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哈迈德做得太少也太迟了,他终于没能拯救自己的王位。愤怒的民众拒绝解散,苏丹的王位已经岌岌可危。如果换做另一个果断的君主,一个军事能力强于组织花卉节日能力的君主,他也许还有能力集结皇室军队解救自己。但是艾哈迈德不是一个好将军,而且他在两天之内已经牺牲了最受重用的两员大将。随着暴乱者逐渐包围伊斯坦布尔,君王也失去了对首都的控制,苏丹开始相信自己想保命的唯一出路就是退位。

艾哈迈德的侄子马哈茂德(Mahmud)于是被从鸟笼里抓出来按到了王位上。他的继位无论对于帝国还是对于郁金香都是一个转折点。虽然很快他就残暴地镇压了这场罢黜了他叔叔的失控的暴动,焚烧了象征着艾哈迈德统治的郁金香凉亭,但新苏丹的兴趣显然是在别处。他是个有强烈偷窥欲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躲在后宫的栅栏门后监视宫廷里的妃子们。有一次,他甚至把妃子们沐浴时穿的淡薄的浴衣上的缝线拆掉,然后用胶水固定,这样在充满蒸汽的浴室里,胶水就会融化,方便他窥视每个女人的裸体。

这样一个君主永远不可能像艾哈迈德三世一样对花卉过分憧憬。尽管每年春天仍然会庆祝郁金香节,但是规模要比郁金香时代小得多,郁金香在土耳其的地位也自马哈茂德统治时期开始第二次衰退。这次衰退非常彻底,以至于全部1300多种伊斯坦布尔郁金香慢慢地从帝国的花园和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至今,没有一个品种留存下来。

而那个统治了郁金香最后繁茂时期的国王有怎样的结局呢?他勉强逃过一死,又被重新关进了鸟笼,在那里凝望着奥斯曼的无花果林,只能在梦里重温匕首一样的花瓣沐浴在满月的光辉中,将针尖一样的影子投射在恩赐之地的秘密花园中。

 

 

15、迟来的花期

以上就是郁金香狂热的结局。当奥斯曼鸟笼的大门最后一次在艾哈迈德面前关闭,郁金香也从历史书上彻底消失了。属于郁金香的巅峰时期已成过往,它再也没能如此俘获某个帝王的心,或是让半个国家沉迷于它带来的简单快速的赚钱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反而开始思考,这样的疯狂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不过就算郁金香巳经不再是一种广泛的热潮,它仍然可以是私人的钟爱。如果认为球根贸易的崩溃终结了人们对于郁金香的一切兴趣;或是认为郁金香价格下跌至谷底并从此一蹶不振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与此正相反,对于一些稀有和极受推崇的品种,球根需求量仍然是相当大的。

荷兰球根交易从崩溃到恢复平稳只用了一两年的时间。投机者消失了,但是花卉的市场仍在。剩下的购买者都是贵族收藏家,他们本就不属于酒馆团体之流,他们购买郁金香也是出于纯粹的对美好的追求。即使是在1637年夏天,距离球根价格暴跌六个月之内,一位哈勒姆的鉴赏家艾尔特·许博森(Aert Huybertsz.)仍然以850荷兰盾的价格购买了一个优质的红色系玛娜席尔(Manassier)球根。而向他出售这个球根的卖家雅克·贝尔滕(Jacques Bertens)之前是花710荷兰盾买到这个球根的。也就是说他凭借这次交易获得了140荷兰盾的利润,相当于当地普通手工业者6个月的工资。

后狂热时期的郁金香鉴赏家之间流行的是种植品种数量越多越好,每一品种只种植一株。这就使得对于很多优良品种多少都是存在一定数量的市场需求的。而狂热的恶名反而给郁金香帮了忙,因为现在全欧洲都听说了这件事,很多人想要亲眼见识一下究竟是什么样的鲜花能引发这样的热情。荷兰种植者们在国内市场受的损失现在可以通过出口贸易弥补一些。甚至有一部分种植者的出口生意获得了相当的成功,荷兰花卉出口在国际上的主导地位从17世纪上半叶就建立了起来。

对于哈勒姆的种植者而言,这种稳定的生意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尤其是当他们已经在狂热中流失了大量的客户之后。各种消息都说明,种植者尽一切可能将一些受人欢迎的品种的供应量保持在低位,所以他们才能长达几年都让价格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水平上。他们特别小心地抵挡住了增加产量的诱惑,就是为了避免仅剩的有限市场出现饱和。

