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那人已在他身后冷冷说道:“你是个女儿家,做事要谨慎些,以后在没有学会武功之前,千万不要出去一人乱跑。”

  裴珏听了,哭笑不得,那人又说道:“今天你随便就跟着我走,这幸好是我,如果换了别人,那你难免又要吃亏。”

  裴珏有口难言,结结巴巴地说道:“我——”

  那人厉声道:“不要多说!”声音虽然很好听,但语气却严厉得很,而且里面还有种冷冰冰的味道,使人不敢不听他的话。

  那人又道:“以后在外面,你就叫我冷大叔好了。”

  裴珏听了,暗暗好笑,忖道:“这人的年纪看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要我叫他大叔。”但他口中,还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马极快地奔跑了一段,天越来越黑,大约已是子夜了。

  裴珏也不知道已跑到什么地方,那人不再说话,他也不敢问,忽然他看到远远有一片灯火,想必那里有个市集。

  那马向前飞奔,到了前面,才缓缓收下步子来。裴珏一看,此处果然是个市集,而且还相当热闹,因为这么晚了,此地仍然灯火未绝,只是他自到北京以来,就没有再出来过,自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人了市集,就走得更慢,那人的手由裴珏身后抄过来,勒住马缰。

  裴珏突然感觉到他身子软软的,心里不禁奇怪,暗忖道:“这人武功这么好,怎地身子却是这么软呢?”

  马停在一家气派甚大的客栈门口,那人下了马,裴珏也跟着跳了下来。

  那人脸上又是惊奇之色,问道:“你会骑马?”但却并未等裴珏的答复,就先走了进去。

  他衣履甚是华贵,所骑的马又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客栈里的小二阅人多矣,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来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忙跑过来巴结地说道:“客官敢情是要房间吗?”

  那自称“冷大叔”的人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店小二道:“夫人怎地还不进来?”

  原来裴珏还站在门口,此刻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可气可乐,但却也不好发作出来,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小二惊奇地望着他的脚,原来他脚上仍然还穿的是那双薄底快靴,“冷大叔”也不禁随着小二的眼光一望,也是一皱眉。

  裴珏望着他无可奈何地一笑,此刻灯光之下,裴珏才对他看个清楚,不禁暗赞:“好漂亮的人物。”

  原来这“冷大叔”双眉长垂,目光中闪烁着光彩,嘴虽不小,但也并不甚大,鼻子像是一根玉柱,笔直通向上额。

  “冷大叔”看到裴珏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也奇怪:“这女孩子好像有些古怪。”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这险些被人强暴的“女子”竟不是个女人。

  店小二赔着笑道:“敝店全客满了,只剩下一间房,两位就将就着住下吧,那里还算干净。”他眼睛雪亮,已觉得这两人有些不对路,是以说话的态度,也远不及方才那样巴结了。

  “冷大叔”一摇手,道:“好吧,快带我们去。”裴珏自幼就和别人同房而睡,当然不会觉得有些什么不便,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和人家外表看来,总是一男一女,那么这“冷大叔”怎地却又要和自己同房睡呢?难道这“冷大叔”心里,也有着什么毛病?

  刚走进房,“冷大叔”就挥手叫小二走开,一面关起房门来,说:“快脱衣服休息,明天我们还要一早赶路。”

  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恐怕“冷大叔”查问他怎么会穿上女子的衣服。

  冷大叔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不好意思是不是?等一会你就知道没关系了。”

  他略微拭了拭脸,就解自己的衣服,脱去外衣,连里面的短褂短裤都脱下了。裴珏本来心中在想着该怎么样向“冷大叔”说自己所遇到的事,抬头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口了。

  原来“冷大叔”脱了衣服后,丰乳隆股,竟然是个女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珏面上的表情,一面带着教训的口吻说:“你现在该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了吧,我其实不是男的。”她哼了一声,又说道:“我要是个男的,你岂不是又要倒霉了吗?”

  裴珏自出世以来,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脱衣,此刻见了这情形,心跳得像是要离腔而出,面孔也涨得赤红,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朝“冷大叔”看一眼。

  “冷大叔”突然一笑,道:“我和你真有缘,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孤苦伶仃,受人欺负,怪可怜的,所以才收你做徒弟,你别以为这么简单,恐怕以后你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相信呢了”

  裴珏一抬头,只觉耳旁“嗡”然一声,面孔更红得像猪肝一样。

  原来这“冷大叔”竟脱得身无寸缕,身躯上美妙的曲线和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更突出了。

  “冷大叔”想必也看到裴珏的窘态,说道:“你不要奇怪,我从小就是这样睡觉的。”一笑又道:“你多大了,怎地这样害臊?快脱衣裳睡呀,你看见我也是女的,还怕什么?”

  “冷大——大叔”。裴珏结结巴巴地说:“你快穿上——我——我是个男人。”

  “冷大叔”一惊,猛地向后一退步,娇喝道:“你说什么?”

  裴珏硬着头皮道:“我是个男人,我——”

  话还没有说完,“冷大叔”已一掠至前,裴珏还未及看清,鼻畔一麻,全身竟定住了。

  “冷大叔”玉手一伸,在他胸前一摸,玉面也立刻飞红,吧地一巴掌,打在裴珏脸上,恨声道:“你是找死,敢欺负姑奶奶!”

