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的地方是平时阿龟钓鱼的地方,很熟悉的。
脚下是一块大石,踩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很结实。
偏这次,就塌了。两个孩子一起落水。
幸而有仆人路过,跳下去救。
救上来了少年,却没能救活小童。
端王的嫡次子大节日里溺死了。
阿龟吓得人都傻了。
端王妃忍着悲痛,温柔地与他说话。阿龟语无伦次,说了许久,才把事情说明白。
是有人教他。
当然立即派人去拿那个人,那个人却已经自缢了。
使人去查看大石。那块大石之下本来该是数块石块垒叠,故而牢固。
那些石块却被掏空了,仆人在水下摸到了几根木棍。推测是木棍撑着水中大石,因有浮力,故能支撑。
少年带着小童上去,木棍撑不住折断,才有了惨事。
没有证据是谁做的。
可这需要证据吗?
端王妃是一个母亲,她仅仅凭着母亲的直觉都知道是谁做的。
她一共就只有两个孩子,死了一个,她要疯。
她疯了。
她要去杀了害死她孩子的那个人。
端王紧紧抱住了她:“桐娘!桐娘!你冷静点!”
端王体格高大魁梧,他抱住王妃,王妃根本挣脱不了。
她只能撕扯他:“你叫我冷静?”
“她害死了你的儿子!”
“叶长钧!你是不是男人!”
“你还是不是当爹的!”
“放开我!让我去杀了她!”
“叶长钧!你去杀了她给你的儿子报仇!”
“叶长钧!叶长钧!叶长钧!”
“我看不起你——!”
但端王把王妃紧紧按在了怀里,使她动弹不得。
他说:“她没理由这么做。”
因为她生的孩子虽然是庶子,也可以得封郡公,享荣华富贵。
且王爵只能嫡子继承,有没有嫡子都不影响庶子该得的爵位,并不会因为嫡子没了,郡王的位子就给她的儿子。
端王妃道:“我不需要知道她的理由,我只知道,一定是她!”
“三郎,你信我!你信我呀!”
“三郎!”
桐娘感到绝望,因为三郎不信她。
她还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信她?
她是正妻呀。
她做到了正妻该做的一切。
她为他生过三次孩子,三次在鬼门关疼痛挣扎。
她孝顺公婆,友爱妯娌。她不妒不嫉,宽容妾室,操持家务,养儿育女,对庶出的子女一视同仁。
他教她的,她都听。他希望她做的,她都做到了。
她为了他,一力约束娘家,不使任何人拖他的后腿。
她是叶氏宗族这一代的长嫂,嫡长媳。
她出身不高,但她几乎做到了世间对一个女人的所有要求。
她是好儿媳,好妻子,好母亲,好嫡母,好主母。
她是族中公认的叶家妇的典范。
便连皇帝都高看她一眼,逢年过节的赏赐,给她的总比给别人的要厚。
她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好女人”三个字几乎是照着她描刻的。
到底要让她怎样!
到底要怎样才信她!
“就是她!”
“就是她!”
“你为什么不信我!”
“叶长钧!”
“叶长钧!”
“叶长钧——!”
桐娘挣扎撕扯他的领口,指甲划破他的颈子。
她甚至想用牙齿去撕咬他。
她疯了。
颈侧火辣辣的疼痛中,三郎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遽然抬起了眼。


第177章 蝴蝶
端王走进了侧妃的正房。
侧妃没想到他这时候过来, 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迎上来:“你怎来了?王妃可好?”
她说着,眼泪掉下来, 哭那个死去的小童:“二郎、二郎怎地这样就没了……”
她生得很美。
当时城破, 她的父亲怕死将她献上来。
他不吃这一套的, 摘了头盔,本想开口拒绝。一抬眼,看到了她。
十四五, 眼中含着泪,忍着辱, 站在许多军汉打量的目光中, 俏生生如雪中莲。
那年他二十五岁,生平头一回,脑子里有一瞬竟是一片空白。
满世界的血污里只看见了她。
侧妃哭得梨花带雨,十分美丽。
端王凝视着她。
“那日我从宫中回来, 酒醉微醺,是不是说了什么?”他问。
侧妃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
“王爷说的是哪日?”她一脸困惑地问。
端王上前一步道:“便是去年年尾, 我奉旨诛了崔家,进宫后又回来的那一日。”
端王, 叶三郎,这从血火里杀出来的男人。他的气势压过来,侧妃无法抗拒地后退了一步。
“奴、奴记不得了……”她慌乱地说。
三郎凝视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
三郎又上前了一步。
“那我来提醒你。”他说, “那日, 我在宫中和陛下饮酒回来, 是不是醉中告诉了你……”
“储君, 将出自我家。”
第二日他醒来, 隐有所觉, 但不能确定。
若追问,更露痕迹。他没有问,只希望自己没有说。
过去了半年了,快忘记了。
桐娘一口咬定是她,他觉得她没有动机。
然后,这段回忆跳出来,狠狠给了他一击。
侧妃的脸白得没有血色。
三郎便明白了一切。
醉中一句失密,点燃了她的野心。
可她根本不知道,叶碎金要求到那个时候,备选人年龄在十岁以内。
她的儿子已经出局了。
就一句前无头,后无尾的话语,她害死了他的一个嫡子。
桐娘是对的。
真是她。
苦涩和腥气充塞了嘴巴里。
三郎咬牙咬出了血。
遇到她的时候太晚,他已有妻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九郎混蛋,为着心爱逼死了原配。
他不能。
怎能这样做。
只能让她做妾。
虽是妾,可除了正妻之位,能给她的,他都给了。
她却害死了他的孩子。
她是想害死两个的,只阿龟幸运,没死。
但她的本意,是想他两个嫡子都死。
“你以为,我们能决定储君?”他逼视着她。
“你以为,大郎二郎没了,三郎就能上位?”
