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裴大先生就是我的盟主大哥,若有什么人对我大哥无礼,我姓向的第一个找他拼了。”一手拄着铁拐,铁拐触地,当当作响,金鸡帮众见了帮主如此,自也争着去饮血酒,这“金鸡”向一啼方才虽一心想来扰乱这“盟主之会”,但见了战飞的神色,他与战飞仇怨已深,此刻便不但不再扰乱,反而极力赞成了。
这其间的人事变化,当真是波谲云诡,瞬息之间,方才一心想来扰乱之人,有如檀明、金鸡,此刻俱都是一力赞成,惟恐不及,而方才一力赞成之人,此刻却一力反对,但他们却都又是主盟之人,心中虽反对,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将出来。
“七巧童子”见了“神手”战飞、“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等人面上的神色,心中虽在好笑,但却不禁又有些担忧。
要知道“七巧童子”不但聪明绝顶,而且涉世颇深,此刻冷眼旁观,更是将这些人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龙形八掌”本是生怕江南绿林盟主产生之后,江南绿林因而团结,便对他极为不利,是以他自然要来加以阻挠破坏,此来不过是伺机而动,但后来见了这位“盟主”竟是裴珏,他心下数转,便将以前的主意全部推翻,反而一心想帮着裴珏登上盟主宝座,因为以他和裴珏之间的关系,自然比神手战飞深些,这样一来,裴珏主盟江南绿林,就反而变成与他极为有利之事了。
“七巧童子”吴鸣世心中担忧的是,他从裴珏口中,知道檀明之对于裴珏,并非真的全是善意,这其中的内幕究竟如何,他虽不十分明了,但也猜着几分,裴珏如此被人利用,说不定比被“神手”战飞利用更坏,吴鸣世心念数转,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一个妥善之计来。
只见那陈国良早已被战飞手下,抬出厅去,生死不知,厅中群豪,一个个心中虽都有着个闷葫芦,但事已至此,仍然依次往饮血酒,“神手”战飞看在眼里,苦在心里,直急得满头汗珠,涔涔而落。但见“龙形八掌”口角含笑,一面介绍东方兄弟与裴珏相识,一面又不住含笑询问裴珏这一年别来经过,神色之间,竟是十分关切。
吴鸣世冷眼旁观,心中不禁暗叹;他知道裴珏生具至性,一心只念着檀明的养育之恩,根本丝毫没有对檀明怀疑之意,那檀明纵然对他有些不好之处,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与檀明对面相坐,仿佛又回到一年余前“飞龙镖局”中的光景,檀明问他一句,他便答上一句,所幸此时此地,言语不便,是以檀明没有多问,他也没有多说。
过了半晌,裴珏心中实在忍耐不住,嗫嚅着道:
“大叔,不知文琪妹子可还好么?”
“龙形八掌”面容一沉,突地叹道:
“唉!我知道你与琪儿青梅竹马,已经——但我们虽是武林中人,‘礼教’二字,却也万万不可忘记,是以你那日在后花园中的情况,我极为不满,只是想不到你性情那般刚烈,竟然不告而别,我心里虽然生气,但见你走了,却还是担心的,你知不知道我曾叫过许多人出来找你?”
裴珏心情一阵激动,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又有几个人曾像檀大叔这般关心自己,忍不住眼眶一红,垂下头去,心里想说几句感激的好话,却又说不出来,只听檀明长叹一声,又自接道:
“其实你只要好好做人,我便将琪儿许配于你,又有何不可。”裴珏心中一颤,抬起头来,只见檀明目光灼灼,望向自己,不禁又垂下头去,这“叔侄”两人,轻言细语,竟似忘了这里是什么所在,那“神手”战飞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急怒交集,悄悄走到“北斗七煞”身侧,附耳低语几句,但“北斗七煞”兄弟面上却露出难色,愕了半晌,不住摇头,“神手”战飞长叹一声,只见厅内群豪,此刻全已饮过血酒,有的径自走回座中,有的竞走到裴珏身前,躬身为礼。
他心中正自满腔怒气,却听厅外“劈拍”连声,又是一串百子南鞭响起,那彪形大汉当门而立,又自大声喝道:
“大典完成——”
“神手”战飞火冒三丈,缓缓踱过去,乘别人未见,突地一个“肘拳”打在那巨汉肚上,那巨汉喝声未了,当肚一击,直痛得弯下腰去,冷汗直流,他四肢发达,头脑迟钝,哪知这其中的变化,再也想不通庄主为何会突然给自己一拳,只见战飞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开去,他肚子虽痛,却怎敢叫出声来,抚着肚子,连退几步,溜到后面养伤去了!
