会来给你哭棺,请见你遗容不成?”
万漪才经过非人的忧怖,余栗犹在,一见猫儿姑发威,更吓得畏葸不前,只服服帖帖地忍受。她搂着金元宝大哭一场,第二天就将它送去神路街的“家”。家里人也是怨声载道,“人都养不起了,还养狗?”好在这一次万漪有备而来,她将唐文起前夜里与她的银子包了一小包呈到爹娘面前,果然使他们转怒为喜,一口答应照管金元宝。而至于昨夜的险情,万漪半个字也不敢说,说起来,无非只能招致更为严厉的逼迫,逼她忘情于柳梦斋,继续过那艳帜高张、一笑千金的倾人生涯。
万漪遏制住胸中无以言表的愁苦,陪父母小弟强颜谈笑了一阵,临走前又搂抱过金元宝哭泣抚爱,“跟我在槐花胡同打熬,你也只有受白眼、挨打骂的份,连能畅快跑跑的自由都没有,在我家里,你多少走动能自在些。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你要乖,尽量多吃,越不吃东西,牙掉得越快呢。乖孩子,你定要好好保重,要不等大爷回来一看,说金元宝怎么瘦了这么多,我可得落多大褒贬……”
万漪担心出门太久,等猫儿姑起床了又惹一场责问,因此不敢多留。她要走时,金元宝虽凄楚呜咽,但却毫不做追赶,居然好似完全明了她无能为力的处境,不忍再令她更添难过一般。万漪望着它水蒙蒙的圆眼睛,自觉压根不配承受狗儿天性的信任和依恋。她惨默无言,掩面而去。
到得外面,猛一阵晕眩。只因这是个长条院落,狭窄阴暗,出来才见阳光劈面而下。万漪飘飘摇摇走到路口,车夫“胖牛”正在那里等她。万漪的家人就租住在胖牛亲戚家,所以万漪私下里也贴补胖牛一些钱,每一次归家探亲,胖牛都陪着,也是个监视的意思,防止院里的倌人走脱。这时见万漪出来,低低头叫了声“姑娘”。
万漪愣一下,有好一阵了,胖牛只拿“喂”“那谁”来唤她,久不闻这恭敬有加的一声“姑娘”。她恍然有悟,一定是昨夜里唐文起来过了,所以她又从谁都能踩一脚的“重煞”变回了人人抬举的“小金刚”。按说万漪该感到扬眉吐气才是,可她却只觉出浓重的无味和悲凉。
“我想自己走走,你跟远些。”
胖牛暗骂了一句,之前和你牛爷还低声下气的,他妈的官老爷一给你那骚屄开光你就又挺起奶子走路了,真是个婊子!但他此刻已不敢在万漪跟前露出眉高眼低,只含笑应了声,就慢慢地拉车走在一旁。
万漪迈开两只冻脚,信步走着,不觉间就走到了一条临水的小路上。那路边欹斜着一棵极高大的柳树,已枯黄的柳枝低扫着厚厚的冰面。万漪蓦地里回想起夏末有一天,她与柳梦斋在饭后携手散步,恰好经过此处。彼时皓月当空,人影在地,夜风忽度来一缕柳丝拂上她眉眼。她揉目呼痛,他忙叫人举灯前来,捧起她的脸儿细看。柔亮的灯光里,他们四目相投,凝视良久。现在闭上眼,万漪依然描摹得出柳梦斋沐浴在月空下、灯影里的颜容,闪耀如永不逊位的星座。
后来他们同时笑起来,他挥挥手让举灯的仆人退下,向那柳树轻踢了一脚,“你也是柳家弟子,安敢冲撞少奶奶?砍了你当柴烧!”
她见他拿出调侃口吻,不由也笑道:“你不要欺负它,柳树可是世间最好的树了。”
“这倒是头一回听见。你倒说说看,柳树怎么就是世间最好的树了?”
“天底下的树,无论高矮,全都是一个劲儿往上够,谁好像柳树似的愿意垂首下济,俯低自己的身段荫蔽人呢?”
她仰望那高高瘦瘦的,柳姓的男人,满迎着明月清光,嫣然一笑。
他痴痴迷迷地望她,好久没说话,过得一会儿又蘧然一笑,“我提个人,你可别吃心啊。他们都管蒋文淑叫‘女相如’,可我瞧你扫扫牙缝出来的‘诗’,都比她强上千百倍。”
“我字都认不全,还诗呢!您大少爷可别正话反说了,要惦记你那老情人,上她跟前夸去。在我这儿夸文淑姑娘才情高妙,也是‘对着屁股作揖——人家又瞧不见’。”
她逗了他一瞥,佯嗔着拧过身去。他大笑不已,从后拥住她,“瞧瞧这一句‘对着屁股作揖’,何等文思清丽、诗情绵邈,这才叫美人辞令比飞仙哪!”
