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一片喝声之中,厅外突地缓缓走人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秀发披肩,长衫曳地,面色苍白,有如莹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又似在这一片莹玉间嵌入的两颗明珠。
她来得虽然漫无声息,但厅中群豪,却都似受了她无形的吸引,一个个转过头来。
“龙女檀文琪!”
不知是谁,在角落中低呼一声,于是满厅之中,但听低呼:“龙女”之声,此起彼落。
但这一切声音,檀文琪都根本没有听在耳里,像以往一样,此刻她眼中所见,只有裴珏的身形,耳中所听,只有裴珏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力量,这力量的来处像是那么遥远,但却又那么地真实,遥远得就像此刻映在她秀发上的阳光,真实得也正如这阳光,她甚至不用感觉,就知道这力量的存在,正如她知道阳光存在一样。
阳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
地上她长长的影子,缓缓向前移动着,裴珏也缓缓转过脸面,渐渐,她的影子触到他的脚尖,也正如她的目光早已触着他的目光一样。
目光,像四条无形的线,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何常听得见,她张开口,没有说出话,他张开口,也没有声音!
无声地情感交流,无声中两心相投。
“龙形八掌”干咳一声,道:
“琪儿,你怎么也来了……琪儿,你怎么也来了?”
他一连说了两次,第二次的声音说得比第一次更大。
于是檀文琪低应一声:
“我来了。”但她的目光,却还是停留在裴珏脸上。
厅内群豪,此刻千百目光,忽而望向“龙女”檀文琪,忽而望向裴珏,但觉这一男一女,女的固是百媚千娇,美艳不可方物,男的更是英姿挺秀,宛如临风玉树,再见了他们的神情,心中各各虽都暗笑他们的痴,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看得痴了。
此刻厅外突又闯入一个人来,目光四下一转,瞟了众人一眼,悄悄绕过“龙形八掌”身侧,走到“神手”战飞面前,战飞本也在呆呆地望着,那汉子低咳一声,战飞转过目光,浓眉一扬,悄然起立,退后数步,沉声问道:
“那姓檀的在庄外可有埋伏?”
这汉子正是战飞方才派出庄外打探敌情之人,目光又自斜瞟檀明一眼,微微摇首,战飞浓眉一扬,冷哼一声,心道:“姓檀的你老吃老做,有恃无恐,若不是此刻你已另有打算,我倒要叫你尝尝‘浪莽山庄’的厉害。”
袍袖一拂,正待走回座中,却见那汉子目光一转,悄声道:
“庄外虽无异动,但小人却在庄后见到一处浮松泥土,似是新掘的坟墓……”
战飞浓眉又一扬,沉声问道:
“新坟,庄后怎会有新坟?”
那汉子低语接道:
“小人心里也在奇怪,便唤了三两个兄弟,掘开一看——”
战飞皱眉道:“里面是什么?”
。
那汉子低声接道:“里面果是一具尸首,小人虽不认得,但据外庄的侯兴民说,这尸首就是那专门出卖消息的‘快讯’花玉,他尸身虽已掩埋,但尸首未僵,显见得死去不久,尤其奇怪的是,全身上下一无伤痕,打开长服一看,只有当胸一个紫黑掌印,竟是被人家一拳击死,却不知他尸身是谁掩埋的?”
“神手”战飞浓眉深皱,“呀”了一声,却听这汉子又道:
“还有一件奇怪之事……”
战飞叱道:“快说!”
这汉子道:“在那新坟不远之处,地上竟被人用指甲划了四个字迹,写的是‘只会一招’。这字无头无尾;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人再将‘快讯’花玉的尸体仔细检查一遍,发现他右手食中二指的指甲缝中,满是泥土,显见这四字也是他临死之前写的。”
这汉子本是“神手”战飞的一个得力手下,武功虽不高,但观察事物,仔细谨慎,却是一把好手,是以战飞才会派他出去打探。
战飞闻言沉思半晌,突地伸出右掌,食指微曲,其余四指却伸得笔直,有如猜拳行令时所施的手势一般,顺手一挥。
那汉子面上立时露出喜色,,倒退三步,躬身一礼,低声道:
“多谢庄主恩赐。”再退三步,转身而去,原来“神手”战飞人虽阴鸷凶狡,却是枭雄之才,统令门下,赏罚极明,方才那一个手式,便是令他赐赏之意,赏的自然是他观察仔细,若换了一个粗心大意之人,莫说看不出那地上字迹与指缝中泥土,便是那一堆新坟,只怕也会忽略过去。
“神手”战飞俯首沉思半晌,嘴角突地现出一丝森冷的笑容,暗中低语道:
“花玉呀!花玉!你一生出卖秘密,临死前却还将一件秘密相告于我,只可惜我虽有心给你赏赐,你却永远无法拿到了。”目光一抬,只见那“龙女”檀文琪此刻已站到她爹爹身侧,只是她那一双如幽如慕的秋波,却还留在裴珏身上。
“七巧童子”吴鸣世本就站在裴珏座旁,此刻裴珏缓缓走回座中,脚步虽移,目光却是未曾移动半分,吴鸣世轻咳一声,低声道:
“盟主大哥,这位想必就是檀姑娘吧?”
裴珏点了点头,心中却大为奇怪。
“这大厅中所有武林豪士,莫不知她就是檀文琪,他既已知道,却又为何再问?”续又想到:“奇怪!他一向与我亲近,但这一声‘盟主大哥’却又为何叫得如此生分?”