“神手”战飞虽然打了别人一拳,但是他心中闷气,却又怎是这一拳可以出掉的,缓步踱回厅上,干咳一声,无精打采地说道:
“各位既是饮过血酒,便全是自己兄弟,但请随意吃喝,不要再客气了。”
他此刻语声低微,坐在远些的人,甚至连听都听不清楚,哪里还有半分先前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金鸡”向一啼暗笑,举杯道:
“战庄主当真是众望所孚,登高一呼,江南武林中久未能决之事,于兹便告解决,我向一啼实在佩服得很,且敬战庄主一杯。”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金鸡”向一啼故意眉头一皱,沉声道:
“值此大喜之日,战庄主难道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么?”
“神手”战飞干笑一声,举杯道:
“我心里高兴极了……高兴极了。”举杯一饮而尽,“吧”地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直恨不得给向一啼肚上也来一拳,才对心思。
于是酒筵盛开,“浪莽山庄”中的执事之人,川流不息地送上酒菜,酝酿多时的“盟主大会”,此刻大典既成,在武林中默默无闻的裴珏,从此不但登上江南绿林的盟主宝座,而且他的武功,也从此成了天下武林的话题中心,但却从未有一人看出这“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是何门何派的?更没有一人看出这“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深浅如何?
第二十七回 旧事重提
“神手”战飞无精打采地喝了两杯闷酒,却见那“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神手”战飞始而浓眉深皱,但听完了吴鸣世的话,精神却突地一震。
裴珏目光动处,忽地见到吴鸣世,连忙含笑招呼道:
“吴兄,你可认识檀大叔么?”
吴鸣世微微一笑,缓步踱过,道:
“武林檀大侠的英名,天下皆闻,小可正是闻名已久,只可惜无缘拜识而已。”
裴珏道:
“檀大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吴鸣世,他在武林中也有些声名,不知檀大叔可曾听过没有?”
“龙形八掌”目光闪动,在吴鸣世脸上连转数转,突地像是想起什么,面色竟随之一变,但瞬即一笑,道:
“吴鸣世——吴兄想必就是人称‘七巧童子’的武林神童吧,老夫也闻名已久了,哈哈!却想不到竟是珏儿的好友。”
吴鸣世面上虽亦含笑,但目光之中,却似闪动着一份锋锐的光芒,与檀明目光相对,良久良久,方自一笑,道:
“檀大侠过奖了。”
裴珏生具至性,一心想望着自己的惟一知己能与自己的最大恩人谈得投机,哪知他两人言语之间,虽然各自都带着笑容,但一眼望去,便知道不过是假笑而已,心里不觉极为失望,但却没有想到别的。
这两三日来,他奇遇极多,又听了别人劝告,是以并不推辞盟主之位,再加上与“龙形八掌”突然相见,使他激起心中豪气,渐露锋芒,但是他本性难改,仍然是直肠直腹,若要让他像“七巧童子”一般机警跳脱,却是万万难以做到。
他见了檀大叔与吴鸣世两人对答两句,便已住口不言,心里难受,又自纳闷,他深知吴鸣世的为人,不管心里怎样,对人却总是面带笑容,即使对“神手”战飞、七巧追魂等人,也从来没有露出像此刻一般的神色,剑眉微皱,正想说几句话来打开他两人之间的僵局。
哪知“神手”战飞突地哈哈笑道:
“今日裴大先生荣登盟主之位,本已是大喜之事,却想不到裴大先生又是檀大侠的故人,那更是喜上加喜,此后我江南武林同道,沾着裴大先生的光,也必能在檀大侠手下讨口饭吃了。”
群豪闻言一愕:
“神手战飞怎地说出这般泄气的话来了?”
“龙形八掌”浓眉微皱,正待开口,却听“神手”战飞又自接口笑道:
“裴大先生此刻虽然已是兄弟们的盟主大哥,但却和兄弟们相识不久,兄弟们只知裴大先生武功极高,却不知是何派高人,今日一听檀大侠之言,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自幼即和檀大侠在一起,那么裴大先生的武功,想必也是和檀大侠同源的了?”
“龙形八掌”浓眉又自一皱,“七巧童子”吴鸣世忙接口笑道:
“据小可所知,裴兄虽在檀大侠门下多年,武功却是离开檀大侠之后所习的哩,檀大侠,不知是也不是?”