他们就那么拥在一起往前走,踏着被揉成一片的月色与长长的笑声……
寒冬里的枯柳下,万漪跌坐于地,抚抱着枝干泣血悲啼。
胖牛见她眼泪流得个没完没了,忽觉一阵内急,便偷偷避开了一段,窸窸窣窣解开裤子。洁白的坚冰上,腾起了一股黄滚滚的臊气。
[1]“圆光”指佛、菩萨以及诸圣脑后的光圈,有卷草、团花等多种纹样。
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
三十五 大安乐
午后,唐文起叫人捎话来,说晚饭上她这里吃。万漪便吩咐马嫂子早点儿督人去弄几道唐大人爱吃的菜肴,她自己却依旧是病恹恹的,愁倚熏笼。过不多久,忽又见马嫂子踅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局票。
“姑娘果然翻身转运!唐大人昨儿才上门,今儿马上就有人叫条子。”
叫条子的是一位“黄少爷”,万漪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么一号人来。马嫂子只一味劝道:“苏州会馆的待霜厅,自然是大佬官才能包得起,这阵子叫去,也不过品茶清谈,又费不了什么功夫,去便是,怕他怎地?”
万漪望向马嫂子笑眯眯的脸——一夜间,这些人又重新学会笑了……她自知若拒绝送上门的客人,就等于是断了下人的财路,一旦他们再去掌班那里搬弄是非,马上又将是临头大祸。反正晚一些也得打起精神来款待唐文起,这么一想,她便无奈地叹了声,“那给我梳妆吧。”
马嫂子即刻唤丫头们来伺候穿衣梳头,她见万漪消瘦得厉害,尤其这一个月以来她常常整夜里偎火呆坐,眼圈下被烤出了两道红痕,显得极为憔悴。马嫂子便亲自动手,为她从眼轮到腮颊轻铺了一层淡红胭脂,又将宝髻慵梳,做一个惺忪堕马之妆,乌发间只将一枚云脚卷须珍珠簪并一支白玉钗来点缀,又把往日里那些轻粉鹅黄统统不用,却拣了一袭银丝镶领、竹青掐花的对襟褙子,配上月青中衣,灰紫挑线帕裙,末了,再给万漪披覆起一件烟霞银底的大氅,步步清光似雾,看得几个小丫头皆惊声赞美,说姑娘如此装扮,别有韵味。
马嫂子自夸道:“我可在这行里滚了二十年,可不是里头的虫儿[1]?轿子备好了吗?——那走吧!”
轿子一径抬来苏州会馆。待霜厅的包间门外,守着两个白面仆人,看起来面善非常,万漪却依旧回忆不起“黄少爷”是哪一位。其中一位仆人拦住了随在她身后的马嫂子她们,“家主说,只请姑娘一人进去叙话。”马嫂子待有异议,另一位仆人已抓了把银瓜子递过来,“你们拿去要杯热茶喝。”马嫂子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姑娘,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陪黄少爷说话,这一看就是位慷慨轻财的大绅士,你可别再跟人家怄气掉歪!”——这是嘱咐,也是警告。
帘启处,万漪跨过门槛,见过厅空空无人,她便轻呼了一声,又向里找去。进得小饭厅,隐隐见有条人影晃动了一下,她马上低首福一福道:“万漪给黄少爷问安。”
而后她一撩眼皮,就见“黄少爷”已立在她面前。万漪一愣,揣在两手间的一只小手炉“嘭”地直摔在地,炭灰撒了一地,“咕噜噜”滚出一颗添香的松果。万漪热泪盈眶,张开手就扑上前,“影儿!”
书影却撑住两臂,推开她的拥抱,又冷又低地说:“你先答我一句话:我兄长是怎么死的?”
祝书仪被柳梦斋误杀后,万漪早已拟想过有朝一日若与书影重逢,自己该当如何面对她——在愧悔中拟想过一遍又一遍。因此虽沉浸在骤见故人的冲击中,万漪却并不为这一诘问而感到过分的慌乱。
她沉吟片刻,徐徐道:“说来话长。咱们坐下说,好吗妹妹?”
一旁横有一张紫檀雕花缕金的围榻,铺着万字不到头的青金闪缎坐褥,书影便伸手指一指,径自坐下。
万漪也跟着局局促促落座,又偷眼将书影细细端量:她身着丁香色纻丝衣裙,一色绒背心,领袖皆滚着葱绿沿边,头绾垂髻,对挑着一对剪绒绒花,脸容比上次见时更觉标致清贵,秾桃艳李之姿,璞玉浑金之度,一双凤目里隐隐笼罩着一层寒光。
“我兄长乃是被留门所害,留门大少又与你交往甚笃,而兄长的行踪我也只告诉过你一人。对此,你有何解释?”
