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奇皱眉。
“这差事,只在雨夜时才需暂时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活过一年后,就可以守着河东三亩屋权,去升平坊拉上一个姑娘,喝上一壶酒,比起在河西穷死、饿死或被杀死,那不是神仙般的日子?”差役眉头一挑,假意羡慕地喊道。
人群中一阵议论,这群鱼龙混杂的人看着两名差办,神色不善。
差办咽了咽口水,按下心中的怯懦,梗着脖子继续说道:“还有,月俸只是明面上的收入。你们想啊,河东的富贵爷们总会有急事需要借道出城,这时候他们也愿意花巨资雇赤头郎防卫,雨夜瘆人……”
听到这番话,躁动的人群安静了许多。
另一名差办见这群暴徒不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悬着的心也放下一半。
榜贴前,暴徒们开始躁动,互相推搡,争抢着挤上前去。这些人因为一个“利”字,再次红着眼,拥挤成团,互不相让。
在官籍赤头郎第十三次考试的报名阶段,一个披麻补丁衣裳的少年在一群争先恐后的暴徒眼皮底下,成功抢到了差办的毛笔,在皱巴潮湿的宣纸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邓奇。随后他左闪右躲,挤出了人群。
没一会儿,纸张就被涂画满了。差办看着写满了名字的宣纸,面露得意的微笑,准备回去领赏。
写上自己名字的人神情亢奋,鼓起一身的戾气跃跃欲试,仿佛装满了碎银的钱袋子已在手中摇晃,露出香肩的美女把酒在旁,丁零哐啷,活色生香。没勾上名字的人神情消沉,不过转眼便缓。在地狱里继续过着欺软怕硬的生活,少一分幻想又能怎样,因为在此前十几次的考核中,无一人成功通过。
邓奇缓缓地离开了。他脑袋里只琢磨着一个问题:领了赤头郎的月俸,藏在哪里能不被师傅发现?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答案:赤头郎一个月的俸薪便够他去苗疆的路费和医治双目的花费。到时他领了月俸便可直接动身前去苗疆,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无需再遮遮掩掩地扣藏私房钱。
只是有一件事,邓奇从来没有想过,那就是他这样一个只是耳力超常,外加会点轻身术的瞎子,怎么可能过得了寻常高手都难以通过的考核?
钱两共计九十八文,全数上缴。捏着钱袋的邓不漏自是欣喜,数起钱来。
上交了所得的邓奇忐忑不安,他不仅没有完成邓不漏的任务,藏了一年有余的私房钱还被发现收缴。
邓不漏数完钱怒目圆睁,对着邓奇劈头盖脸一顿骂。
等了半晌,见没有下文了,邓奇就随便应付一声,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床底下果然空空如也。邓奇灰暗的眼神愈发空洞了几分,心下很是委屈。
邓奇自认为,平日里对邓不漏也算尽心尽力,可他对自己藏私房钱之事闭口不提的态度,明显是表达了尽数收去一分不留的意思。
想到此,邓奇更坚定了领完月俸就远走高飞的想法。他蜷缩在只有半人高的吱吱作响的破板床上,缓缓地合上眼皮。
“今天来了个奇怪的人,面无表情,脸上瘫得跟缸里的陈年死水一样,你认得吗?”房间外,师傅的声音传来。
“师傅,我已经瞎得差不多了。”邓奇冷淡地回应道。
邓不漏不再追问,不舍地摸了摸手中的钱袋子,沉吟几忽后吩咐道:“臭小子,一会儿去隔壁吊上两壶茶。”他抓抓头,临了又一拍脑门,“两壶都要温好的。”
“好,徒儿打个盹就去。”
一座顶着檀木梁柱、合着柏木板门、前后连着四开院落的大宅里,一个白衣打扮、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面色涨红,倔强地看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
“瑞儿啊,这一年来杀人恶鬼作恶不断,监军院又借机将越州划分成两块,百姓已经怨声载道了……”微胖中年男子似有些无奈,好声好气地劝道。
“爹,你怎么就不信我?从小到大,这么多高手教我,还有自良叔的指点,我一定可以抓到杀人恶鬼。”贵公子自信地说道。
“你作为我的儿子,代表的是节帅府的脸面,再去闹出什么事,很容易激起民愤的。”
“抓到了杀人恶鬼,监军院再没道理划地,百姓没了恐惧和怨恨,便是我节帅府大功一件,爹有什么要求还不是可以随便跟长安提?”
“你自良叔会去抓刺客,你就好好地念书,过几年我便可跟朝廷上书为你请来下一任节度使的位子。”
“念书念书,安乱闹成这样,念书有什么用?念好了书,那无能皇帝就能同意我继承浙东道节度使的位置?”
