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叔背着手:“我来瞧热闹呀。”
今天肯定有热闹看。家里太闷了,老婆子老唠叨,他出来透透气,乐呵乐呵。
宫门开了,众人鱼贯而入,列队上朝。
进去大殿,发现大家找了一早上的杨相已经先在这里了。不难猜出,他昨晚在宫里。
皇帝还没来,大家顾不得队形了,呼啦一下子围过去。
“杨相!你可知昨夜之事!”
“陛下可有说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悔婚了?”
忽然有个慵懒声音道:“谁说我悔婚了?”
殿中一瞬变得鸦雀无声。
侍御史叶宝瑜咳了一声,轻轻:“列队。”
大家如梦初醒,慌忙找队列。
赫连响云本来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结果被这些乱窜的人来回撞了好几下,颇无语。
他撩眼看去,龙座上的叶碎金正在掩口打哈欠。
赫连响云嘴角勾起,低下头去。
待众人列好队,大殿里依旧鸦雀无声。
回想起之前廷议之时,声音快要掀翻了殿顶,皇帝在龙椅上笑看,一副盛世明君的模样……恍若隔世。
女帝登基以来,所有的改革都极有章法,以极快地速度建立起了新的权力架构。
政事堂与枢密院,并盐铁、度支、户部,二府三司运转起来,效果良好。
完全没有初初建国的混乱。
给了人一种强烈的秩序感。
秩序感给了人错觉。
昨夜的事打碎了这种错觉。
开国君王四个字,此时无比的清晰。
“有本奏上,无本散朝。”
还是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为崔家喊冤,没有人质问皇帝为什么。
需要问吗?
不需要呀。
叶碎金又打了个哈欠,掩着口道:“对了,有个事……”
“我既然要立皇夫,为防夫族干政,已着了端王宁王,诛了皇夫一族。”
“这样皇夫没有牵挂,能踏踏实实跟我好好过日子了。”
“本来想,哈~”叶碎金大半夜没睡,哈欠打起来没完,“夷他三族,哈~”
“后来想想,算了。诛了他父族就行了。”
“以后这事做成定例,凡女帝皇夫者,诛其父,灭其族。”
四皇叔今天来蹭朝会。
他品级高,站在了最前面。
此时大家都不出声,四皇叔两手搭在肚子上,声音洪亮地大赞:“陛下仁慈!陛下圣明!”
这时候,有侍从进殿禀报:“王夫自缢了。”
叶碎金十分恼怒,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他怎么回事!阖族以性命为他求来的皇夫之位,他竟敢说不要就不要了!弃如敝履?”
百官的脸都麻了。
赫连飞羽使劲低头,还掐自己。
别笑!


第174章 快乐
没人吭声。
叶碎金冷笑:“罢了, 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朕堂堂一个皇帝,还怕没有夫婿不成。”
她视线扫过去:“谢家的郎君也是不错的, 仅次于崔家郎君, 不如……”
谢郎君的父亲咕咚一声就倒了。
旁边一片惊呼:“谢大人!谢大人!”
赫连飞羽看戏不怕台高, 一个箭步窜过去,照着人中狠掐,又巴掌甩开, 啪啪啪啪给了谢大人几个大耳光:“谢大人?谢大人?”
他那手熊掌似的,生生把谢大人给扇醒过来。
谢大人爬过去, 匍匐请罪:“臣、臣教子无方。犬子素行不良, 眠花宿柳,刚刚被臣打断了腿,正在家休养。实、实不堪匹配陛下。请陛下另择佳偶!”
叶碎金胸襟宽广:“郎君风流些,不是大事。”
“只若是腿断了……万一跛了……”她沉吟一下, 唤了个身边侍从,“你随谢大人回去看看, 若不严重,仍可做皇夫, 明日婚礼就照常,让谢郎君与我完婚。”
侍从领命,过去搀起谢大人:“走, 谢大人, 我与你去。”
半扶半架地给谢大人拖出了金殿。
叶碎金打个哈欠:“倒也不必非在这里等他们。还有事吗?无事退朝了。”
侍御史叶宝瑜出列, 举起笏板:“臣有本奏。”
叶碎金点头:“叶卿奏来。”
叶宝瑜思考了几息, 道:“臣, 参已故皇夫人选崔六, 为谋皇夫之位,联手户部郎林瑜谋害发妻林氏。”
户部侍郎当即便跳出来厉声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女儿乃是死于肠痈!”
