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的女孩子哽咽着道: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唤了多少声“大哥哥”,只知她终于扑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黑暗中又有两条人影闪过,那正是与裴珏一齐住在后院中的“冷谷双木”,他兄弟两人出神地向这边呆望了半晌,两人齐地轻叹一声,蹑着脚步,回到屋去,冷寒竹忍不住轻轻说道:“这个女孩大约就是珏儿曾经说起过的袁泸珍吧,想不到她——”
冷枯木道:
“嘘,让他们去欢喜,去流泪,珏儿……唉,他也该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么?”
兄弟两人,一齐没人黑暗,只留下一丝仍然荡漾着的叹息。
裴珏紧紧地将袁泸珍拥在怀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她,让她看他一眼,让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欢笑着道:“你……你长大了。”
她垂下头,让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她轻轻说:
“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我想不到你已变成了一个英雄,就像我们那时做梦时,常常会梦到的一样,但是我不敢现身,街上‘飞龙镖局’的人那么多,我怕他们抓我回去,又怕他们去告诉檀……大叔!”
她虽然不愿说出“大叔”两字,但多年来的习惯又岂是骤然可改?
裴珏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泪;他说:
“从此以后,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保护你。”
袁泸珍仰起头,凝望着他,就像任何一个女孩子凝注着自己梦中的王子一样,既欣喜、又倾慕。
他絮絮地问着她这两年来的生活。
她和着泪,带着笑告诉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乎都已成了过去。
他又絮絮地告诉她这些年来,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经历、痛苦而又悲惨的经历。
她睁大着眼睛,默默地听着。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阵仇恨的愤怒,她握紧了双拳,仰着头颅,沉重地说:
“我偷偷地听了许多人的话,在路上,在镖局里,我都听到过,我们的爹爹,真的是被……被那个人害死的么?”
裴珏咬紧牙关,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咬牙咬得那么紧,甚至有一丝淡淡的鲜血,自他嘴角中沁出。
袁泸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着道:
“大哥哥,你……你要为我们的爹爹复仇呀!”
裴珏轻拍着她的肩头,喃喃着道:“复仇,复仇,复仇!”
忽然,她又顿住哭声,仰起了头,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阵怜悯、同情与悲哀、痛苦!
她皱紧了双眉,轻轻道:
“可怜,可怜……最可怜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你,是多么痛苦,她一个人躲进房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说你对不起她,一会儿又说她对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里去谈天,但是除了你,她什么都不谈,谈了又哭,哭了又谈!”
她幽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刹那之间,裴珏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竟又呆呆地怔住了。
良久,只听袁泸珍又道:
“后来,听说她爹爹有意思要把她嫁给什么东方兄弟,她就逃了出来,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绝了东方兄弟,但是……我跑出来后,又听到她要嫁给东方兄弟的消息,唉!她听到之后,又不知要怎样了。”
裴珏木立当地,喃喃道:“她……她是爱我的么?”
袁泸珍幽幽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裴珏只觉耳边“嗡”然一声,“冷月仙子”艾青临死前的话,仿佛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再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叫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该好好地去保护着她,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她,也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
他目光凝注着冰雪,又自喃喃低语:
“既已发下了重誓,我怎能伤害她呢?她……她毕竟是爱我的呀!我……我……”
他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但是父仇不共戴天,我能不报么?但是,我若是报了仇,杀了她爹爹,便是伤害了她,便是违反了誓言。”
父仇、誓言,往来冲击,恩情、仇恨,难解难分,他不禁又想起“冷月仙子”那哀怨而颤抖的语声:
“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
许多种奇怪的原因……许多种奇怪的原因……爱你的人……爱你的人……
袁泸珍突地惊唤一声,道:
“大哥哥,你……你怎么样了,你……血……”
她伸出纤柔的手掌,为裴珏抹去了唇上的鲜血,虽然是寒夜,但裴珏的鲜血,却有如火一般的炽热。
裴珏感动地抚着她手掌,长叹道:“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唉,你是不会懂的。”
袁泸珍顺从地点了点头,她心里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年纪轻,但只要“大哥哥”说的话,却永远是对的。
她呆了许久,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轻轻道:
“今天最后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做‘七巧追魂’?”
裴珏微微一怔,道:“你怎会知道?”
袁泸珍轻轻道:
“这个人可不是好人!我曾经在‘飞龙镖局’里看到过他,看到他鬼鬼崇崇地溜进了后院,不知和檀……檀明说些什么,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又偷偷摸摸地溜走,连马都不敢骑。”
裴珏心头一凛,沉声道:“真的么?你可看清楚了?”
袁泸珍坚定地点了点头,突听远处山石后一声叹息,一个沉重的语声,一字一顿地说道:
“都——是——真——的!”
袁泸珍面色大变,裴珏亦是心头一凛,低叱道:“什么人?”
他方待飞掠而起,哪知山后人影一闪,“七巧追魂”那飞虹已轻轻走了出来,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都是真的!”
他面上泛起了一丝惭愧的笑容,轻轻道:
“盟主大哥,请恕我偷听之罪,但是这位小妹妹一进到院中,我就觉察了,是以才走出房来。”
袁泸珍心头一跳,她自以为行动极为小心,不料仍然惊动了别人,她也开始了解,这班武林豪士的耳目是何等灵敏!这是她以前再也不会相信的,但是她又不禁开始为他们悲哀:
“一个人在外,仇家结得太多,想必就像他们一样,连睡觉都不安稳,时时刻刻要防备着别人。”
裴珏目光炯然,一言不发地凝注着那飞虹,这素来心狠手辣,奸狡凶恶的“七巧追魂”,此刻竟然满面俱是愧容,讷讷道:
“不瞒盟主说,我本已与‘龙形八掌’暗中订好了密谋,我助他消灭‘江南同盟’,杀死‘金鸡’向一啼,‘神手’战飞,以及……咳咳,以及盟主你,他事成之后,助我重组同盟,拥我为盟主。”
裴珏仍是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既不愤怒,也不怨恨。
“七巧追魂”干咳两声,又道:
“方才那向一啼的死——唉,实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鼓动着他来与盟主你争杀,答应他我一定赶来帮助他。”
裴珏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你……你……真的太狠了。”
那飞虹默然垂下头去,裴珏忽又说道:
“如此说来,那些在暗中对东方兄弟辱骂的汉子,大约真的不是你指使的了!否则那些人怎会骂出对檀明不利的话来。”
那飞虹垂首道:
“那些人也都是我指使的,因为我怕檀明与东方兄弟结成姻亲后,势力太大,那时他要毁约,甚至要杀死我,我也没有办法了!”
裴珏心头一寒,长叹道:“江湖之中,为什么人人都要互相欺骗呢?”
“七巧追魂”那飞虹叹道:
“武林之中,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我本来以为在这个世界中,善良的人,永远无法生存,但是——唉,我现在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无论在什么地方,好人都永远不会寂寞的。”
他语声微顿,垂首又道:
“这全是因为盟主你的为人,实在感动了我!我……我本想将盟主诱来此地后,在酒菜中加上毒药,我毒药甚至都已准备好了,是一种无色而又无味的毒药,但是……唉,我实在下不了手!”
裴珏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已在生死边缘往还了一遭,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方待说话,忽听庭院中,黑暗中,突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