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婴歪了歪脑袋,稚嫩的嗓音响起:“仲父……王家军不怎么公平,有点可怜哦。”
众人一愣,嬴政也没想到张婴开口的角度会这么清奇。
“为何不公平?”
“仲父吖!若我是王家军,才不想赢!”
张婴一脸皱成了包子脸,音量都带着心有戚戚然的怜悯,“奖励居然是蒙家的训练加倍?但隶臣妾就不同啦,赢了,可以不再做奴隶,多好啊!”
隶臣妾大部分是无期徒刑,要么累死,要么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时才有机会摆脱奴隶身份。
好不容易就解脱奴隶的身份,可不就是会玩死玩命地干嘛!
众人:“!!!”
扶苏看向张婴的目光带着一抹赞赏。
他是因为在九原驻军,见识过许多贫困黔首,能为了一缕希望做到多少奇迹般的事情,所以才会生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念头。
但他没想到一个不足三岁的奶娃娃,居然也能想到这一步。
父皇果然很有眼光,知人之鉴,令人叹服。
赵高对张婴的话却不屑一顾,什么勇者胜,这话若是放在几年前,李信尚未用二十万大军兵败楚国时,陛下或许还挺喜欢的。
但现在,陛下就信任王翦那种稳扎稳打,用实力平推的获胜方式。
所以赵高还欲补充:“可古来交战,鲜有以弱胜强,强如李将军也曾兵败……”
“行了。”
嬴政摆摆手,两军交战硬实力最重要,但意志力同样也有影响战局的可能性,“况且他们都是大秦人。”
双方不是敌人,一方只当军令友谊赛,另一方当逃出生天的决战。谁胜谁败,还真不一定。
赵高连忙惶恐低头:“君上高瞻远虑,是奴说错了。”
……
不久,他们抵达太医所,门可罗雀没几个人。
小官吏急匆匆地跑上去,问了一下才知道,王少将军不服自己输了,不光兑现之前的赌约,同时要求再选拔人重新开一盘。
双方人马又跑到后苑堆墙去了
嬴政一愣,虽知道豆腐有强身健体之妙,但听到最终获胜的是隶臣妾时,还是生出一抹心惊。
扶苏和赵高不做声,最怕和皇帝打赌,皇帝还输的场景。
偏偏只有张婴脸上写满了情绪‘又是高兴又是悲叹’,嘴上还低声嘀咕,“早知道该定个赌约,错过错过。”
扶苏哭笑不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嬴政也不以为意,还轻轻弹了张婴的脑门一下,开玩笑道:“少滑头,我看得早日将你放进学堂读书,拘起来。”
张婴脸色一垮。
此刻,嬴政一行人也抵达后苑。
他们还未推开大门,就能听到里面热闹得仿佛过年,各种加油喝彩声,怒吼声,此起彼伏。
等打开门,正好能看见挑土筑墙的人泾渭分明的分为两波,
左侧的人衣衫褴褛,男女都有,他们眼神异常的灼热,挑土的姿势就好像搏命一样。
几乎是肩膀刚刚放好竹篓担子,便会疯狂地朝目的地跑去,然后三四人一组,用沉重的夯杵猛砸。
右侧的人全是青壮年军卒,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很狰狞,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努力撬土,洒水,涂泥。
两方人马的速度不相上下,甚至互相使袢子。
不过当隶臣妾这边连孩子都开始拉扯人时,军卒们动作明显迟缓了,脸色也隐隐有了些变化。
旁观的军官瞧见了,立刻开始敲边鼓。
“冲!都尉军!冲!你怎么迟缓了!“
“伍长!你可是从卫戍军挑出来的!绊倒他!”
“太医令说,豆腐可以长高!想想你的目标,身高八尺!!!”
……
张婴目瞪口呆地看着渐渐失控,几乎乱成全武行的场地。
偏偏所有围观群众都不觉得破坏了规则。
他们要么给同伴加油鼓劲,要么在评判哪个士兵孔武有力,哪个隶臣是可以吸收进自家行伍的好苗子。
张婴的神色有些恍惚,控制不住地问了句:“阿兄阿兄,秦律不是说,不可聚众斗殴吗?”
扶苏疑惑地低头:“非私下斗殴即可!此乃竞赛,当武勇者胜!”
“……”
张婴:不愧是尚武的秦朝,薛定谔的私斗。
张婴正欲继续观察,便看见小官吏带着一位身着麻衣,头戴高山冠的男子过来。
那人一过来,几乎就噗通到皇帝面前。
“陛下!菽炼制的豆腐,不论年龄,隶臣妾服用后,皆比之前身强体健。小隶臣妾服用,效果更加。”
“古言有,服金者寿如金,我看,服菽者才会寿如金。它廉价,还能强身健体!这是可昭告天下,安抚民心的祥瑞!”
……
张婴表情逐渐呆滞:这还是我认识的豆腐吗?彩虹屁把我给整不会了。
嬴政表情也有些怔愣,他看向张婴:“可长期服用?”
