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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善人,一百文。”邓奇瞬间打消了袁明的念头。
“你孝敬我的伞,还敢问我要钱!”袁明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袁大善人千万别误会,小子绝没有任何讹您钱财的意思。只是这上乘的伞每日最多只能做出一把。刚送给差老爷们的,也是我师徒俩一个月的存量了。上乘的伞以卖给差老爷的价格卖给袁大善人,日后万一被发现,小子我也有个说辞不是。否则差老爷说小子不先紧着官家,治我的罪怎么办?”
袁明神色不善地盯着邓奇,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一百文交到邓奇的手里。临了,又从一百文里抽回两文:“我袁大善人,就是要用更少的钱买上乘的油伞。”
这两文对于袁明来说,是他占的小便宜,也是自尊心。善良的人就应该多占便宜来补偿自己的善良,袁明这样想着。
“行,今天是您大善人,小子认了。”邓奇装作一脸肉疼地捡起地上几把破了洞折了边的油伞,跳上了一间梁顶。
袁明志得意满,让双胞胎跟班在身后给自己打伞,哪怕现在根本没几滴雨。他用一把能挡海风海雨的伞来遮毛毛雨,只觉浑身上下通透舒坦,大步向前。
邓奇继续在屋顶之间来回起落,打算等袁明走远后,把手上的破伞都处理掉,能收多少钱是多少钱,争取回到铺子后少挨点儿骂。
“老大,梅姐的屋不在这个方向。”
“啪!”袁明懊恼地一巴掌拍在手下的后脑勺上。
“叽咕——”袁明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余势铿长。
双胞胎中的另一人窃笑:“蠢材,老大这是回家上茅房去。”
“他娘的,那小崽子耳朵也太邪行了。”回家之后,袁明在自家茅房左等右等,可是肚子除了偶尔发出“叽咕”几声,根本没有别的反应。
错过了约会的袁明满头大汗地跑到一户人家门前急促地敲门。好一会儿,一个面容姣好的悍妇开了门,一巴掌打在袁明的脸上,让他赶紧滚,以后别再出现了。
没过多久,袁明的屋子里传出了霍霍的磨刀声。他发誓下次再碰见那个满嘴假话的瞎崽子,一定要切下他两只耳朵。
一个踉跄,邓奇一只脚踩了个空,脚尖跟着掉落的瓦片一起嵌进一间破瓦房,随即就被绊倒,跪了下来。
瓦片下有几根木梁柱作为支撑,邓奇的双手撑在其中一根木梁柱顶的瓦片上,双膝跪在另一根木梁柱顶的瓦片上,趴跪在屋顶的大梁上,一动也不敢动。
瓦顶洞下的屋子里本是一团漆黑,现在漏了点光进去,一双黑得发亮的乌珠朝上望了过来。
如果这时候在屋子里点燃一支蜡烛,如果邓奇的眼睛还没有瞎,他会看到一个满脸泥渍的小女孩在好奇地观察自己。
更准确地说,小女孩观察的是一颗奇怪的牙齿。这颗牙齿被一根小绳穿着,从邓奇衣服里滑出来,悬在他的脖子上。
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一把抱起小女孩,退到黑暗的角落,把她交给自己的婆娘,嘱咐道:“看好小豆子。”
被称为小豆子的小女孩在阿娘的怀中微微地挣扎着,好奇地盯着邓奇的脸,轻声问道:“阿娘,这个怪人是杀人恶鬼吗?”
小豆子的阿娘紧紧地搂抱着小豆子。
汉子抄起一把三尖头的鱼叉,握在手中微微地颤抖。他瞪大眼睛,凶狠地吼道:“我们无钱无粮,命更是一文不值,你不去别家,我……我家的鱼叉锋利得紧,刚磨的!”
