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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君然面僵了僵,“今日让阿砚来吧。”
李芳蕤竖眉,“前几日都是我,今日凭何时阿砚?难道我换的不好?”
方君然瞟了一眼秦缨,见秦缨八风不动,似未听见一般,便知秦缨已经知道了一切,他闭了闭眸子,硬着头皮道:“阿砚,上茶。”
小厮应声,方君然便转身进了寝处,李芳蕤带着沁霜跟进去,隔着一道门,秦缨在外只能听见几人低低的说话声。
“怕什么?缨缨又不会多言。”
“方大人不自在什么?”
“啊,怎么还未结痂……”
李芳蕤大大咧咧,方君然偶有几字,却是压低了声音听不真切,秦缨哭笑不得,转而走到门口,再去打量院中的梅树与竹枝,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两排花架,花架上摆着几盆月季与不知名的绿植,看得出,方君然很会照顾花木。
再一转眸,秦缨又打量起朴素的内堂,大理寺少卿虽不算什么肥差,但好歹是上达天听的衙门,秦缨没想到方君然的家里连几件贵重家具都无。
她心底感叹着,李芳蕤三人又走了出来,方君然面露歉然,“实在招待不周了。”
秦缨失笑道:“方大人不必如此多礼,我空手来探病才是不周,若还叫你费心操劳,那更是我的不是,说不准芳蕤要找我麻烦。”
方君然一愣,老成持重的面上闪过一抹窘迫,李芳蕤笑道:“好了好了,我将药留下,让他养伤,我们去找城南看看——”
秦缨笑着应好,又与方君然辞别,一同离了方府。
待出门上马车,秦缨才道:“是不是我跟来多有不便?”
李芳蕤忙道:“哪里的话,我还怕你嫌弃他此处偏僻简陋——”
秦缨掀着车帘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兴安坊虽不算满地贵胄,却距离东市不远,夜里一抬头,便可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楼台酒肆,怎就偏僻?”
李芳蕤眉眼弯弯,“我也是要告诉他,我不仅未嫌他屋陋,还愿意叫你知道我对他颇为牵挂,哎,不过他也只是比往日更温和了些,也不知怎么想的。”
秦缨欣赏地看着她,“你心意坚定,他是看得明白的。”
李芳蕤眼珠儿微转,忽然看向秦缨,“缨缨,我们是一样的……”
秦缨愕然,“何处一样?”
李芳蕤笑道:“坦然示爱之行啊?你从前之事我可尽数知晓,当初旁人都有微词,但我却十分羡慕你,怎样坚韧无畏的女子,才会不计较名声大胆表情呢?”
秦缨被她说得微愣,李芳蕤又道:“那时我便想,若我遇见一中意之人时,能否像你那般,后来得知你帮忙查崔婉的案子,我这才生了逃婚之勇,待与你结识,见你拿得起放得下,更是佩服。”
秦缨苦笑道:“我其实……”
李芳蕤满眼星亮,秦缨心底无奈,面上只得接下这话,“哪里值得你佩服,我多的是混沌不清之时——”
李芳蕤不赞成,一路夸着秦缨到了戒毒院。
二人帮忙至傍晚时分才各自回府。
……
翌日清晨,秦缨用了早膳后未出府门,反又将未央池的地图拿了出来,还未看多久,白鸳神色古怪地走进来,“县主,宫里来人了。”
秦缨正若有所思,闻言先道:“太后派的人?”
白鸳摇头,“不,是德妃娘娘派人来请您。”
秦缨赫然抬眸,“德妃?”
到了前厅,便见秦璋正与一个乌衣太监说话,来者正是德妃宫中大总管周长禄。
见她出来,周长禄笑着行礼,“县主,娘娘有些日子没见您入宫,今日想请您入宫中坐坐,您看您是否得空?”
秦缨看向秦璋,秦璋道:“娘娘既请,自是要去的。”
秦缨也知并无理由拒绝,只请周长禄稍等,换了衣裙后,出门上了马车。
今日天穹又阴沉下来,马车一路至宣武门,待入宫道后,寒风中飘起雪粒来,秦缨拢紧斗篷,跟着周长禄一路到了长信宫。
刚入宫门,便见永宁公主在院子里堆雪人,听见动静看过来,眼珠儿一亮笑起来。
秦缨也莞尔,“公主殿下——”
永宁丢掉雪团上前来,秦缨见她双手冻得通红,便倾身将她指尖握了住,“公主不嫌冷吗?手都冻红了。”
话音刚落,殿门半开,翠嬷嬷从那走了出来,“县主来了,快请进来,娘娘在暖阁等您,公主殿下,该喝药了——”
一听要喝药,永宁眉头皱起,面上笑意也无,却还是慢慢走过去,秦缨跟在她身后进殿,又转身往暖阁去。
德妃正在暖阁煮茶,见她来了,笑意柔柔,“快过来坐。”
秦缨行完礼落座,“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德妃笑开,为她斟茶道:“我请你入宫,一是为了感谢你,二是为了向你道不是,哪里敢有什么吩咐。”
“感谢”秦缨明白,但“道不是”,秦缨便不懂了,她捧着茶盏道:“云阳不懂,娘娘何来不是?”