“混账,敢对圣人不敬?”中年男子想要一巴掌打去,犹豫之下又收回手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一个比中年微胖男子高大许多的戎装汉子当着和事佬,劝说两人。
“等我提着杀人恶鬼的头回来,看你有什么话说。”贵公子气哼哼地离开。
“大哥……小心。”之前杵在屋子角落,一言不发的静谧少年有些担忧地开口喊道。
已经背过身去的贵公子转头与静谧少年挥挥手,示意他宽心。
“节帅,不妨事……有我那两个徒儿看着。”戎装汉子苦笑道。
“臭小子……”中年男子愤然追出两步。
“臭小子!”小隔间的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叫骂,惊得午寐的邓奇一跃而起,赶紧出门。
在给师傅打上两壶“茶”前,邓奇先悄摸去了越州城的郊外。
驿站周围人烟稀少,也不知考核点为什么要设在此处。此时,只见驿站外排着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周围有八名手持长枪的兵丁维持着秩序,戒备着队伍中的这些凶神恶煞。
邓奇被前后的队伍连推带搡地挪动着,还有三人就轮到他了。
邓奇仔细听着驿站里的动静,不由得额头冒汗,眼神焦急,心绪紧张,神情变幻,嘴里念念有词:“怎么骨头都被打断了?又砸到墙了,在桌子底下,窗户要被砸烂了……”因为前面那些进去的人,不是从窗户飞出来,就是从后门爬出来,最好的下场也是一瘸一拐地扶着墙走出正门,嘴里骂骂咧咧但目光中带着恐惧,不断地回头张望,好像身后有一只如影随形的孤魂野鬼。
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拿着合拢的折扇戳了一下邓奇的后背,小声问道:“瞎小子,你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么大的响动,你听不见?”
贵公子怀疑地打量邓奇,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屋子,看不出任何动静。
“瞧,三楼,东边!”邓奇有心显摆,毫不避讳地说道。
应着邓奇的话,一个人从三楼的东边飞了出来。楼下的两名兵丁很熟练地拉开距离,撑开一张白网,接住了掉下来的人。
贵公子来了兴趣,思索地盯着邓奇。过了一会儿,他凑到邓奇的耳边说:“小子,你是干什么的?”
“卖伞的,不漏伞铺。”
“不漏?”
“我们家的伞可是出了名的,连巡防营都按批量地要。”
“你和巡防营的人很熟?”
“不熟,只是定期送伞,拿了钱就走,铜门都没让进去过。”邓奇的语气里略微带着抱怨。
“你为什么想当赤头郎?”
邓奇心下顿生警惕:“与你何干?”
“你还怕我谋财害命不成?”贵公子哑然失笑。
“我又不认识你……”邓奇解释道。
“你听好了,你耳朵再好,也不如预先知道。没有我的帮助,你过不了这个考核。”贵公子心生一计,打算利用眼前这个古怪的瞎眼少年在父亲那儿扔一个烟雾弹。如此这般,在他私下追查杀人恶鬼时,便少了家中的阻力。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邓奇更加确信眼前这团黑影目的不纯。
华服公子知道自己不说点什么,任何人都会把自己当成疯子,所以他没有正面回应邓奇,而是自顾自说:“第一关,考的是随机应变的反应力。那个叫冷面馄饨的家伙会坐在你面前一直盯着你,那不过是虚张声势。在你犯嘀咕时,身后会有一根竹筷飞来,随后左右还会先后各飞来一双。假使你都躲了过去,那个煞星会站起来踱到一旁,假意恭喜你过了这关。就在他侧身时,他身后会有一个机关弹射出最后一根竹筷,你接住或者躲了过去,才算真正过了第一关。”
深吸一口气,贵公子继续说道:“第二关,冷面馄饨会带你上二楼。而在你踏上楼梯的时候,考核已经开始。有几阶楼梯是做过手脚的,你若不提着一口气踏上去,定然摔下来。等你上了二楼,冷面馄饨会往你背上丢一袋米,接着不停地在米袋上划口子。而你面前有三个入口,只有一个是通往三楼的。如果在米漏完前你没有找到正确的入口,就算失败了。这一关考的是你能否在紧迫的情况下找到正确的逃命路径。”话说到这里,贵公子一脸凝重。
“不知道你的内息如何。第三关,冷面馄饨会再次和你相对而坐,用几分内息去推桌上的面粉,这时候你要用同样的力道顶住,一旦两者的气息不平衡,吹散了面粉堆,一切的努力便前功尽弃。”
锦靴一踩,贵公子准备离开。
邓奇犯愣,直挺挺地杵在原地,抓着贵公子的肩不让他走。
“嘿,劲还不小。”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贵公子手握扇柄,朝邓奇的手肘轻轻一敲。
邓奇只觉手臂一麻,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成了赤头郎,我再来找你。”一晃,贵公子消失不见。
直到兵丁手里的枪柄砸在邓奇的屁股上,他才回过神来。
队伍里,一个留着山羊胡、脸上有疤的魁梧汉子狠狠地推了邓奇一个踉跄,吼道:“怕了就赶紧滚回家,要不就进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密闭的房间内,邓奇除了紧张疑惑,还多了一丝亢奋。想那三关如果真如贵公子所说,自己岂不全都了然于胸。
邓奇觉得,自己离那把漆黑的似剑似刀的武器又近了几分。
邓奇面前坐了一个没有表情的中年男人,头戴一顶藏青色的帽子,看发箍、玉簪、配饰便知是个有钱的主儿。
中年男人用指扣敲了三下石桌,“坐下,编号?”