1637年以后关于郁金香成交价格的记录留存下来的相对较少。一个叫彼得·芒迪的人在1640年游历联省时发现,仍然有人在以“惊人的价格”购买他称之为郁金香“花根”的球根,但是他并没有给出具体的例子。芒迪本人也是个富有的商人,但是他所谓的惊人的价格比起1636年到1637年间的价格还是低得多的。以前一个范·德,艾克司令球根每个平均售价约是1345荷兰盾,而在1643年的拍卖会上仅拍出了220荷兰盾的成交价。一个“大雁”以前能卖到805荷兰盾,此时也只能卖到138荷兰盾。鉴于我们不知道具体的球根重量,所以很难确切地说这个价格有比较的意义,但是在这两个例子中,球根的价格都跌至了狂热顶峰时期价格的1/6,合每年下跌35%。

如果稀有品种都是这样的境况,那不难想象,便宜球根的价格肯定下跌得更多。这样的品种是在狂热末期才开始升值的,而且完全是因为优良品种已经完全供不应求了。这些普通郁金香的颜色单调根本引不起鉴赏家们的兴趣。以白皇冠为例,在1637年1月的售价是半磅64荷兰盾,然后在阿尔克马尔急蹿至1668荷兰盾,再到5年之后售价仅为37荷兰盾10荷兰币。这个跌幅达到了惊人的年均76%。

这样的价格根本不可能让所有投身郁金香种植业的人都维持下去。在狂热后接下来的一年,粗具规模的花卉产业就缩水了,大多数冲着郁金香的暴利而新加入的没有经验的花商要么放弃了这项生意,要么是维持不下去不得不被迫改行。郁金香培育行业实际上收缩到了它最初兴起的根源,也就是哈勒姆周围富饶的沙质土壤。事实上,这个城市此时反而真正确立了自己在球根交易上的主导地位,这是它在郁金香狂热时期人人都种植郁金香的时候所不具有的。到17世纪末,本来属于土耳其强项的郁金香种植业已经敌不过哈勒姆的温室栽培,尤其是在艾哈迈德三世统治时期,哈勒姆的花农每年要向伊斯坦布尔的奥斯曼宫廷销售成千上万的球根。于是哈勒姆就成了高档花卉的代名词。以至于少数一些不在这里经营的花商,在散发品种目录和价格表时,也会循惯例在自己的地址前写上“临近哈勒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这么写就将自动被认为是低档品种。

此时的球根交易已经理性得多了。狂热之后到17世纪末都一直还有高级的球根被拿到哈勒姆的拍卖会上拍卖。能上拍卖会的一般都是刚培育出的新品种,因为稀少,才有可能卖出高价。用不了几年,这些新品就会失去吸引力,鉴赏家们则会把注意力转移至更新的品种。届时,曾经流行的球根就变成了相对普通的品种,种植者们也会开始向普通顾客销售或是卖给通过品种目录邮购的客人。从留存下来的此类拓展性球根交易的价目表中可以发现,有一个叫查尔斯(Charles)的德国郁金香爱好者,他是巴登-杜拉赫的侯爵,曾在1712年按品种目录订购球根。尽管少数一些品种的价格仍然能达到10荷兰盾、20荷兰盾甚至40荷兰盾,但平均下来.,每个球根的价格只有1荷兰盾。而到后一个世纪,球根的品种和数量将更加丰富。侯爵的一份藏品清单上就显示,在1736年他已经拥有47%个品种的80000多个球根。

人们对郁金香的审美到此时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侯爵的郁金香就属于狂热时期培育的郁金香的后代。人们此时依然没有发现马赛克病毒的奥秘,亮丽的颜色和火焰纹路仍然是最受欢迎的花色。人们最钟爱的花朵必须具备的要素与17世纪30年代的花卉交易者追求的差不多。亨利·范·奥斯腾(Henry van Oosten)①11的作品《荷兰花园》中就指出了完美的郁金香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花瓣顶部圓润,不能卷曲……至于火焰紋,应当从花瓣底部开始长出,从花瓣底部向上延伸至整个花瓣,在花瓣边缘停止成贝壳形……至于花瓣底部,应当是美丽的天蓝色,雄蕊应当看起来接近黑色,但是实际上只是很深很深的蓝色。

《荷兰花园》是尼古拉斯·范·坎彭(Nicholas van Kampen)在1763年翻译为英文的,里面又加上了一句“上等郁金香需要具备的条件”是修长的茎、比例适当的花冠和鲜活生动的颜色,花瓣底色以白色为最佳。