影儿满口的“你”,连“姐姐”都不肯叫了——万漪明知自己毫无委屈的资格,却依旧感到了受伤和难过。她想要拉一拉书影的手,却再度被推开。她只好紧抓着书影的眼神不放,那是对方仅剩的、还愿意与她触碰的部分。
“妹子,你看着我眼睛,就知我绝没有一句诳语。自打你告诉我说祝公子即将潜返京城,我就日夜忧心,一刻不敢忘。可直等到十月下旬,却仍旧没一丝音讯,我怕祝公子路上出什么意外,才将这件事拜托给我家大爷——”
“你家大爷?”
万漪挨过了心腹间的一阵绞痛道:“柳大爷,他答应帮我关照下头的弟子,让他们留意祝公子的行踪,可奈何为时已晚,人在那之前就已经遇害了……”
“是不是花花财神他派人干的?”
“不是!绝对不是!”
书影见万漪断然否认的态度,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孔上腾起了一股鲜活的怒意,“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就算你是出于好意,才将我兄长的行踪吐露给他,说不定他表面上应承你照管我兄长,实则立刻派人去加害他!”
“柳大爷不会这么做,他不是这种人!”
“你怎敢为他打包票?他不过是你的客人!”
“他不是我客人,他是我——”万漪把冲上来的三个字含在唇舌里许久,又沉沉将它们叹出,“我丈夫。”
“你什么?!”书影瞠目而视,耳下的一对素珠环子跳动不已。
万漪直凝她双眸,坦然从容道:“柳大爷已和他奶奶离断了,是为了娶我过门。只不过没等到那一天,他就被抓了。但,纵使未有过婚证礼仪,我们也已是请天地日月为鉴的夫妻了。影儿,从前姐姐总说羡慕你,羡慕你打小有那么多的疼爱呵护,如今不了,我自个儿也有了。哪怕我一点儿也没法跟你比,哪怕我又穷又笨,连我生身父母都不看重我,可我这个‘丫头片子’竟也有了‘千金小姐’方有资格得到的一切——是我丈夫给了我一切。他爱护我、尊重我、宽容我……他也许会伤害人,但绝不会伤害我,他绝不会对我不忠、不诚。他答应了我好好保护祝公子,就必定会做到。假使他没有,就只是来不及而已……”
太古怪了,臆想中的心虚竟丝毫也没有出现,她比上一次——白珍珍之死那一次——做得还要好。所以自何时起,她竟成了行家,同时精通行骗和悔恨?但不管悔恨正在怎样折磨她,万漪也绝不会向书影揭露真相。否则要从何说起呢?难道先袒露自己幼年时曾被“舅舅”侵犯的污点,再以柳梦斋的“无心之过”来祈求书影的谅解吗?她最怕的并不是书影怨恨他们俩,而是怕书影自怨自艾——要不是我在信函中向兄长提及白万漪,他就不会来找她,就不会发生这出惨剧!
七情六欲,没有哪一种感情比“自恨”还伤人:它一遍遍回放不可更改的过去,一遍遍逼你直视自身的愚蠢和无能,它振聋发聩地提醒你,没有你,你爱的人们本会生活得更好,它令你无比希望能够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划掉。万漪常常与这可怖的自恨为伍,然而她再无耻些,也不至于无耻到伸手将无辜的书影也拽下来。
所有的罪恶,只归她一人。
果不其然,书影被打动了——不过万漪能看出,打动书影的不单单是她与柳梦斋之间的真情,而是由这一份真情所唤起的另外的什么,独属于书影自己的什么。
书影还能有什么呢?不过是又想起了“他”……如果她还是从前的祝书影,听谁说起一场既无媒人与聘书,又无大礼与观众的秘密婚姻,多半会嗤之以鼻,那和桑间濮上的淫奔有何区别?可在经过了与詹叔叔的狱中岁月后,书影已理解所有,原谅所有。那不是“淫”,只是没办法止乎礼的“情”。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望着泪华灼灼的万漪,不由也变得柔软了下来。“姐姐,”她唤她,充满了迷惑,“如果不是柳梦斋……不是你、你‘丈夫’,那又是谁做的?谁会对我兄长如此残忍?从头到尾,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柳大爷他们留门和万海会的会长唐席斗得非常厉害,都将对方指为是安国公乱党,祝公子莫名遇害后没多久,我家大爷就被抓了,连柳家也被抄了,说留门在暗地里为安国公运作资金……我终日价被困在槐花胡同,只知脚尖前的小事儿,大爷又鲜少和我谈起男人家的纷争,所以,他们间究竟谁和谁是朋友,谁又是谁的敌人,我简直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影儿,你明白么?”
万漪将这席话中的真与假调配得恰到好处。她的确对许多斗争的细节一无所知,可她很清楚所谓“留门与安国公勾结”一事纯属詹盛言单方面的构陷,柳家极欲摆脱的也是这一份嫌疑。然而,书影却一向将詹盛言奉若神明,她入宫所服侍的又是詹盛言长姊,在她面前,作为安国公的“敌人”而出现并不是最佳选择。不过万漪并不知书影对内情的了解又有多深,也不敢贸然编造什么说辞,才推以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