他一步步地向前,她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被脚踏绊倒,跌坐在床上。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叶家一路走高,身在权力中心,妻子不能头脑不清醒。
他一直都有好好地教桐娘。
桐娘性子好,他教她肯听,渐渐明白事理和大局,让他放心。
可眼前的她,她不过是妾,妾并不担着这些责任。
纵她做了侧妃,其实也没有任何对外的社交。侧妃不过是名声好一些的妾罢了。
妾哪能像正妻那样外出交际,与人来往。
所以对她,只要怜惜和疼爱就行了。
想到死去的次子,桐娘的疯狂,阿龟的呆滞,三郎咬牙。
“愚蠢。”
他发怒。
手扼上了她细细的脖颈。
侧妃仰着脸。
“我若为正妻……”她看着他,“何需如此。”
泪水滚落雪白脸颊。
县令家小姐。
不是暴发户,是真正的江南士族,书香门第。
她父亲是魏朝的末代进士,祖上出过大学士。
在叶家堡时代,是他这样的乡绅之子根本高攀不上的。
但兵败城破,她被献了出来,慰劳那破城的将军。
这时代,多少人的命运变幻转折,身不由己。
三郎的手顿住。
端王家的次子夭了。
亲戚们都过去吊唁、安慰。
又听说端王府那个侧妃因重病挪到外面休养去了。亲戚们不由觉得,怎么什么事都赶在了一起。
也有人嗅觉灵敏,察觉到些什么,自然不能去问端王妃——端王妃那样子,明显就是受了刺激。
她是个爱孩子的女人。几位婶婶想起来了,从前在叶家堡的时候,她也夭过一个孩子,便好久才缓过来。
不能去问端王妃,妯娌们便去问康王妃。
因端王和康王是亲兄弟,便是三郎和五郎。
康王妃便是兰娘,她对桐娘说:“我只说我不知道。哪有弟妹打听大伯哥房里人的事的。”
她握着桐娘的手,低声安慰:“总之她不在了,以后你和大伯好好过日子。”
桐娘道:“我有阿龟就够了。”
兰娘心惊。
她这位嫂嫂,温柔贤良,宽容大度,从来最敬爱丈夫的。怎地竟说这样的话。
“他儿子被人害死了,他号称阎罗金刚,杀人无数,”桐娘木然道,“却不给自己的儿子报仇。”
兰娘道:“毕竟她也有儿子,又是上了玉牒的人。”
到了她们这个层次,便是庶子未来也至少是个郡公。妾纵然是妾,也是郡公的亲娘。不好再随意打杀了。
兰娘道:“反正已经送到庵堂里去了。”
桐娘面容麻木。
兰娘察觉不对:“怎么?”
桐娘笑了,惨然。
“什么庵堂。”她说,“他派了人派了船,送她回荆南了。”
妾犯了这样的大错,本就该死。
因着现在身份不同,不好打杀,便该关进庵堂里,让她一辈子暗无天日。
结果,男人把她巴巴地送回荆南去了。
兰娘默然不语。
到这时候,谁也没法自欺欺人。
叶三郎的确把正妻的地位和体面都给了桐娘,但他的心,给了那个荆南女子。
桐娘闭上眼,眼泪掉下来。
曾以为自己和丈夫也是恩爱夫妻。
直到那个荆南女子出现,才知道,原来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
叶碎金微服来到了端王府。
她是作为亲戚来的。也只有三郎还能让她摆出亲戚的身份。
看过了桐娘,又看过了阿龟。
很糟,母子的状态都很糟。
她去问三郎:“谋害宗室的凶手呢?”