邓奇没有回答,只是反复地侧头,试图通过周围的声音,判断自己该怎么脱离目前的窘境。
他听见屋子的墙角处有几只偷残糠的老鼠在“吱吱”地叫唤,于是他知道这是一间正四方的房子,横竖都在两丈左右;他听见拿着鱼叉的汉子脚底摩擦,试图挪动到一个安全的方位,于是他知道这是一间掺杂了大量红土的房子,而一般用红土盖房子的人家,穷得白米粒都找不出一颗,比流民好不到哪里去。一般人家,为了让红土房不至于坍塌,屋子的正中央一定会顶上一根最粗最稳的主梁。
他又听见几滴雨水落在瓦片上,声音厚实,没有那么地清脆,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伴随着一声闷雷,越来越多的雨点落下来,密集的雨声使得邓奇一如既往地变成了大雨里的聋子。
他双腿双臂肌肉一紧,向前蹦了半丈,落下时还是跪着。
黑暗中,鱼叉的三个尖头寒芒闪烁,对准邓奇,随时准备进攻。
在相对结实的主梁上,邓奇总算不用再如履薄冰,可以伸展四肢了。
一声惊雷,小豆子蜷缩在阿娘的怀里,阿娘躬身,赤膊汉子不由自主地将鱼叉掷向邓奇。
鱼叉打偏了,在邓奇的小腿上划下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又掉回漆黑的房子里。
邓奇吃疼,小腿一歪差点滑下房顶。他回想起多年前邓不漏说过的一句话,“凶恶是恐惧的外衣”。
他踌躇着要不要离开,下一次鱼叉又指不定在自己身上留下点什么。
他从身后抽出一把油伞,撑开,像插花一样将伞柄插进了屋顶的大窟窿。撑开的伞面嵌在房顶上,像个破补丁一样,但起码能帮这间小瓦房,在江南的梅雨天里撑上十几日光景。
“咣当”一声,鱼叉从赤膊汉子手中掉落。他尽力地平复情绪,让自己喘气不那么急促。阿娘松开小豆子,与汉子面面相觑。
小豆子费劲捡起鱼叉,将它立在墙边。“阿爹,阿娘,那个大哥哥为什么要给我们送伞?”
邓奇终归能安心离去,只是速度极其缓慢罢了。每隔几间房,他就找到一个或大或小的窟窿,如法炮制,直到朝后背摸去,空无一物。
他不再多留,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也怕再多晃上几个梁,还有成百上千个窟窿要补,他心里不是滋味,更对不起自己床底下的那个陶罐。经过多年的打听,邓奇知晓,在江南的更南边,苗疆之地或有怪法可治疗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从来都不会让别人欠下自己什么,哪怕再可怜的穷苦之人,他在付出之后都会象征性地收些回报。
可今日的情况实在有些特殊,毕竟是他自己踩碎了人家房梁的瓦片,送上油伞权当赔偿也是应该的。邓奇暗暗劝说自己,试图忘掉这一轮无偿“插花”在心里留下的刺挠。
他感受着小腿上吃疼的伤口,突然觉得脑袋也有些犯痛,关于儿时的一些模糊记忆涌现出来:一把闪着漆黑寒芒的年糕棍染成了红色,从他父亲的胸口拔出来。
第四章 茶壶配黄酒,越州赤头郎
半天过去了,眼见自己的瞎徒弟还不回来,邓不漏有些烦闷。他舔舐着从砂茶壶嘴里漏出来的一滴滴液体,有意无意地看向隔壁酒楼。
一个消瘦的冷面男子驻足于伞铺门口:“买伞。”
邓不漏一蹦老高,快步来到摊边,抄起一把油伞就口若悬河地对着来人絮叨起来。他从眼前这冷酷男子的头箍、发簪等一应饰品判断,伞铺来了位有钱的爷。
邓不漏不动声色地把旁边的价码木牌给翻了个面,塞到油伞堆的最底下。“这位客爷,黄梅天,雨下得浊,买一把油伞,走道神清气爽。”
“多少钱一把?”