他向叶碎金大声哭诉伸冤:“陛下,可怜我中年丧女,还要被人污蔑!那是我亲生的女儿啊,爱如掌珠!我怎会做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皇夫的人选推出来,叶碎金看了看年纪,压根就没有去问这些人有无婚配否。
根本就不用问。
叶碎金如今二十九,她宫中内宠都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八之间,可知她看不上不成熟的少年郎。
本来太小的,也没有那本事拿捏得住叶碎金这样的女人。
为了配合她的口味,又考虑到方方面面,推出来的人选都是二十四五年纪。
世家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人生都是按部就班地来的。正常在十六到十九之间都该成亲了。
崔六今年二十四,正是男子熟而未老的美好年华。也的确如旧族所称,是个文采斐然、风流成熟的人间菁英。
这样出色的郎君,自然是十六七就结了门当户对的亲,还生育了三个孩儿。
这三个孩子的外家林家,是崔家多年的忠实盟友。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林大人叩头哭泣。
叶碎金问:“叶卿,可有证据?”
叶宝瑜道:“崔六的三个余孽,如今便藏匿在林家。”
叶碎金问:“林卿,可当真?”
林大人道:“请陛下明鉴,三个孩子确实在臣的府里。可那是因为他们母亲病逝,父亲……崔六要与陛下完婚,故而把三个孩子送到了外家抚养。非是臣故意藏匿。”
真冤,昨天之前,谁知道崔家会这样。
叶碎金道:“崔六便与我完婚,也是他入宫。崔家满门,是腾不出一间空屋,还是找不出一个丫鬟婆子来照顾孩子。要把姓崔的孩子送到林家去?”
这锅此时不甩,更待何时,反正人都死了。
林大人道:“是崔六!崔六一心攀附陛下,狠心抛弃了亲生骨肉!臣实在无法,才领回家去抚养。如今崔氏伏罪,臣这就把这三个孽种交出来。”
“那倒不必。”叶碎金说,“既是你的外孙,你便养着吧。”
林大人心下一松。
叶碎金却道:“虽不知林氏是不是崔六所害,但虎毒不食子,崔六为了富贵荣华竟能抛弃骨肉,此悖人伦之行,实令人厌恶。”
“他还敢看不上朕,宁死不做王夫,藐视皇权。
“原是想着,只诛他父族就行了。如此看,还是轻了。”
“来人,传朕旨意,着康王……”女帝说,“诛了崔六的妻族。以儆效尤。”
林大人感觉自己没听懂。
是的,罪都该是崔六的。的确是该惩罚他。
死了鞭尸也是可以的。
可诛他妻族……谁家是崔六的妻族?
林大人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了。
殿前侍从把他拖出去的时候,他甚至都还是懵的。直到被拖到了殿外,殿中人才听到他猛地反应过来后的挣扎喊冤哀求,随即变成唔唔之声,想来是被堵住了嘴巴。
很好。
叶宝瑜冰冷地想,很好。
为了利益,父亲默许了女儿的夫家杀了她。
可是,别说她拿不到实据,便是拿到了也不能怎样。首先不是林瑜亲自杀的,其次就算他参与了,也不过就是一个“不慈”,偿不了命。
所以她思考过后,决定不参林瑜,参死了的崔六。
以崔六之罪,诛其妻族。
她抬眼看了一眼叶碎金。
大概只有她们姐妹,能理解其中可憎可恨之处。
“陛下。”叶宝瑜继续道,“臣还要参崔六之父、祖,结党营私。”
“崔氏自谋得皇夫之位,非但不知自守避嫌,反而大肆结交朝臣,往来皆朱紫,登门无绿衣,可见图谋之大,心存不轨。”
“陛下,这份名单,是这段时间以来,与崔氏频繁往来之官员名录。请陛下过目。”
叶宝瑜那份名录举过头头顶,金殿之中,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林家的下场就摆在那里,有些人脸白得像纸,甚至手里的笏板都开始抖。
侍从把那份名单接过来,奉给了叶碎金。
叶碎金捏在手里,撩起眼皮扫过去。
真是人间众生相,多有趣。
叶碎金另一只手也捏住了名录。
下面有人身体摇晃起来,看着像是要昏倒。
杨相、袁相都担忧地看着她。
叶碎金把那份名录缓缓撕碎。
下面,响起了一片吁气之声。
叶碎金道:“死者已矣,生者未见有迹,此等事,倒也不必缘心。”
文官队列中,有人大呼:“陛下圣明!”
顿时许多人躬下身去,齐颂明君。
但叶宝瑜还没结束。
“臣,参宋州崔氏,一百零八桩大罪。”
叶宝瑜把她的第三封奏折举过头顶。
侍从接过奏章,展开来,朗声念给众人听。
其实每一条罪名都不稀奇。
一族势大,来来去去干的坏事也就是那些。
只每一条都有具体时间、地点,犯事人、苦主的名姓。可知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
旧族不知道叶宝瑜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把血缘很近的亲戚送上过断头台,他们一直以来看这位侍御史,都当她是女帝用来模糊自己女子身份的盾牌。
没想到她是扎扎实实认真做事的。
叶四叔看自己的女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今日金殿之上,可以说,侍御史叶宝瑜,一战成名。
一百零八条实在太长,叶碎金甚至趁这个空档稍稍打了个盹。
侍从念到最后,瞥一眼皇帝,故意拔高声音,她又醒过神来。
“如此,看来朕诛了他家,真没诛错。”她说。
崔家人都已经死光了,有没有这些罪名,于他们是没什么两样的。
但这些罪名罗列出来,那些想用笔杆子抨击女帝,把手札、笔记、评论留给后世,让后人百年之后来批判女帝的文人,就得思量一下了。
果然,当场便有许多人道:“该杀!”
