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那七巧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斗,看来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真实武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际革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骂他还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顿,转身走到裴珏床前,仰首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
“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壮汉轰然答应一声,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身侧绕了过去,春阳晖晖,春风依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革囊的精悍汉子,沉默地交换着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
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期地寂静的时候,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这身世凄苦的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一击,本是全力而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身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潮之后,裴珏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边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张开眼,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结成吴鸣世关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遗弃的时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的晕迷中醒过来的人说来,该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合起来,而让这张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音是在说的什么,但他的人,却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日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扬、鲜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地感激着,甚至在感激着对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们的生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吴鸣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为之狂喜道:
“他醒过来了!”
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地说道:
“吴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实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这两种情感表现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智慧的哲人,会一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拈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白云,无限感慨地说:“世间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
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诧地说道:
“他能够说话了吗?”
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被人点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击震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叹着命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黄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第十五回 震动江南
江南的春天,来得很早,去得却很迟。青青河水边的千缕柳丝,仍然丝丝翠直;呢喃着的燕子,也仍然在苍碧的澄空下飞来飞去。秦淮河边的金粉笙歌,彻夜不息;乌衣巷口的香车宝马,拂晓未归;高楼朱栏旁独自伫立着的少妇,曼声吟唱着:“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扬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却在风光绮丽的江南道上,传语着一件震惊江南武林的大事。
“你可知道,战神手,向金鸡,那飞虹,和莫氏兄弟这几位主儿,已找出一位人来,当咱们的总瓢把子,嘿,这可是江南武林里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的事呀!看样子,咱们又得热闹热闹了。”
“真的?就凭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这些角色,还会服气谁吗?喂!老哥,你知不知道,这位要当咱们总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位人物呀?”
“这个……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这位主儿姓裴,年纪也不怎么大,别的么,兄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
“姓裴的?这倒奇怪了!江南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并没有姓裴的这一号呀?这倒是谁呢?……据兄弟我知道的,别说江南了,就连两河,可也没有姓裴的英雄呀?”
“这倒不见得,你看过芜湖城白老爷子订下的武林英雄谱没有,上面写的就有两位姓裴的,叫做什么‘枪剑无敌’,使一对弧形剑和一柄钩镰枪,武功全都是硬把子。”
“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爷子订这‘武林英雄谱’,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咧,那‘枪剑无敌’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几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动武林的蒙面人那档子事里面,和另外好几位成名立万儿的镖头,一起死的。”
“哦,原来是这么档子事。”
“就算他们兄弟两人没有死,他们可是两河地面上的人,怎样也不可能跑到咱们江南来当总瓢把子呀?”
“哈,老哥,您别忘了,咱们也是从两河地面上过来的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咱们也能当上江南的总瓢把子呢?”
“嗨,你别挨骂了吧!”
“说正经的,您要知道这位主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阳那一天,您到战神手的浪莽山庄去瞧瞧就行了,听说这次盛会,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请遍了,为的就是对付那条孽龙——”
“喂,老哥,你还是念短吧,让人听见了,咱们可就吃不了,得兜着走啦。”
于是江南道上,快马驰骋,剑影鞭丝,侠踪频现,俱都是到浪莽山庄去参加这场盛会,拜见这位神秘的总瓢把子的。
阳光甚烈,行人苦热,道旁一株大树的绿荫下,横放着一担新鲜的瓜果,鹅黄嫩绿,清香袭人,于是这方小小的绿荫,就成了来往行人的绿洲了。
三五匹鞍辔鲜明的长程健马,徜徉在较远的草地上,偶然垂下头,嚼一口江南的青草,三五个手里摇着马连坡大草帽的劲装大汉,箕踞在绿荫下的瓜果担旁,享受着旅途中的片刻荫凉。
正午时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懒洋洋地,空气中飘散着的是懒散安逸的气氛,甚至连这几个劲装大汉,都牛闭着眼睛,连身边放着的,那带着金黄色的香瓜,都懒得再伸手拿起来吃一口。
蓦地——
路的尽头处,传来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阳光之下,只见数匹健马,绝尘而来,马蹄飞腾,奔行如龙,竟然俱是来自塞外的良驹。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睁开眼来,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像是彼此在问着:“是谁?”
