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独秀看到空椅子,老老实实地落座,环顾起房间细节。
这里估计是尚导办公的地方,角落桌子里堆满蓝色的文件夹,饮水机旁是整整齐齐的盒装咖啡。最里面有块雪白的写字板,上面被涂得花里胡哨,都是录制的时间节点。
尚晓梅穿着运动装,即便待在室内,也戴着鸭舌帽,估计是没有洗头,熬夜工作的缘故。
片刻后,她用鼠标点击保存,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略有疲色,语气还算和煦:“好了,久等,谢总跟你说节目剪辑的事了么?”
楚独秀双手放在腿上,坐姿乖巧端正,答道:“说了,他说问题不大,但您想跟我聊聊?”
“对,你半决赛的表演应该能播出,照我过往的经验来看,上线后被要求调整,最多也是修改字幕,但声音能保留下来。”尚晓梅道,“类似于你说的话没变,我们打上去的字幕会少。”
“当然,没要求就不调整,所有字幕也照常,审核尺度是在变化的,我现在同样没法确定,你可以接受么?”
楚独秀点头:“可以。”
尚晓梅听她答得痛快,神色不由复杂起来,说道:“好的,那技术层面就是这样,我们再聊聊心理层面。你可能是第一次上节目,我得先向你确认一件事,你确定要完整播出这段吗?”
她无奈地解释:“本来不该说这么多,但其实在我们的公司里,还有不少没参赛的演员。第一季节目播出后,有些选手深受打击,后来就不愿上台,只肯在线下活动。”
楚独秀似有所悟,疑道:“因为网上的评论?”
尚晓梅一愣:“你居然知道?”
“北河哥跟我说过。”
北河提前打过预防针,依照楚独秀的实力,早晚要被卷入争论。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没有回避这些,反而直面更大的风浪。
尚晓梅犹疑道:“你知道还……”
她以为楚独秀初出茅庐,对形势判断不准确,才敢做出鲁莽之举。不过仔细一想,楚独秀在培训营迎战菜豆时用词更直接,这回刻意绕开不能播出的字眼,想必是为过审有所准备。
楚独秀笑道:“我可是学新闻的,太懂会被怎么写。”
尚晓梅见对方满脸悠然,甚至幽默地搞call back。她长叹一声,苦恼地摸了摸脑袋,低声道:“啊——我是不是没跟你阐明问题严重性,等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
楚独秀居然能笑得出来,看上去跟个小傻子一样!
楚独秀当下领悟尚导好意,只是对方跟谢总不同,没有心有灵犀的默契,大概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尚导,我知道你怕我出事,想要我活得轻松一些。”楚独秀轻声道,“但我有时候觉得奇怪,明明他们经常说出冒犯的话,却从来不会为此而害怕,可我们只要说一点点,立刻就会感觉危险,甚至还没说出口,就把话咽回肚子。”
“连我也是这样,生活里跟上年纪的中年男人交流,经常希望自己学过拳击、散打,否则就没勇气回怼对方的言论,一边觉得自身安全更重要,一边觉得自己好软弱怯懦。”
尚晓梅一怔。
楚独秀垂眼:“我大学念的是新闻学,我妈以为我三分钟热度,没多久就不感兴趣了,其实是我觉得好无力。”
“专业课老师说,新闻要科学严谨,理性和感性因素平衡,但真到社会上做相关工作,却发现跟教的不是一码事。我学新闻是想要表达,实际表达空间却受限,真正游刃有余的从业者太少了,我肯定不是那么优秀的人。”
尚晓梅后背一仰,她缓缓靠着椅子,附和道:“这不就说我么?大学时期学的编导,毕业后进电视台工作,做的节目没一个自己喜欢的,一点创作空间都没有。”
传媒学生的悲哀大概就是,在校热血澎湃、意气风发,工作满地鸡毛、稀里哗啦,但凡有新闻理想的人,必然都得惨遭摧残。
“所以我能靠单口喜剧表达,确实非常幸运,实现我的愿望。”楚独秀道,“我的身躯可以弱,但精神不能再弱,那就真一败涂地了。如果语言有力量,他们可以说让人害怕的话,我应该也可以说这些才对。”
“我不想为自己说出的话恐惧,我希望他们为我的话而恐惧。必须有所威慑,一切才会变化。”
明明是简单直白的话,尚晓梅却被猛地击中,就像血液涌入烈酒,五脏六腑滚烫起来,连后背及头皮都在发麻。
她突然回想起跟谢慎辞的交流,双方探讨是否要调整半决赛。她担忧楚独秀不懂后续影响,但谢慎辞却认为不必惧怕这些。
他当时说:“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或许是她的性格及表演风格,大家很容易在她身上投射自己的恐惧,比如她姐姐怕她付出没有回报,比如你怕她被外界言论击垮,都希望她走得一帆风顺,不要遇到什么坎坷才好。”
楚独秀在生活中总会掩盖个性,唯有在舞台上才爆发出另一面,但跟她关系亲近的人却总被日常状态迷惑,误以为那就是全部的她。
尚晓梅:“这不就是正常人的反应?谁都会希望事事顺利。”
“你们总觉得她很弱,什么都不懂,像外表显露的那样,但她的精神力量比大多数人强得多。擅长共情却依旧快乐的人,自身的情绪就浩瀚丰富,并不会轻易被舆论打败。”
这就是她的喜剧天赋,单纯跟观众共鸣不难,但只有消解痛楚,才能让人笑出来。
谢慎辞:“是她主动选择这一切,其实她并不怕,害怕的是你们。”
现在他的话被印证了。
尚晓梅紧盯楚独秀,她沉思许久,坦白道:“说实话,我也没法预卜先知,不知道播出后的情况,你学新闻应该明白,有些东西一旦传播,我们就控制不了了,连带你可能受影响……”
“最坏的情况,我是说最悲观、最糟糕的状态,你以后或许没法上节目,没办法再讲单口喜剧,你能够接受吗?”