“正该杀!”
“陛下威武!”
“好,今天就这样吧。”叶碎金道,“再有什么事,找杨相。”
她把繁琐的善后之事都丢给了杨相:“散朝。”
终于能回去补觉了。
许多人离开金殿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出来风一吹,后背凉飕飕地。
一转头,看到了侍御史叶宝瑜,下意识地就绕开了她走。
绕不开的,也客客气气地。
早朝散了,一天的工作才正式开始。百官各奔去各部各科各司的公署。
十二娘跟几个御史交待了两句,站在廊下等她爹。
虽住得都不远,也不是天天见的。既见着了,好歹打个招呼。
四皇叔背着手,在百官的后面,溜溜达达地出来了。
一出来就看见了闺女站在那。许多人绕着她走,或者低着头从她旁边过去。
四皇叔溜达过去,道:“这下,别人可都怕你了。”
十二娘展颜一笑:“那多好。”
被人怕的感觉,是真的很美好。
叶四叔砸吧嘴:“你大哥昨天杀了一夜的人,你小哥现在又去杀人了。你也开始叫人怕了。”
他叉腰:“咱家现在就我一个大善人了。”
他现在年纪大了,含饴弄孙,的确没有前些年的锐气了。
人变胖了,若脱去蟒袍,看着像田间地头的财主老爷,穿上蟒袍,富贵宗室。
眼前的日子该怎么说呢,子孙世代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自然是好到天上去了。
“这一天天的,成天到晚地杀人、死人。”
“哎呀,咱家现在就你一个出仕的。”他念念叨叨,“你好好跟着陛下。”
“我就是想啊,我就是想啊……想家里人都好好的,平安到老。”
父女俩一边说,一边走。
十二娘伴着老父亲,回头看了一眼金殿。
侍从正在关门,那金座高高地在里面。
她六姐坐在那上面,被所有人怕。
十二娘想,那一定是一种很快乐很快乐的感觉。


第175章 限定
端王叶长钧, 叶三郎,睡醒了。
昨晚忙乎了一夜,天亮才回到自己的王府里补觉。
现在醒了, 一边洗漱, 一边听侍从给自己汇报他补觉的期间发生的事。
“咱家的康王领旨去诛了林家。”
“咱家的郡主参的。陛下一怒, 就把林家也诛了。”
“并没有人为崔、林二家喊冤的。”
侧妃服侍他洗漱,用了些饭食。
他唤人取大衣裳来。
侧妃问:“还出门啊?”
三郎道:“我去见陛下。”
到如今,有些事, 三郎觉得该跟叶碎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侧妃目送他离去。
叶碎金也才醒。
精神足了,也正在听御前侍从汇报。
“属下亲自把谢郎君的腿给敲断了。”
“谢大人感激得不得了, 硬塞给我一匣子珍珠。”
侍从笑嘻嘻地, 把珍珠取出来,欲要上缴。
叶碎金道:“自己留着吧。”
侍从开心地又揣回怀里去了。
“明日的典礼已经取消。”
“今日京城里各大茶楼酒肆下午就打烊了,不愧是京城百姓啊。”
京城百姓见识多,出了这种血流成河的事, 都知道早点打烊关门比较安全。省得许多人聚集在茶楼酒肆里,万一有那等狂生妄议朝廷, 怕受牵连。
“当然没人为崔家、林家喊冤叫屈。关百姓什么事。”
“倒是有去衙门为自家喊冤,状告崔家的。”
“二家门生故旧, 也安静如鸡。”
叶碎金微微一笑。
她活了两辈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高看文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
自古以来读书人的地位就很高, 以至于叶碎金上辈子看他们都带着光环。
实际上, 读书人也是人。
想透这一点, 再去看读书人, 有风骨的不是没有, 但绝大多数人, 读书只是他们晋身的路径。
一如武人修炼武艺。
而在最近这几十年里,很显然,武人更有话语权。
叶碎金从重生以来便走了一条对的路,便是壮大兵马,紧握兵权。
这也是她上辈子被剥夺走的东西。
想一想男人们为什么要从她手里剥夺走这些?自然因为重要啊!
失去了兵马和军权,叶碎金便被逼退了后宫。
有侍从进来通禀:“端王来了。”
端王就是三郎,他们昨夜的后半夜见过一面的,今天白天各自补觉。
现在都醒了,三郎又过来,必是有话说。
三郎来到暖阁,叶碎金与他煮酒:“喝点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