“五……哦不,十文一把。”邓不漏看着消瘦冷面男子的打扮,犹豫之后改口道。
“可是刚才那木牌上写着三文。”
邓不漏瞥了眼藏价码牌的方位,面不改色地说:“那是棕皮油伞的价格,今日只卖质地更好的青皮油伞。”
“你给我说说你去大明宫的事。”
“什么大明宫?”
“你常说自己夜入大明宫,不如给我来一段。”
“哦!客爷是要听说书?那可说好了啊,我说了你可得多买几把伞。”
“好。”
邓不漏一抬手,摆出一个架子。“我与那走地神仙打成了平手,难解难分,相约来到了大明宫之顶……”
“不是这段。”
“不是这段是哪段?”
“你跟走地神仙怎么比斗的,他出了什么招,你怎么接的招?”
“这段我不会。”
“你在胡侃?你到底是不是走地神仙?”
“客爷到底买不买伞?”
“是与不是?”
“客爷不买伞便离开吧,小本生意,经不得几炷香的浪费。”
男子一把抓住邓不漏的手腕。
任邓不漏如何挣扎,手腕都被牢牢钳制在男子手中。
十几忽过后,男子皱眉道:“没有丝毫真气。”
男子手一松,邓不漏赶紧抽回手,揉起酸疼的腕脉:“我一个卖伞的怎么会武功?”
“小道传八年前化罗剑出现在江南三道,看你神色,还以为知道些什么。”男子喃喃自语,神情失望,“也罢,不为难你。”他有些烦躁,扔下十文钱,随手拿起一把青皮油伞,抖开来,急步离去。
邓不漏看着手中的十文钱眉开眼笑,他没想到真有傻子会拿出十文钱去买成本才一文的油伞。
目光闪烁几下,邓不漏走进一楼的小隔间,朝邓奇的床板下看去。
回到伞铺大概还要走上五百步,邓奇使劲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那些痛苦而模糊的回忆。他摸了摸袖袋里存了不到一百四十八文的钱袋,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应对师傅的责问。
在邓奇离伞铺还有四百步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拿出一部分私房钱充数。因为所差数额不大,对于他的私房钱存量来说也不是什么大的损失。
在邓奇离伞铺还有三百步的时候,他开始想晚饭要吃什么。
在邓奇离伞铺还有两百步的时候,他注意到不远处的嘈杂人群。
两个差役就地竖起了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赤头郎例考报名处”几个大字,大字的下面还贴了一张告示,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说明。
再过半天就是官籍的赤头郎每月例考的时辰了。照理说,“赤头郎”这样一个特殊的兵种跟邓奇这个卖伞郎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倒是负责做饭的火头军与邓奇更有缘些。
从大唐的军制来说,赤头郎是为官府办些杂事,或在军队里充当炮灰的角色。用官方的话说:这也算是特殊兵种,专门干些特殊的事情。
一般的赤头郎地位微贱,还不如一个从九品下的县衙役,哪里入得了官籍?