尚晓梅确定节目没问题,但她不确定舆论的发酵。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可以接受,那是时代的选择。”
楚独秀思考数秒,她声音又明快起来:“但我台上说自己悲观,心里还是乐观的,我相信自己不会有事,也相信未来越来越好,时代一定会有更好的选择。”
没过多久,机房的门被缓缓推开,楚独秀从屋里出来,看到走廊的谢慎辞,诧异道:“谢总,你还没走?”
她和尚晓梅交流许久,没料到谢慎辞还在等。
谢慎辞:“聊得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就照演的来。我本来说,要是会影响到节目,尚导剪一些也可以。”楚独秀道,“但尚导说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电视台遇到过更离谱的内容,这些相比起来都是小case,只要我能接受播出就行。”
当然,她们后半段都在吐槽传媒业领导,互相泼洒在校及找工作的黑水,还有曾经历过的不平等待遇,没有再讨论半决赛的事。
两人结伴离开机房,剪辑师都在屋里忙碌,致使通道上人烟罕见。
楚独秀跟尚导聊完,又瞥一眼身边的人,试探道:“谢总,如果我遭遇网暴,你会花钱删帖子,找律师打官司吗?”
虽然她自己看得开,不会主动搜索评论,但好歹要有些准备。
“商良会去做这些事的。”谢慎辞道,“他绝不会让你的商业价值受损,肯定派出最优秀的律师团队。”
“?”
楚独秀懵道:“尚导剪节目,商总打官司,那你做什么?”
她都感到离奇了,尚导忙得脚不沾地,谢总却能在门口等,也不知他日常的工作是什么。
他理直气壮:“我没什么用,所以做老板,不添乱就好。”
“???”
楚独秀既好气又好笑:“怎么能这样?你总这么自由散漫,善乐怎么做大做强?我们怎么招商、怎么融资、怎么上市?怎么回应无数员工的期望?”
“小谢,你的工作态度不行,反思一下你自己!”她苦口婆心道,“看看其他同事多努力,你不能得过且过地混,要拓展自己的业务深度!”
万一她以后靠善乐交社保,自然希望公司越办越好,不能局限于现有规模。
谢慎辞嘀咕:“……你在拿我们公司给我画饼,让我卷起来么?”
他都没想那么远,她就想到上市了。
这种角色颠倒的话术,让楚独秀相当快乐,体会到教育老板的趣味。
她语重心长道:“你不能等活儿来,你要主动找活儿,稍微有眼力见儿些。”
谢慎辞注视她良久,慢条斯理地挑眉:“那我可以给你做助理,担任出行司机、贴身保镖、旅行翻译等职务,24小时盯着公司摇钱树写稿,也算是为善乐文化创收了。”
“……”
他见她睁大眼,面色平静镇定,眉目隐隐含笑:“主动找活儿,天天盯着你。”


第51章
◎再参加第三季,我来当新人王。◎
总决赛在即,工作人员迎来最忙碌的时段,不但要剪辑、包装新一期节目,还要布置直播现场的舞台。
选手们同样没闲着,不但配合拍摄各类决赛视频,还抽空到剧场打磨比赛稿子,迎来第二季《单口喜剧王》的冲刺阶段。
这段时间,楚独秀无需谢慎辞盯着,都被迫天天加班写稿,主要平时再不努力,真没时间好好备赛,早被繁杂的商务工作压垮。
酒店房间内,王娜梨趴在床上,焦虑地刷着手机,问道:“你返程的票订了?”
“对,尚导一说决赛日子,我就抓紧去抢票了。”楚独秀道,“先回文城一趟,然后再回燕城,学校的事不能拖了。”
她将返程时间发进家庭群,只收到父亲的回复,但母亲肯定也看到,估计都会来接自己。
节目录制耗费她不少精力,尽管毕业生基本没有课,但学校还积攒很多杂事,必须回燕城处理。
“好尴尬,我现在该订哪天的票?”王娜梨紧盯手机屏幕,头疼道,“复活投票一时也没结果。”
王娜梨原本都以为自己要走,谁料到节目组又给了希望,居然有网络投票的环节。她现在定时刷页面,查看现有票数情况,陷入难熬的滋味。
“说不定节目播出后,你的票数就会大涨。”楚独秀见好友魂不守舍,安慰道,“你也订决赛后的票吧,不管有没有复活,都现场看完再走。”
“有道理。”王娜梨瞄一眼时间,“你是不是该走了?你们约的几点?”