他们的问题,霎眼间便有了答案,这几匹健马驰到切近,马上骑士口中齐声“的卢”一呼,健马长嘶一声,戛然止步。
树荫下的大汉不禁在心中暗喝一声:
“好身手!”抬目望去,只见绝尘驰来的这五匹健马上,首领的一骑,上面坐着一个身躯颀长,面孔瘦削!颔下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衣衫华丽,神采飞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和他并肩同来的一骑马上人高颧深腮,目光如鹰,满面精悍之色,左手带着缰绳,右手竟齐腕断去,他左掌微带,胯下健马便自纹风不动,骑术之精绝,竟是无与伦比。
树荫下的大汉又自互望一眼,转目望向第三匹马上,马上坐的,竟是一个妙龄少女,一身淡青色的紧身衣裤,满头的青丝,也是一方淡青丝巾一起包着,面如桃花,眼明如水,秋波微扫,群山失色,一眼望去,虽觉这少女美艳不可方物,但神态之中,却又带着七分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华之态。
那独掌汉子身躯微扭,“刷”地跃下马来,大步走到这少女身前,带着满脸笑容,问道:“姑娘,您可要下来歇歇?”
这少女秋波一转,却回首望了身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摇首道:
“不用了,你把那黄金瓜买几个,带在路上吃就行了。”
语音清柔娇脆,有如长草中的飞莺,却是一口纯粹京片子。
独掌汉子含笑应了一声,微一拧身,箭步窜到瓜果担旁,掏出一锭两许重的银子,“吧”地一声,抛在地上,大声道:
“卖瓜的,把你们这里上好的瓜果,全用篓子给爷们装上。”
那少女柳眉轻颦,又回首望了身后的两人一眼,轻轻说道:
“龚三叔还是这样的脾气。”
她身后两骑,马上人竟是两位面貌完全一样,衣着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汉子,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如电,却是往来流转,听了这少女的话,面上神色,仍然丝毫不动,生像是世间任何言语,都不足以令他们关心似的。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见到这两个枯瘦汉子,面色却不禁为之蓦然一变,互望一眼,各自垂下头去,取了身边的尚未吃完的香瓜,低头大嚼起来,目光再也不敢往上瞟一眼。
片刻之间,那独掌汉子买好了瓜果,这五匹健马,便又绝尘而去。
树荫下的大汉,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却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一个颔下长着掩口浓须的彪壮汉子,目送着他们的后影,沉声道:
“果然不出庄主所料,飞龙镖局里已经有人来咧,哼!你看看那快马神刀龚清洋的那份狂劲,若不是……唉,若不是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位,我当时就想教训教训他。”
另一个大汉把手中的马连坡大草帽往头上一戴,一面道: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卦掌柳辉这两个小子来了倒无所谓,后面那两位,倒的确扎手得很,还有那个小妞儿,却不知是谁?”
另一人双眉一轩,呼哨一声,招来那边的几匹健马,一面道:
“我看那小娘们八成就是那条孽龙的女儿,她老子既然放心让她出来走江湖,手底下也绝对错不了,唉!我真不知道庄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个怪小子出来当总瓢把子,到了那天,他不弄个笑话出来才怪!”
那浓须大汉“哼”了一声,沉声道:
“庄主的主意,也是你随便能褒贬的吗?我看你这小子真是胆子上生毛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翻身跃了上去,又道:“飞龙镖局的人既然已现形踪,咱们也用不着再去打听了,还是快回庄去吧!”双腿一夹,扬鞭而去。
只剩下那贩卖瓜果的小贩,兀自站在树下,望着这些大汉逐渐远去的人影,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担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劲装大汉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到黄昏,这条大路上由西面驰向东面的武林豪士,一拨接着一拨,一个个俱是满面精悍之色,显见得都是草泽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珏,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这么大的骚动呢?
天黑了,一双铜烛台上的两支巨烛,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映得十分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