此时,恰逢越州的特殊时期,赤头郎无品阶、寡俸禄、没编制,夜半巡逻碰上杀人恶鬼还得卖命,稍有本事的人都不想接这要命的苦差事。
官府人手着实不够用,这是有目共睹的。最近一段时间,刺杀事件不断发生,闹得越州城里人心惶惶。为了应对如此情况,大批监察院的突将和小部分浙东道本地的兵丁组成了巡防营,在城里大范围地巡逻。随后,节帅府又调拨出两支队伍,由两名什将率领。一队人马藏在沿河的乌篷船里秘密监视周围情况,一队人马守在缘来桥附近,为的就是隔离东西地界的人群往来。
可光有守备的巡逻兵隔开河东河西有什么用?就在数月前的一个雨夜,一个河东的官员带了六名披甲备刀的兵丁借道河西出城,结果全数惨死在出城的路上,让这些河东的“人上人”明白,他们出生在江南,享得了烟雨,淋不了血雨。
那怎么办?正规军死一个少一个,谁都不愿意冲在最前头卖命,“赤头郎”的价值便一路水涨船高——越州每多死上一条性命,它就贵上一分。
浙东道监军院的一号人物鱼继典见机下了一手自认为的妙棋,他定下规矩:要成为赤头郎需经过严格的考核,通过者,专授监军院制下从八品编,月俸千文,期满一年还活着的人,赠河东的三亩屋产,以及自由出入河东西区域的权限。
鱼继典每每想到自己的这手妙棋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所谓高手在民间,借浙东道的税钱,把民间的好手都笼到监军院的麾下。抓到杀人恶鬼,功劳是监军院的;抓不到,那些赤头郎还可以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和自己的手下去送命。
可现实情况是,设立官籍赤头郎考核快一年了,记录在册的赤头郎仍只有五人,也可以说只剩五人。每到雨夜,出动巡逻的赤头郎就会碰到自己的天敌——杀人恶鬼。
烈马就那么多,少一匹是一匹。
得亏当初定下规矩,官籍赤头郎的身份需要保密,除了寥寥几人,无人知晓,他们才得以继续任务,潜藏在更阴暗的角落里,随时准备揪出祸害。
雨夜虽然凶险,但重赏之下,近几个月来,官籍赤头郎例行考核时依旧人头攒动,但考核结果一出,让参与者都相当不满——无一人通过考核。哪怕死到只剩下五个赤头郎,依旧没有添加一个新人员。这些考核的人中有地痞流氓、恶霸马匪,也有梁上君子和未知身份的人。
就在上个月,因为某几个人的挑唆,这帮人在张榜结果牌前聚众闹事,还打伤了两个差办。
最后赶来几个青羽卫,用袖箭射伤了几个带头的才平息了这场暴动。
这一次来榜贴招考告示的兵丁紧张地环顾四周,唯恐步了至今还卧床不起的前任的后尘。
告示上写得很清楚:“官籍赤头郎考核,通过者即得月例一千文——只需雨夜出巡。活过一载者,赠河东三亩屋权,缘来桥自由出入腰牌。”
邓奇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当他听见差办喊到“赤头郎的月例已从八百增加到一千文”时,也只是羡慕了一番,并未产生报名的冲动。
陶罐里的私房钱已经有六百多文了,只要再攒两百多文,便可动身前往苗疆寻找“希望”。
不知不觉中,邓奇来到了伞铺门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脸色很不好看。
邓不漏的脚步声从邓奇的小隔间传来。紧接着,他听见邓不漏将手伸进陶罐,狠狠地抓了抓陶罐里的钱财,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邓奇身躯僵直,呆立在原地。他很清楚,按照师傅的常规做法,这些钱财一定会被悉数没收,用来购买最好的青皮油纸,做出更多质地上乘的青皮油伞,跟巡防营有更多的往来,在越州这块地界生活得更好些。
可在越州生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难道命中注定,自己要当一辈子的瞎子?邓奇反复地念叨,魔怔一般地问着自己,表情越来越痛苦。
突然,似有一道晴天霹雳劈进他的脑海,他耳边回响着先前听到的一句话:“赤头郎月例一千文……”
小隔间里,邓不漏攥着一把铜钱,笑了笑。
伞铺外,邓奇收回推门的手,朝赤头郎的报名处奔去。
“差爷,你说赤头郎的月例有多少来着?”
一名差办闻声,打量起眼前这个补丁麻布盖满全身、双目泛灰的少年,只当他是一个哗众取宠的残废,正待驱赶,却被另一名差办拦下。
另一名差办想到上面定下的死任务,看到邓奇后突然心生一计。他清了清嗓子,喊话道:“哪儿来的瞎眼崽?这样一份油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