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胜负全已无妨,普天之下,还有比父叔之仇更重要的事么?”

  他口气是如此沉稳,可是又如此充满了自信,“七巧追魂”心头忽地一阵颤抖,深深凝注了自己面前这少年一眼,仿佛是直到今日,他才真的看清了裴珏似的,干笑两声,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让小弟带盟主到那落脚之处去才是!”

  他话声方了,四下已有数十条大汉围了上来,一齐躬身道:

  “小的俱是‘江南同盟’中人,只是身份悬殊,是以一直不敢与盟主说话,但盟主在此地无落脚之处,小的倒可将住的客栈先让出来。”

  这些人不但神态恭恭敬敬,语气更是惶惶恐恐,就像是胆怯的弟子,在严师面前说话似的。

  “七巧追魂”目光又是一阵闪动,似乎在奇怪这般人怎会对裴珏如此恭敬,口中却笑道:“不用了,在下已为盟主大哥准备了宿处。”

  这数十条汉子齐地一阵叹息,似乎深以自己不能为“裴大先生”效劳而失望,裴珏只觉心中一阵感激上涌,缓缓道:

  “多谢各位的关心,我……我实在感激得很。”

  虽然仍是这普普通通两句客套话,但在裴珏口中说出,让人听了,却是另有一种不同的滋味。

  只因他字字句句俱是出自真心,丝毫没有勉强的做作,这就正如他平日的为人一样,这样的人,怎会不令人肃然起敬,衷心佩服?

  “冷谷双木”暗叹一声,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兴,他两人一生无子,亦无门徒,更无朋友,实将裴珏看成自己儿子、门徒、亲人、朋友的混合,见到别人对裴珏如此尊敬爱戴,心中自是高兴,但想到自己一生永未受到这种情感,又不禁生出感触。

  裴珏语声方了,那数十条汉子已一齐躬身下去,满面激动之色,久久不能平复,裴珏心中亦是热血奔腾,不能自己。

  突听冷寒竹大喝一声:“闪开!”

  喝声未了,弓弦骤响,数十只乌羽长箭,暴雨一般激射而至,有的射向裴珏,有的射向那飞虹,有的竟射向那些躬身而立,不敢抬头的大汉。

  裴珏目光一凛,长啸一声,不避反进,竟向这一蓬飞箭迎了过去。要知他自身避开,固然容易,但这些汉子却不免要伤在箭下,此刻他飞掠迎上,自身却是危险已极,但是快如闪电,眼见已有十数枝弩箭,即将射在他的身上。

  “冷谷双木”不假思索,立刻随之扑上,那些汉子有的翻滚倒地,有的竟想以自身为裴珏挡住弩箭。

  裴珏啸声未绝,随手撤下长衫,只听两股锐风,呼啸而起,竟将这一蓬弩箭,扫落大半,余下的势道亦受影响,轻易地便被避开。

  这变化发生,事前毫无征兆,发生后霎眼便过,直到此刻满街之人方自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七巧追魂”面上亦不禁闪过一丝感动的神色,只见对方屋檐之上,伏着数十条汉子,其中两人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其余的却是满身黄衣,手中犹自拿着长弓大箭,但不知怎地,竟没有人将第二箭射将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裴珏,满面俱是感动之色。

  裴珏此刻形状却极是狼狈,他不但长衫已被自己撕破,用做挥退暗器,长衫内的紧身衣衫,亦被他情急之下撕毁。

  他掌中的两片长衫,不住随风飘舞,他面上的神色,犹自惊悸未定,但在人们眼中看来,世上却再无一人有他这般庄严高贵。

  那飞虹厉叱一声,方待飞掠上屋,哪知那屋檐上的汉子,却已一齐跃了下来,“扑”地跪到地上。

  裴珏长叹一声,道:

  “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即使与我有仇,又何苦伤及他人!”

  那飞虹一步赶上,沉声道:

  “这些都是‘金鸡帮’众,身穿碧衫的两人,便是向一啼手下的大将,‘鸡目’方家兄弟!”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长叹道:

  “你们原来是为了替帮主复仇,我不怪你,今日你们虽然功败垂成,但……唉,你们快去吧,以后总会有复仇的机会。”

  金鸡帮众却无一人抬起头来,满面惶恐后悔之容,有的人甚至目中已是热泪盈眶,伏在地上,不住叩首请罪。

  “鸡目”方氏兄弟中的方一奇伏首道:

  “小人们不知裴大先生竟然如此仁义慷慨,是以才做出这等事情!此刻但凭盟主你责罚,小的倒没有半句怨言。”

  “鸡目”方一偶亦自伏首道:

  “盟主如此仁义,小人们以后怎敢再有反叛之心?今日受这责罚,纵然盟主不愿,小人倒也要跟在盟主身后,为盟主效劳。”

  裴珏长叹一声,道:

  “既然如此,各位就请快些起来,雪地严寒,各位休要冻坏了身体。”