三郎便是怕她。
因这事,四皇叔和四王妃都知道真相,必然会与她说。
而她,必然又是不能容忍谋害叶家子嗣的。
且某种程度来说,这几可以算是谋害皇裔了。她必然要动怒的。
她的怒,她承受不起。
“送她回荆南了。”三郎说,“从此夫妻、母子永不相见。”
叶碎金冷淡地道:“你和谁是夫妻?我只有一个嫂嫂。”
三郎垂眸。
叶碎金道:“我知你宠她,我没想到她会是你这么大的弱点。三兄,这不像你。”
三郎一直以理性稳重著称。前世,也没有这个荆南女子。
前世,他和桐娘一直恩爱。
“是人,就都会有弱点。我怎会没弱点呢。”三郎抬起眸子,凝视她,“倒是你,六娘,你竟没有弱点。”
这分明是一个一直都存在的事实,可似乎竟无人在意。
直到此时,三郎才感到深深地困惑。
因活的人,怎可能没有弱点呢?
三郎凝视她:“六娘你……可有爱过什么人?”
叶碎金的眼前,晃过一个人影。
她回视回去:“我就算有,也不会让这种事成为我的弱点。”
有就好。
刚才一瞬的可怖散了去。
三郎道:“那是因为你是皇帝。”
“我又没打算做皇帝。”
“我就是个普通的男人。”
“所以,六娘,就允许我有弱点吧。”
叶碎金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没人能像她一样,重活一世,把所有弱点都攻克了。
她的心思也不能总被这些事纠缠。
实际上,从过完年,三司彻底独立后,叶碎金就一直在调动军队。
所有人都知道,她又要动兵了。
这一次,是哪里呢?
南线的常规军报,十日一次。
但四月里叶碎金就给南线下了命令,要职方司密切关注,军报改为五日一次。
五月上旬,她又收到了军报,这份军报的时间,乃是端午节的两日后。
但为了确认,她决定再等五日。
五日后,又一份军报发来。
皇帝拆开军报反复看了数遍,突然站起来,走出殿门,一直走到外面的的白玉石栏处,望着阔大的庭院,仰天大笑:“好!好!好!”
惊了许多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便有些有资格的人看了军报,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为何大笑。
那军报的内容十分平常。记录了楚国皇帝一如往常,坐镇军中,指挥着楚魏战争。
他还活着,健健康康的。
但叶碎金记得很清楚,前世这个时候,他死了。
之所以能记得一个人的死期,是因为这个人在当时可以说是最大的大人物了。而且他死在端午这个特殊的日子——
端午素来有骑射的习俗,楚帝那一年一时兴起下了场。
那匹马崴了脚将他摔了下来,很不巧,头磕到了石头上,他死了。
但这个死法其实是一个极其小概率的事件。
和晋帝的老病而死,无法抗拒完全不一样。这种极其小概率的事件,稍稍有一点细微改变就可能不再发生了。
叶碎金很早之前就有过这种猜想。
果然成真了。
天下大势,再不与前世相同了。
捡漏是不可能了。如今,北边的穆,南边的楚,还有东边夹在中间的魏。
只能硬碰硬。
再无弊可作。


第178章 南征
这两年南方的局面已经由楚魏争雄, 逐渐演变成楚国压着魏国打了。楚国一州一州地,吞噬魏国的领土。
叶碎金一点也不意外,给楚帝足够的时间, 他能统一南方。
再给他更多的时间, 说不定甚至能反攻北方。
但叶碎金怎么会允许。
叶碎金要下场了。
楚强魏弱, 第三方下场,当然要连弱抗强。
魏帝大喜,与叶碎金缔结盟约, 约好共同伐楚。
天运二年七月,叶碎金以段锦、武丰收、周俊华、邓重诲为主将, 大穆二十万禁军自襄阳南下, 挂帅亲征。
荆州,江陵城。
“小梅。”段锦唤道,“再加半桶水。”
暑气难消,他泡凉水澡, 泡得时间久了,水便不凉了。
小梅拎了半桶水进来。
她如今十一岁了, 初初有了小少女的模样,力气也变大了, 能拎得动半桶水。
这样,段锦便不要旁的丫鬟进浴房来伺候。
新的水加进来,果然凉爽。
段锦撩起水, 洗了把脸, 一抬眼, 看到小梅用力举着桶往盆里加水。
烛光晃动, 小梅的脸上有影子。
段锦忽然眯起眼。
小梅放下桶, 喘了口气, 抬眼看到段锦在看她:“将军?”
此时她脸上没有影子了。
不像。
刚才眼花了。一定是自己太思念她了。
段锦向后靠去,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小梅道:“都收拾好了。”
她问:“将军此去,多久回来?”
段锦道:“这谁能知道呢?打仗三五个月可能,三五年也可能。”
他又说:“回不来也不是没可能。”
小梅小声地呸了三下,道:“将军别瞎说,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