  裴珏心中叫苦:“谁欺负你了?”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但是却苦于口不能言。

  “冷大叔”一低头,看见裴珏的眼睛仍瞪住自己,反手又是一巴掌,脸更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飞快地穿上了件外衣,一面恨声道:“今天我若不让你痛快,我就不叫冷月仙子。”

  此情此景,听到“冷月仙子”四字,怕不吓得立刻昏过去才怪。

  原来武林中,近十年来出了个极为有名的人物,这人叫做“千手书生”,行踪诡秘,武功却高得惊人,行事又介于正邪之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貌。

  你若不去犯他,他也绝不来找你,可是只要他找着你,你再也休想逃出他的手心去。 

  武林中人提起“千手书生”四字,多是敬而远之,这“冷月仙子”本是“千手书生”之妻,行事却比“千手书生”更辣。

  后来不知何故,“冷月仙子”与“千手书生”夫妻反目,千手书生突然在江湖上失去踪迹,那冷月仙子却开始行走江湖,她亦是行踪飘忽,而且喜做男装,忽男忽女,只要有人稍为得罪了她,就不得了。

  以“龙形八掌”那么的身份武功,提起这夫妻两人,也是面目变色,绝对不敢去招惹他们。

  此时机缘凑巧,却让裴珏遇着了她,而发生的事,又是那么难以解释,以冷月仙子往常的脾气,不要了裴珏的命才怪。

  裴珏的目光里,自责,惭愧,不安,兼而有之,但却绝对没有乞求的神色,他生性如此,就算刀架在头上,他也不会向你哀求半句的。

  冷月仙子脸上的红霞,仍然未退,除了她丈夫外,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身体,近几年来,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看见过了。

  此刻她却让这少年人看了个饱,心中固然愤怒,不知怎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感觉却更令她不安,也更促使她下决心要废掉裴珏,这在她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她却在迟疑着。

  从裴珏的目光里,她发现了一种她从未遇到过的“纯真”。她自幼孤傲,嫁给“千手书生”后,脾气更怪,哪知“千手书生”用情不专,被她发觉了,她就一怒而离开了他。

  自此,她将天下的男人都视为仇敌,此刻她低头一望,裴珏的目光却使她真正的心动了。

  须知世间任何人,固然可以用各种方法来骗得他人的情感,然而那绝对只是暂时的,惟有“纯真”的情感,才能换得别人纯真的情感,也惟有“纯真”,才能感动得了别人,这是自古不变的。

  冷月仙子玉手一弹,不知怎地,像是能够随意变换方向,竟拍在裴珏脑后的“玉枕骨”上。

  裴珏松了口气,他也知道方才是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冷月仙子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好意,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裴珏虽然明知自己被点中了穴道,但却并不知道自己险死还生,在这种情形下,能在“冷月仙子”手下逃出命来,实在是异数了。

  在穴道被解后,他愣了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出身,以及日间所经历过的事,都说了出来。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外表上冷若冰霜,而且行事心狠手辣,但却是个涵藏着极多情感的女人,只是她这种情感,不轻易表露而已。

  世上有许多人,遭遇还远比裴珏凄惨得多,艾青也从未过问,也从未关心,此刻听了裴珏的话,情况却大为不同了。

  人类的情感,往往会随着对象而变迁,一件同样的事,但发生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那么这件事在你心中造成的印象,也会迥然而异的。

  裴珏并不善于言词,再加上自身又不喜多言,是以他说得很简短,但是很扼要,很动人。

  寡言者的说话,往往都是扼要动人的。

  这时候,方才存在他们之间的羞愧、尴尬和不安,都已不再存在了,代替的却是彼此之间的了解和同情。

  虽然艾青并未将她诡秘而多彩的一生说出来,但是她轻叹着说:“你别难受,我的身世也和你差不多,你并不笨,只要肯用心,将来武功也许比我还好,这以后慢慢再说吧。”

  就是这一句话,在裴珏心中,已胜过千言万语,他对这年纪比他大了将近一倍的女子,心中此刻虽已无情欲之念,但却有另一种难言的情感。

  那几乎是一种与“母爱”相似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已有多年未曾在裴珏心中出现过了。

  冷月仙子心神交疲,她此次匆匆北来,实在是为着逃避一个极为厉害的对头,一路上马不停蹄,受尽了奔波之苦。

  而明天,她还要继续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止的逃亡。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倦眼惺忪,娇慵地说:“快睡吧。”话一出口,又不禁满面生出红霞,蓦然想起,无论如何,对方总是个男人呀。

  蓦地,房间轻轻一响。

  艾青忽地一掠至门口,掩上衣襟,倏然拉开房门,门外悄然无人,就连门外那一条长长走廊的两端,此刻也渺无人迹。

  有风吹动,她衣袂一飘,连忙用手拉住,脸上又不禁一红,回头望去,眼光瞬处,又蓦地一惊。

  此刻裴珏也走了过来,低声道:“冷——冷大叔,你累了,还是先睡吧,我到门外站站,反正天已快亮了。”

  艾青低头沉思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忽然恨声道:“原来是你们,敢情你们活得真不耐烦了。”

  裴珏一惊,茫然望着她,奇怪她怎地突然说出这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