德妃叹了口气道:“是替慕之向你赔不是。”
秦缨秀眉蹙起,放下茶盏道:“崔世子也无不是。”
德妃温和地看她片刻,悠悠道:“云阳,你与从前是真真大不一样了,我听闻你对陛下说你的婚事要自己做主,绝不让其他人为你指婚,那你如今是否对慕之再无心思?”
秦缨点头,“正是如此。”
德妃坐直身子,不死心道:“当真半点也无?”
秦缨坚持道:“是,半点也无。”
她言辞斩钉截铁,惹得德妃苦笑起来,却又不解道:“但我记得七月初,外头还在传流言蜚语,怎么如今就……”
她似真的不解:“若当真喜爱,又怎会变得这样快?”
秦缨本想一口否认算了,但想到原身的确牵挂崔慕之多年,便叹气道:“没有人会一直等着,失望久了,人也会变得,我也再非从前的秦缨。”
德妃想了想,叹气道:“罢了,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也不似我们当初了。”
不远处传来永宁的说话声,德妃眉目越发温柔起来,“当初,我并非最先被选入宫中伴驾得,还是丰州之乱前,陛下才令我入宫,我明白陛下是看重崔氏,但我也义无反顾,你可知这是为何?”
秦缨疑惑,“为何——”
德妃淡笑:“因我一早便对陛下心生仰慕,无论陛下为了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入宫。”
秦缨有些意外,德妃又道:“陛下还是皇子时,我与他远远见过数面,虽未说过几句话,但我心底早已倾慕于他,这世道女子不易,能嫁给最初动心的男子,得他爱护得他偏宠,是多难得之事?”
德妃又看向秦缨,语重心长道:“前次你帮了崔氏,我与长清侯夫妻都分外感激,前日慕之母亲入宫已与我表明,慕之从前不知事,如今心思已改了,云阳,年少动心最是纯粹,满京城的王侯公子,还有谁能比慕之更好?”
秦缨倒不知德妃还有这样一段少女心思,难怪她后来在贞元帝染疫病重时,不怕危险亲自侍奉。她能如此说,便是真心相劝,秦缨苦笑道:“娘娘有心了,但我如今心志已改,不可转移,要让娘娘失望了。”
德妃愈发无奈起来,若是往日她要觉秦缨不识抬举,但如今,她倒也不觉着恼,这时永宁喝完了药,皱着一张小脸过来,德妃便也收了话头,让永宁来她怀中。
秦缨道:“永宁公主近日身体不适?”
德妃怜爱地抚着永宁发髻,“还是那少时弱症,这些年来一直调养着,却总不见好。”
秦缨疑惑道:“是何弱症呢?太医院的御医都没法子?”
永宁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秦缨,德妃无奈道:“也说不明白,她幼时有过一阵子神识错乱,认不清人和物,后来不爱说话,身体也弱,大夫们来看了,都不知从何下手。”
秦缨忙问:“可还有行为刻板,眼无神,不合群之状?”
德妃顿了顿:“不合群是有,但若说多刻板,倒也没有。”
如此秦缨便不明白了,若是自闭幼儿,当不止不合群。
此念刚起,便见永宁从德妃怀中挣脱,跑去一旁的矮榻上,拿了两个蓝衣皮影人偶过来,秦缨一见笑道:“公主想让我陪你玩?”
永宁双眸晶亮,又重重点头,秦缨正要接过人偶,德妃叹道:“一见云阳你便高兴,但你才用了药,午间是要浅眠片刻的,你忘记了?”
永宁双眸迅速暗淡下去,却又乖乖放回人偶,翠嬷嬷上前拉住永宁,“公主乖,我们去睡会儿,下次再与县主玩?”
永宁纵然不舍,也只得跟着走出去,德妃这才道:“云阳,今日所言,全因我对你们一片怜爱之心,你不必放在心上,前次玥儿出事,也多亏你机敏相救。”
“翠珠——”
德妃轻唤一声,翠珠捧着个锦盒走了过来,到秦缨跟前打开,便见里头放着一套羊脂玉头面,德妃道:“临川侯府不缺这些,你母亲当年也留下不少好物,但这套头面,乃是当年陛下下旨令我入宫时的赏赐,这些年,我几乎没有戴过,一晃也十七年了,与你年岁也相当,便当作我的谢礼,你莫要推辞。”
若是往常,秦缨必不会要,但若不收此物,一来恩与情纠扯不清,二来也不合宫廷规矩,她想了想,站起身来行礼,“那云阳便多谢娘娘赏赐。”
德妃莞尔,“如此我才安心了。”
秦缨既未听她劝告,那便多留无益,她便道:“时辰不早,云阳不打扰娘娘午歇,这便告辞了。”
德妃欣然地看着她,“翠珠,你去送县主。”
……
出了长信宫殿门,秦缨才松了口气。
白鸳轻声问:“县主,德妃娘娘请您入宫都说了什么?”