八强选手晚上有聚餐,据说是商总特意安排。楚独秀自然得出席,但王娜梨不在其列。
“还有一点时间。”楚独秀思索片刻,试探道,“……不然我晚上不去了吧。”
她跑去跟其他人聚餐,将王娜梨独自抛屋里,细想起来挺不合适。再说八强选手,天天都能碰面,少吃一顿晚饭,也影响不了什么。
“啊?真的吗?”王娜梨闻言,她面露窘迫,“那我订外卖忘记点你的了。”
楚独秀:“?”
“你还是去吧,都没夺冠呢,怎么就耍大牌?”王娜梨催促她出门,摆手道,“我自己待在房间没事,过一会儿再写写稿,要是真被复活了,就用新写的段子。”
楚独秀:“……趁我们吃饭,你偷偷用功,是吧?”
“嘿嘿,没错。”
楚独秀眼看王娜梨大大咧咧,确信对方心里无恙,这才告别前去聚餐。
酒店门口,八强选手齐聚一堂,准备乘车前往餐厅。
楚独秀本以为是寻常用餐,正跟着路帆往室外走,却迎面撞见穿西装的商总。
“楚独秀,你坐左边那辆车。”商良看清她们,说道,“路帆,你带其余人坐小李那辆,他还没有抵达,你们稍等片刻。”
路帆点头:“好的。”
楚独秀其实想跟着路帆出行,无奈跟商总掰扯座位,实在有点像小孩行径。好在北河坐在车内副驾,已经朝着两人挥手,也算是她熟悉的人。
北河落下车窗,眼看楚独秀开门上车,一只手搭在窗外晃悠。他笑容散漫,吊儿郎当道:“各位对不住了,我们这是冠军车,一般人坐不上来!”
路帆挑眉:“德性,轮胎都给你打爆。”
楚独秀听着前辈们斗嘴,正疑惑于北河的冠军车言论,谁料拉开车门,就看到程俊华,不由愣了一下。
程俊华安静地坐在后排,他没有跟旁人搭话,只是看见她上车,客气地浅笑点头。
天呐,大佬今天也出现了。她要是没来,真成耍大牌。
楚独秀跟程俊华打过招呼,这才小心翼翼地落座,一时间颇感拘谨无措。她很少在聚餐时遇到大佬,也不知今晚刮的什么风,待会儿的宴会显然不一般。
车内,后排的二人都像哑巴,唯有前排的北河活跃。他侧头看向司机,说道:“师傅,我们出发吧!”
片刻后,汽车停在高档餐厅的门口,一行人在引领中走进宴会厅。
富丽堂皇的大厅光线明亮,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悬在屋顶,如同用钻石点缀天花板,摇曳着明灿的灯火。
数条长桌铺着洁白桌布,上面摆放保温用的容器,里面早就备好美味珍馐,可以让食客们自行取用。晚上是自助餐,香槟杯盛有浅金的液体,在桌上堆叠成壮观小山,宛若精致的小型金字塔。
这不是简单的选手聚餐,还有资方人员出席,包括冠名品牌的领导。
谢慎辞和商良负责接待,暂时顾不上比赛的选手,只是偶尔带人过来,跟演员们打个招呼,为双方介绍起彼此。
八强选手的座位同样有讲究,程俊华和楚独秀的商业价值最高,他们坐在圆桌的前排位置,时不时就得起身跟人寒暄两句。
“程老师,我一直很喜欢您的喜剧风格!”
卢毅握着香槟酒杯,出现在圆桌旁边,引发小小的喧哗。他作为知名演员,近期转型做导演,在国内的知名度相当高,基本没人不认识。
祁筠寒、苏欣怡等嘉宾都没露面,唯有卢毅专程出席晚会,还来跟选手们打招呼,自然令人大感意外。
程俊华忙不迭起身,受宠若惊地碰杯:“您客气了。”
尽管程俊华在业内闻名,但真要比较国民度,并没有演员卢毅高,甚至不及三四线明星。谁让单口喜剧圈太小,不是广为人知的行业。
“真的很有意思,我觉得咱们可以合作,我手里就有个项目……”
卢毅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将手搭在程俊华肩上,哥俩好地攀谈起来。他年轻时五官端正,只是现在上了年纪,眼角也隐有皱纹,往昔的俊秀蜕变成社会气质,像个说一不二的老大哥。
程俊华向来和气,他认真地倾听着,不时发出“嗯嗯”声,完全是耐心恭顺的模样,丝毫没有打断对方的意思。
楚独秀旁观此幕,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看上去氛围和谐,却让她想起初选赛拍摄后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