正在做白日梦的邓奇回过神,不由自主地听从“冷面馄饨”的指挥,坐在石凳上,与之四目相对。“姓邓,名……”
“编号。”“冷面馄饨”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鼻子一耸,细长的眼睛稍一睁大,本来平滑略微黝黑的皮肤一下子隆起了一排排褶子,像极了煮熟的馄饨皮。
一瞬间的神游让邓奇差点忘记了规矩,惊得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实在不好意思,冷官爷,今晨有些忙昏了头,编号是三十八!”说着,邓奇把一块上面写有“三十八”的木牌递了过去。
数十息的静默之后,褶子再起,“坊间都喊我冷面馄饨吧?”
“冷面馄饨”突然傻笑起来。任谁碰见这样阴冷严厉的人突然这般变化,总会怔神,忍不住想要开口发出疑问。即使是心思再缜密、心绪再平稳之人,在这一瞬间也会有些不由自主地失神。
邓奇听见身后的墙里,机关木齿转动,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一把小刀落下斩断了拽着弹弦的绳子,弹弦瞬间回位。
一支扁头的木筷子直冲着邓奇的脑后飞去。他一低头,木筷擦着他的头顶掠过,带走了几根头发。
不料邓奇低头速度太快,前额当即撞在了石桌上,鼓起一个大包。
木筷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戳向了“冷面馄饨”的面门。“冷面馄饨”偏头一吹,木筷折断掉在地上。
邓奇已顾不上疼痛,抬起头专心地戒备着左右两侧。果然如那陌生贵公子所说,左右两边同时飞来两双扁头筷子,如果不闪不躲,自己的脑壳子非被敲晕了不可。
邓奇不做他想,迅速低头,“咚”的一声,脑袋再次磕在石桌上,额头上的包肿胀得更厉害了。
左右总共四双筷子在半空对撞,卸力落地。
“好,很好!”坐在石桌对面的“冷面馄饨”夸赞邓奇,作势侧身站起。一切如预料的那样,从邓奇正面飞来一根扁头筷子,戳向他的前额。
“咚”的一声,邓奇的脑门又一次磕在了石桌上。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也满腹的欣喜。那贵公子还真没骗自己,后面两关应该也如他说的那般八九不离十了!
邓奇的反应让“冷面馄饨”神情惊讶,而这一次并不是演出来的。他诧异的不是三十八号瞎眼少年郎那滑稽狼狈的三磕头,而是此人敏锐的反应。
在邓奇前面的三十七人无一例外,全淘汰于第一场。三十七人中唯一一个能躲过自己后方和左右暗器之人,也被迎面一击打得措手不及。
“冷面馄饨”多了一丝期待。
邓奇没有工夫去理会脑门上的疼痛,跟着“冷面馄饨”踏上了第二层的阶梯。
不出意料,“冷面馄饨”沉稳有力的步伐在踏上阶梯的那一刻变得轻飘了。“吃饱了没事干吗?花样还真多……”跟在身后的邓奇这么想着,一口丹田气提于胸腔,再蔓延到双腿,整个人也跟着变得轻盈起来。
“嗒嗒”两声,脚尖轻轻点梯,邓奇跃过阶梯踏上二楼。
“你这瞎小子轻身功夫还不错啊,这楼梯动过手脚,承不过一坛子酒的力道。”“冷面馄饨”上下审视着邓奇。
邓奇被观察得心里发怵,还以为“冷面馄饨”觉察到什么,正打算说些胡话遮掩自己的心虚,这时“冷面馄饨”不知从哪儿抓来一个黑麻袋,将系着的两根麻绳穿过邓奇的手臂,挂在邓奇的肩上。
“漏完前找到出路。”邓奇身后,冷冰冰的声音与刀划拉进麻袋的声音,还有沙子向外漏的沙沙声一同响起。
心中猛地一惊,邓奇想到那贵公子还没有告诉自己东、北、西哪个才是通向三楼的门。
电光火石之间,邓奇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
“袋里的沙子最多十忽就会漏完,必须一次成功,没有折返第二扇门的机会。”邓奇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在外面排队时,队伍是在南面。根据前面三十七人在里面发出的惨叫声判断,驿站东西两面的二楼都有一块向外延伸的空间,西边的空间是平瓦顶,东边的空间是倾斜的瓦顶,倾斜的角度和楼梯差不多……难道是东边?”
就在邓奇朝右前方抬起脚的时候,传到耳朵的细小声音让他停了下来。“东门后面有风吹过木头的声音。”邓奇驻足,回忆自己站在驿站外时,风吹过树木花草,吹过房子,吹过自己的眼睛,吹进窗户的声音。
沙子飞快地漏着,麻袋已经瘪下去一半。
他转身,听着东面;他侧头,听着西面;他回头,听着北面。
沙子漏去一大半,麻袋快要见底。
脚尖一转,人也跟着变了朝向,“嗖”的一声,邓奇像一匹脱缰的烈马笔直朝北面的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