“可以是可以。”
张婴迟疑了,豆腐是植物蛋白,对古代饿肚子的奴隶而言确实会很补,但过犹不及,于是补充道,“但我不认为豆腐有那么厉害,它,就是一家常膳食,不可过量。”
“不!不能低估豆腐!”
太医令仿佛被这番话激怒,像个脑残粉一样痛心疾首,“我常年心悸,吃过几轮豆腐后便好了……我这几日已记下许多案例,你应当对豆腐更有信心!”
张婴:大可不必这么激动。
……
“哎呀,我就说张婴这名字耳熟,果然是你!少年英才!”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张婴回首,只见一位身披黑色铠甲,身高近九尺,但仔细看能察觉对方唇边刚刚冒出绒毛的少年郎大迈步走来。
他先是毕恭毕敬地与皇帝、扶苏行过礼。
然后一副哥两好的模样对张婴挤眉弄眼,再之后,一把将张婴扛起来,溜达几米远后才将他放下来,蹲下来摸摸头张婴的小脑袋。
“我常听叔父说起你,家里还有你的画像,一家人呐,阿弟。”
蒙崇德身后的军官都露出喜悦的神色。
“阿弟呐,那豆腐果真能强壮体格?……打个商量,我们蒙家军愿意先行试用……”
说罢,他还不忘得意洋洋地看向另一侧的王家少将军,那人身后的军官表情则有些严肃。
“蒙崇德!我们都是军中将领,为陛下做事,岂可只顾私欲!如何分配,当由陛下做决断!”
王家少将军不甘示弱地低声道。
“呵呵,举贤不避亲学过没有!”蒙崇德冷笑地看着对方,“有本事,你也去找个这样的,我不和你抢。”
“你这话敢当着陛下的面提吗?!”
这两人对上,跟在他们身后的军官彼此冷笑连连,摩拳擦掌,差点没打一架。
张婴有些懵,完全没想到豆腐能引发这样的争执。
豆腐成宝贝啦?
这结论别说张婴没想到,嬴政更是没料到。
他忽然又想起春祭上张婴和大黄犬吐出的那一口血,目光有些深沉。
徐福其人,其丹药。
他招来太医令,命他速去将徐先生请过来。
……
“仲父!仲父!”
嬴政刚吩咐完,便听到稚嫩的呼唤,他回头,便看见被两位少将军前后夹击,拼命想挣脱的张婴。
他轻笑一声,示意扶苏去将张婴给“救”回来。
嬴政的思绪重新落在豆腐上。
既然又功劳,那就得封赏,可如何封赏阿婴也是一个问题。
若按常规方式奖励。
张婴一旦寻回身份,那些奖励便会显得鸡肋。
嬴政从不愿亏待任何一名有功之臣。
他沉吟片刻,见张婴来到面前,忽然低声道:“你制作出豆腐,与大秦有功,我可允你一个条件。什么都行。”
扶苏愕然抬头。
赵高手心一紧,陛下怎么会给出这般丰厚的赏赐。
“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嗯,那我可以提三个条件吗?”
张婴歪了歪脑袋,见嬴政的脸色有往发黑方向转变,他连忙伸出小手手,笑得很甜,“仲父!你说的,任何条件嘛!”
“……”
赵高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扶苏瞥了一眼表情发怔的父皇,顿感哭笑不得,这稚子,这稚子还真是……
“咳。”
嬴政第一次觉得有些棘手,深吸一口气,他道,“好,三个条件,但不可再耍滑头。”
“嗯嗯。”
能哄骗出三个已经是意外之喜,张婴当然会见好就收,他目光四下一瞟,嘿嘿一笑。
赵高被这莫名一眼和笑容,看得心下有些忐忑。
这稚子为何要看他,难道是记仇他之前的话语,想要趁机戏弄他?


第16章
“仲父,我不要进学宫读书!”
正常认字没问题,但十年后大秦说不定都没了,如果被拘在学校读书就太浪费时间。
嬴政闻言一怔。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缓缓落在张婴身上,似笑非笑。
“你确定?”
扶苏眉毛一挑,他一见嬴政的脸色,就想几年前胡亥不肯乖乖上夫子的课,结果被折腾得哭父喊母的样子。
“换一个吧。”
他向着张婴轻迈一步,尽量用幼儿能明白的方式说道,“秦重孝,幼儿总得听长辈的。”
“吖……可秦不是以律治天下么。”
张婴有些明白,但不争取一下总不会甘心,他伸出小手手,“甘罗那么小当官,莫非指挥不动比他年长郎官吗?”
扶苏一时语塞,这让他怎么解释。
秦是以律令治天下,但全国施行的法令,这个法令的立法权都归皇帝。你和皇帝较真,何用之有?