裴珏心中一动,自幼及长的学武经过,在这一瞬之间,突地自他心头一闪而过,他想起他在“飞龙镖局”之中,如何习武,如何被人称为蠢才,如何连个普通的趟子手都打不过,使得他自己也深信自己不是练武的材料。
但是直到今日,他的失去的自信之心,却又复回转,他在昨、前日两日之间,在“金童玉女”门下,仅仅学了两日武功,但乍一出手,便已震惊群豪……
他虽然直肠直腹,但此刻心念动处,亦不禁疑云大起:
“难道以前并不是我笨,而只是檀大叔不愿教我武功,是以故意骗我么?”抬头望去,只见“龙形八掌”面色极为难看,他不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不论如何,我如不是檀大叔将我收养,此刻只怕早已冻死饿死,他纵然不传授我武功,也一定是一番好意。”想到这里,便不再想,他宅心仁厚,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又对檀大叔怀疑。
却听“神手”战飞又道:
“兄弟我直到今日,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是昔年名震河朔大英雄——‘枪剑无敌’裴氏双侠的后人,关于裴氏双侠生前的种种英风豪迹,兄弟虽恨未能眼见,却听得多了。”
裴珏对“神手”战飞本无好感,此刻听他忽然谈起自己的亡父,心头一颤,热血上涌,但觉这“神手”战飞纵有千般不好,但对自己总是好的,眼眶又一红,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战飞深深一礼,又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他只觉喉头哽咽,心里纵有千百句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神手”战飞连忙长身而立,躬身还礼,一面沉声道:
“盟主若对小弟这般客气,岂非折煞小弟了。”要知道武林中的辈份,全与年龄无关,“神手”战飞虽然已老得可做裴珏的叔伯,但裴珏此刻已是盟主身份,是以战飞自称“小弟”,别人也不觉刺耳,只有“金鸡”向一啼等人心中奇怪,不知道他这般做作,究竟又在弄些什么玄虚?
只见战飞突又长叹一声,道:
“裴氏双侠的生前事迹,兄弟固是听得多了,裴氏双侠的死因,兄弟听得的也不少,本来此事与兄弟毫无干系,但此刻裴大先生,既然已是兄弟的盟主大哥,那么裴大先生的事,便就是兄弟的事,兄弟无论如何,也得为裴大先生复仇。”
群豪齐都一愕,要知道昔年那蒙面黑衣人杀尽武林镖头,最后与“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同归于尽之事,当真是震动天下,江湖中无人不知,此刻听战飞旧事重提,群豪心中俱都大奇!
“那黑衣怪人明明已经死了,难道战神手还要找死人复仇么?”
裴珏更是心情激动,涩声道:
“先父之仇,我时刻未忘,但仇人已死,而且……我那仇人姓名不详,连个后人都没有……”说到这里,颓然地坐回椅上。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突然“吧”地一声,以掌击桌,道:
“武林中人尽道那黑衣蒙面人已死,但——哼哼,有谁真的见着了北平城外死在欧阳老镖头身旁之人,面目已被击毁,又谁能断言他就是那黑衣凶手的正身……哼哼,此事其中必定大有蹊跷,说不定那黑衣凶手此刻不但还在人世,而且……”
他语声蓦地一顿,眼角瞟处,只见“龙形八掌”面寒如冰,难看已极,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口中却说道:
“檀大侠,你乃当事之人,不知对此事看法如何?”
“龙形八掌”面色深沉,沉声道:
“此事真相,本来极为简单,但经战庄主一说,却反似变得复杂起来了,战庄主如果……”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沉声道:
“此事真像究竟如何,日久自知,反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没有能包火之纸,也没有永远可以隐藏之事……”
他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
“凡我江南同盟,此后人人都得将盟主大哥这件血海深仇,有如自己血海深仇一样地深铭心上,时时刻刻,都得为探寻此事的真相努力。”说罢,举起酒杯,大喝道:“为此目标,且干一杯!”
厅上群豪,突然一怔,但都举杯,“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闪闪,顾盼之间,神采毕露,“龙形八掌”虽仍面色深沉,一无表情,但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再无一人能够猜得到!
裴珏更是心中激动,喉头哽咽,举杯饮尽杯中之酒,酒人肠中,更化为满腔热血,目光动处——
他这满腔热血,竟不由自主地凝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