一念至此,他心头突地一凛,转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更知道吴鸣世那一句问话,重点原在前面“盟主大哥”四字,此刻裴珏心念数转,他虽然性情拗直,却是极为聪明,心下便已恍然,知道吴鸣世这一句话,并非问他檀文琪,而是提醒他自己此刻的身份,但目光刚垂下半晌,心里却仍禁不住要抬头望她两眼,吴鸣世暗叹一声,知道他钟情已深,世上的任何事在他眼中,似乎都已不及檀文、琪的一瞥重要。
吴鸣世身世奇诡,自幼闯荡江湖,多年的磨练,使得他性情逐渐变成淡薄,此刻见了裴珏与檀文琪的如此深情,想到自己胸中的寂寞,一时之间,只觉心中空空洞洞,全无一丝寄情处。
“神手”战飞回到座中,这一席本是居中而摆,座上的十四个人,除了“北斗七煞”、“七巧追魂”、“金鸡”向一啼等六人之外,还有的便是东方兄弟、龙形八掌,以及他自己和裴珏,此刻再加上站在旁边的吴鸣世与檀文琪,便将这一张特大的席面,挤得满无空隙,只是这一十六人,此刻心中各有心事,竟没有一个举杯动箸,更没有一人说出话来。
旁席的武林豪士,见了主人如此,情况也变得十分落寞,这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武林豪士群集的“盟主集会”此刻为了情势之种种突然变化,竟变得像是个斯斯文文,文文静静的文人雅集,只是却连一句吟哦之声都没有。
“神手”战飞目光转处,大笑一声,道:
“檀姑娘远道而来,竟连个座位都没有,老夫真是失礼得很。”
檀文琪目光一垂,轻语道:
“不用……我是来看看……就要走的。”忽地瞥见座中有个面色惨白,目光狡猾的少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之意,竟看得檀文琪不由自主地面颊一红,心中方自暗生怒意,哪知这少年见她也望了自己一眼,得意地大笑两声,举起酒杯,笑道:
“檀姑娘既然来了,不吃杯酒就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
檀文琪不知道此人便是江湖中有名的色魔“七煞”莫星,心中虽暗恼此人无礼,但此时此刻,她站在爹爹身侧,却也不便发作。
莫星见她粉颈低垂,娇靥如花,半带娇羞,半带轻嗔,那模样当真是笔墨难描,心中不觉奇痒难抓,嘻嘻一笑,道:
“这里都不是外人,姑娘何必害臊,来来来——”话声之中,居然离座而起,这七煞莫星人极机警,武功也颇高,本是黑道中一把好手,但平生见不得美貌女子,一见了美貌女子,他的机警深沉,就全都跑得无影无踪,比之市井轻薄无赖,还要轻薄三分。
“龙形八掌”面寒如冰,冷冷道:
“小女年纪还轻,不会饮酒,莫七侠还是免了的好。”
莫星两眼眯成一线,嘻嘻笑道:
“无妨无妨,只要喝上一点,意思意思就好了。”说罢,一只手伸了过去,将酒杯送到檀文琪面前。
第二十八回 反复寻仇
哪知他这一只手方伸出去,手中酒杯,突地“当”地一声,竟被击得片片碎落,杯中之酒,飞溅而出,溅得他一头一脸!
莫星面色一变,拧身退步,大喝道:“是谁?”
只听一人冷冷答道:“是我!”
莫星闪电般扭过头,却见答话之人,竟是裴珏,他愣了一愣,变色道:
“我好意敬酒,你……”他心中虽然恼怒,但当着武林群豪,对这“盟主大哥”,仍不免还有几分顾忌。
裴珏天性宽厚,别人纵然欺凌于他,他也很少放在心上,但方才见了莫星对檀文琪无礼,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热血上涌,抓起桌上银筷,向酒杯掷去,他原未习过暗器,这一掷又是心情激动之下顺手掷出,哪知莫星手中酒杯却“当”的一声,应手而碎,此刻莫星冷言相询,他愣了一愣,朗笑道:
“别人不喝,你勉强什么?”
莫星目光转了一转,只见檀文琪的目光,似乎又在瞟向自己,常言道“色胆包天”,这莫星色心一起,别的什么都再也不顾,冷笑一声,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向裴珏走去。
群豪俱都为之耸然动容,檀文琪秀眉一轩,脚步方动,却被她爹爹一手拉住,她不敢挣扎,心中却极为不愿,回眸望去,却见他爹爹嘴唇向“神手”战飞一呶,沉声道:
“用不着你出手!”
莫星面带冷笑,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金鸡”向一啼冷冷一笑,道:
“这样的‘盟主’,不当也罢。”
他言下之意,自是暗骂莫星怎地竟要向盟主动粗,莫氏兄弟之中,原以莫星最强最狠,他兄弟虽也知道,他此举不当,但都深知他脾气,竟无一人出言阻拦,哪知莫星走了两步,面前突地人影一花,只见“神手”战飞已站在身前,冷冷道:
“莫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莫星冷笑一声,方待启口,“神手”战飞知道他此时此刻,只怕要说出难听的话,接口道:
“莫兄你难道忘了裴大先生是你我的什么人么?莫说他没有击碎你的酒杯,就算……”
莫星双眉一扬,道:
“此话怎讲?”
战飞仰天一笑,微微招手,厅门之侧,突地快步走入一个长衫汉子,双手交给战飞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银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