嬴政见扶苏一脸为难,怒气都平息了一些。
这个大儿子,看着温和被赞有君子遗风,实际上大小就是个较真认死理的性子。
年幼时还好,自长大后经常反对他的一些政令。
偏偏嬴政碍于某些朝堂争斗和潜规则不好直说,只能烦躁让对方闭嘴。
如今看扶苏面对同样为难的境地。
嬴政莫名觉得有些快慰。
不过书还是要读的。
嬴政缓缓道:“嗯,甘罗做再大的官,也得听我的。”
“……”
张婴:懂了,这是耍特权了。
“呜,但阿婴不想离开仲父。”
张婴一个飞扑到嬴政面前,抬起头,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神,“好不容易才找到仲父,阿婴,阿婴不想被关在学宫,离开仲父……”
嬴政眼角微微抽搐:“……”
“若仲父教阿婴认字,或,或离仲父不远的地方。比如和仲父相似的阿兄教我……”
张婴故作小大人一样思索,委屈巴巴地叹了口气,“那,阿婴也愿意……”
扶苏表情一呆,差点气笑了,这是把他当代餐了?
“你这小子。”
嬴政原本的那点气,被张婴突如其来的耍赖撒娇,尤其是见到自家稳重的大儿子接连吃瘪的表情,倒还真的消散去了……
等等,扶苏,阿婴,吃瘪?
其实年龄这么小,去学宫也学不到什么,反倒不如换个方式。
嬴政若有所思:“允了。”
赵高瞳孔地震,陛下居然这么轻易的妥协。
陛下为何对张婴这么好!
他不理解!
“好耶!”
张婴嘿嘿一笑。
他正准备说第二个要求时,徐福忽然带着方士们过来。那些方士看到张婴后都瞪大眼,集体急停,一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模样。
徐福上前轻轻拱手作揖:“陛下,某夜观天象,发现今日宜炼制丹药……”
“徐先生,你们可也知豆腐?”嬴政道。
徐福脸上一僵,怎么会不知道,他最近因为豆腐都快被太医令鄙视死了。
“知晓。”徐福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微微摇头,“某也没想到,万生万物经过炼化后会这般奇妙,某也让弟子试着用五谷入道……”
张婴听到这恍然大悟,怪不得这群人身上都飘散着谷物香,还以为是提前开饭,没想到在折腾炼丹啊。
“嗯……”
嬴政微微颌首,“你们有心了。”
徐福面露惊喜,心下缓了口气,总算是过去了。
“都去炼豆腐吧。”
徐福脸上表情一僵,什么?都去炼制豆腐是什么意思?
……
张婴看着徐福率领一群方士萧索地离开时,都快笑劈叉。
别的不说,嬴政在处理下岗再就业方面的思维很有灵性啊。
“你猫在那作甚?”
嬴政的嗓音缓缓响起,“说说第二个要求吧。”
张婴伸出小手比了个耶,原本第二个是针对徐福的,现在省下来了。
他想了想,说出他最想要的要求。
张婴又比了一个大大的圆:“仲父!我,我想要一栋大宅子,和外婆住在宫外!”
他不想外婆在宫里毕恭毕敬,做什么事都拘谨得不行。
“不可。”
嬴政这回压根没迟疑,非常干脆地拒绝。
“为何……”
“不行!”
嬴政冷酷地看着双眼已攒出泪花的张婴,或许放任张宫女陪伴张婴就是一个错误,他冷漠地看向赵高,“即刻让那宫女出宫!”
“哇!……”
三岁稚子哭嚎起来,魔音灌耳,所有人都觉得脑子仿佛被猛锤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静。
……
……
几个时辰后,咸阳宫。
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城墙,天尚未蒙亮,殿内的烛火却已续过一夜。
在宫外站了一宿的赵高狠抽自己一耳光,抑制住打哈欠的欲望,从旁侧接过一份密封好的简牍,精神抖擞神向宫内疾步走去。
还没进门,便听见里面忽然有拍案几的声音。
“这官吏竟敢瞒报野人聚集闹事,无法无天,莫不是等叛军打来都装聋作哑?这就是忤逆!”
“王丞相,你说忤逆这事,是否会三岁看老?”
赵高脚步一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陛下,您怎么看什么案牍都会联想到与张婴吵架的事上。
您纠结这个问题都纠结一晚上了,怎么还没停啊!
在这一刻,赵高不是一个人。
李斯、王绾还有冯去疾都站在和他同一平面的思想高度,爆发出同样的念头。
陛下,您到底还要纠结多久!
王绾老神在在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回道:“陛下,您莫非是对豆腐功效尚有疑虑,所以才特意堵那小子的请求吗?”
李斯和冯去疾几乎同时看了王绾一眼。
他们怎么没想到用这一招呢,有些手腕啊。
嬴政摆摆手,他又不是老古板,怎么可能不相信豆腐。
若不相信,他怎会命徐福他们停下手中一切炼丹事物,尽全力帮助太医令生产豆腐。
嬴政只是没想到平时软萌,开口“仲父”闭嘴“抱抱”的张婴会那么坚持带张宫女离开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