秦缨目光沉沉道:“说了些家常话,感谢我救了五殿下。”
白鸳“哦”了一声,又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锦盒,喜滋滋道:“翠珠说这是娘娘入宫时赏赐的,那便是给德妃娘娘的聘礼一样呢。”
秦缨颔首,“她既真心想谢,那我收下也算两清了。”
白鸳收敛面上喜色,“奴婢知道,您也不想与他们多有干系,不过别的不说,您是喜欢永宁公主的,奴婢这点看得出。”
想到永宁,秦缨眉尖微蹙,“她已七岁,若身无弱疾,便正是最活泼好玩之时,如今却整日拘在宫中,日日服药,叫人怜惜。”
二人沿着宫道朝南行,本要出仪门,可还没走多久,秦缨一抬眸看到东南方向走着两道身影,她眼底一亮,疾步追上去,“三殿下——”
李琰与小太监四喜正从崇文馆出来,二人怀抱书册,边走边说着什么,听见喊声,二人齐齐回头,见是秦缨,李琰表情顿时一变。
他将书册全给四喜抱着,上来两步道:“云阳县主。”
秦缨目光四扫,见周围无人,便道:“前次的事,还未向三殿下道谢。”
李琰身形瘦高,眉眼文质,是三位皇子中最不显眼之人,再加上此前两次窥探之行,秦缨本不喜他,却未想他竟会帮她。
然而李琰道:“前次是何事?”
他面色沉定,眼底皆是不解,若非离得近,秦缨几乎就要以为是她弄错了,她牵了牵唇道:“此处无人,三殿下不必掩饰,前日只有你看到我去了停云阁,找谢大人报信的,除了你别无他人——”
李琰唇角微抿,又一眼扫到了白鸳手中的锦盒,秦缨便解释道:“我们从长信宫出来。”
李琰抬眸看向长信宫方向,“永宁今日在做什么?”
秦缨有些讶异他会问李韵,便道:“她早间堆了雪人,我去后,她喝完了药去歇下了。”
“喝药,又在喝药……”
李琰眼底浮起怜悯,“她也是可怜。”
秦缨本就挂心李韵之病,闻言便问:“三殿下可知永宁公主到底患了何种弱疾?按理宫里的御医是最好的,怎会这么多年都不见好?”
李琰敛下眸子,叫人辨不出情绪。
他不为贞元帝看重,母妃亦不得宠,宫内人都觉他庸碌无为,无人不忽视着他,但此刻秦缨站在他跟前,却有种截然不同之感,李琰顶着皇子身份,却极善于隐藏自己,这正是他聪明审慎之处。
秦缨决定直言,“大概三个多月前,殿下曾在太医院库房外监视过我,殿下可能告诉我,这是为何?”
李琰眉心几皱,又定定看向她,被问起“不轨之行”,他竟无半分慌乱羞惭,就好似早就料到秦缨会问,他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心生好奇,我本是不信,一个小姑娘能将宫外几桩案子尽数破解——”
秦缨挑眉,“那后来呢?”
李琰苦笑一瞬,“自是信了。”
这个“信”字一出,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起来,直盯着秦缨眼瞳道:“你这样聪明,定还有许多谜案等着你破解——”
秦缨不解,“殿下何意?”
李琰抬头,扫过目之所及的重重宫阙,“而这天下间,没有哪里,比这宫闱间隐秘更多了……”
秦缨心弦微紧,正要细问,李琰却换上副默然之色,拿过四喜怀中书册,道:“今日没有天工锁可解,县主早些出宫吧。”
“殿下——”
秦缨跟上一步,李琰却头也不回地快步而去,没多时,便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白鸳拧着眉尖,“三殿下怎么神神叨叨的?”
秦缨只觉李琰话中有话,却又辨不出玄机,她拢了拢斗篷,转身道:“不管他这些云里雾里之言,我们先出宫去。”
……
翌日过节,一大早秦缨随秦璋去祠堂祭祖,祭拜完了祖先与义川公主,又与阖府上下一道喝腊八粥,见今日是个晴天,午时过半,秦缨往戒毒院而去。
临出门时,秦璋正吩咐人给长清侯府送礼。
戒毒院设立六日,如今已如常运转,陆守仁也不再日日守在院中,汪槐年轻,也对此毒颇为有兴致,便主动担起了坐镇之责,因此秦缨到院内时,只看到汪槐在吩咐随从统总染毒者犯瘾次数。
见秦缨来了,他忙上前行礼,又兴致勃勃道:“县主来的正好,在下这几日研读《永泰内经》,果然让在下发现了几处极好的用药之法。”
秦缨眼瞳生亮,“愿闻其详。”
汪槐先请秦缨入厢房,又拿出两张方子给她,“县主请看,这是在下昨夜和陆太医商议过的新方,在陆太医原有补正丸的基础上,我们又加了药材,成了两张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