  严风凛冽,吹得他撕裂了的衣衫中的丝褛棉絮,有如雪花般四散飞落,一条大汉悄悄解下自己的长衫,双手捧在裴珏身前。

  这些人但却一言不发,因为他们心中的感激已非言语所能表达,此刻莫说要他们解下长衫,便是教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也无一人会犹豫一下。

  裴珏呆呆地望着这些热血飞扬的汉子,以及那些犹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金鸡帮众,讷讷道:“各……各……位……”

  但是他只觉喉头哽咽,亦自说不出话来,满街之人眼望着这一幕感人的情况,各各心中,俱是感叹不已,只有“七巧追魂”却悄悄垂下头去,却不知他是在感叹唏嘘?抑或是在自疚惭愧!

  第五十二回 夜寒情热

  雪势停停歇歇,地上的积雪,却更厚了。

  城郊的积雪,更厚于城内,大地一片银白,黄昏后,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便转变成一种浅灰的颜色,到了深夜,只见天地间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里是原野,哪里是树木,哪里是屋宇。

  四野寂无人迹,一间小小的土地祠前,却卓立着一个十四五岁,身材纤弱,衣衫单薄的女孩,在这凄清的寒夜里,更显得伶仃孤苦。

  祠堂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之灯,昏黄的灯火,映着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却又怎能解除她的饥寒与寂寞!

  只有她那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苍中的明星一般烁耀着,她明亮的目光中,显露出的是焦急与等待。

  她在等待着什么?

  她瞬也不瞬地望着对方的一栋屋宇,她眼看着这栋屋宇中杂乱的人声,渐渐静寂,明亮的灯火,渐渐稀落……

  一阵寒风吹来,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咬了咬牙,回身躬了一躬,细语道:“土地公公,谢谢你。”

  然后她谨慎而小心地向那栋屋宇奔了过去。

  她身形并不轻灵,更不迅快,显见她并没有练过什么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却有一种坚忍之色。

  她奔到墙边,望了望高约一丈三四的墙壁,奋身一跃,双手方白搭在墙头,却又滑了下来。

  但是她绝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跃,滑下去又一跃……

  终于,她手足并用地爬了上去,她轻轻嘘了一口气,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转,只见满院深沉,夜静如水。

  她不禁叹了口气,自语道:“大哥哥,你在哪里?” 

  积雪的夜院中,经过一天兴奋后的裴珏,正毫无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杨树下。 

  穹苍,是灰黯的,没有星光,更没有月色,他凝注着四下的皑皑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风一样,狂啸来去,不能自己。

  在这同样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飞龙镖局”中的枯木下,痛恨着自己的愚蠢,痛恨着自己为什么永远学不会武功,学不会一切……

  那时,他曾痛苦地暗自流着眼泪感怀,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着另一种院落,羡慕着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忆念着那一重院中檀文琪婷婷的身影,灵活的眼波。

  那时,他身后常常会有一只温暖的小手,突然伸出来为他轻拭泪珠,于是他就会安慰地被这只小手拉回屋里。

  但是,这双小手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在“飞龙镖局”中忍受着痛苦、轻蔑与寂寞?

  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发誓要以自己的手,来擦拭这位少年主人的泪珠——从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来的泪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丛中的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叹息一声,喃喃自语着道:“不会是她!若是,她怎会避开我?”

  也是在这同样的寒夜里,他曾屈辱地卧在那陌生的屋檐下,带着一天卑贱工作的劳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饥饿、痛苦、失望……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铭心的相思。

  那刻骨铭心的相思,此刻还留在他心底,但是却又加深了几分痛苦,因为他相思的对象,与他之间实在隔离着一重无法攀越的障碍,他只能恨造化的捉弄,为什么叫他爱上一个自己不能爱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许久许久以前,那也是一个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阵噩梦惊醒后,便再也无法入睡。

  然后,他便听到他的父亲与叔父的噩耗,当时的悲哀与痛苦,此刻似乎又一齐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离此刻虽然都已遥远,但却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虽然俱都相同,积雪的颜色也都一样,但是……

  世事的变幻却是多么离奇,多么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尽欺凌,受尽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么?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却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与光荣,就像是一道闪电一样,突然点亮了,是来得太快了么?但却有人替他惋惜来得太慢了哩!

  他只觉面上一片寒凉,原来不知在何时他已流下了满面泪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条伶仃的人影,缓缓向他走了过来,停下,行走,又停下……

  终于走到他身侧。

  他蓦地警觉,霍然回首,一只纤柔的小手,正颤抖着举在他面前,就像往昔时,寒夜中,那永难忘怀的情景一样。

  这突然而来的惊喜,使得他像呆子一样的愣住了。

  纤柔的小手,颤抖得更加剧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连串欢喜而又悲伤,悲伤而又欢喜的泪珠,一连串撒在雪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裴珏大喝一声:“珍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