没有什么植物能够妄想永远流行,即便是郁金香也不可能。人们的品味时刻在变,其他花朵有其他花朵的美丽之处。尽管在18世纪的法国和19世纪的英国,人们依然对郁金香饶有兴致,但是郁金香已经基本降格为二流的花卉,而其他花卉则偶有风靡一时,甚至也能掀起迷你的狂热来。①12

此类事件中最令人惊讶的大概就是18世纪前30年在联省发生的风信子交易了。像郁金香一样,风信子也是在16世纪从奥斯曼帝国传入西方欧洲国家的。克劳修斯认识这种植物并且将球根分发给了别人。风信子在荷兰被小范围地培育了几十年,一直没有引发花卉爱好者的特别关注。然后,运气降临了。很多年来,种植者们一直试图培育出新的品种,结果碰巧长出了一种双头风信子——就是有两个花冠的风信子。因为这种植物没有种子,所以大多都被例行处理了,而风信子在花商心中的地位也一直是排在郁金香和康乃馨之后的。到了1684年,一个叫彼得-沃尔海姆(Pieter Voorhelm )的哈勒姆花农因为生了重病,有一段时间没能打理自己的花园。他康复以后正想处理本来就打算扔掉的一些风信子,却发现其中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双头风信子已经开花了,而且还有顾客愿意支付比单头风信子更高的价钱购买这种新奇的双头风信子。

沃尔海姆于是继续培植这种新品种,而且销路越来越广。其他种植者也纷纷效仿,直到1720年前后,风信子成了当时最流行的花卉,让郁金香都黯然失色了。

接下来发生的风信子热潮与郁金香狂热不无相似之处,而且是在郁金香流行大约刚好100年之后。风信子价格也在1736年升到了顶峰,也就是沃尔海姆首次培育出双头风信子半个世纪之后。较早一些的时候,一个球根的价格最多30荷兰盾或40荷兰盾。到了热潮高峰时期,一种名叫“大不列颠之王”(Koning van Groot Brittannie)的双头风信子(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奥朗日的威廉)——相当于风信子界的“永远的奥古斯都”——价格已经高达1000荷兰盾一个球根。

风信子的流行与郁金香的流行其实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要养成一个可开花的球根需要5年左右的时间,也就意味着流行的新品种球根的可供应量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会非常稀少。而新品种的花色可能是丰富多样的,有无尽的色彩搭配可能,以蓝色和紫罗兰色为主。一个叫埃格伯特·范·德·韦尔特(Egbert van der Vaert)的交易者在形容风信子的美丽时夸张地说道:若是宙斯见识过他刚买到的风信子有多美丽,那么他离开奥林匹斯山去引诱丽达的时候一定会化身为风信子而不是天鹅。

在18世纪20年代,球根的价格开始上涨。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很奇怪的现象,因为在18世纪,球根培植相较100年前已经发展为一个相当专业的行当了,新品种的双头风信子很快就大量生产并且充斥了市场,总共生产的数目达到了2000株。这足以满足市场的需求并且足以避免真正的狂热发生。但是哈勒姆的球根种植者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生意经,他们知道如果控制市场上最受追捧的球根的数量,就可以将价格推高,以赚取更多的利润。

到1730年,风信子的价格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让种植者们非常欣喜。沃尔海姆的球根花园此时是由他的孙子约里斯(Joris)经营的。这里仍然是球根贸易最繁盛的地方,但是其他的哈勒姆种植者也依靠风信子赚了不少钱。1733年到1736年间风信子的价格到达了最高峰,然后在1737年陡然下跌:价格最高时,最贵的球根达到了不可能有人买得起的地步;而次一等的品种也升值到价格严重超过实际价值,以至于没有哪个真正的花卉爱好者愿意购买。价格最高峰两年后出版的球根品种目录中显示:像“国之将领”(Staaten Genemal)这样值钱的双头风信子曾经卖到210荷兰盾,而此时只需要20荷兰盾;曾经卖到141荷兰盾一个球根的“镜子”(Miroir)现在只需要10荷兰盾。“红色格兰特”(Red Grannats)从原来的66荷兰盾降到了现在的16荷兰盾,而“所罗门的珠宝”(Gekroont Salomon's Jewel)从80荷兰盾降到了仅3荷兰盾。

从这些数字上可以看出,风信子热时期的风信子价格比郁金香狂热时期郁金香的价格低得多。一个“国之将领”价格在200荷兰盾上下,而一个范'德*艾克司令曾经的价格是2000荷兰盾。有记录的价格最高的双头风信子售价为1600荷兰盾一个球根,这也不过是一个世纪前最受追捧的郁金香价格的1/3。除此之外,这时的个体投机者似乎也比他们的先辈谨慎一些。风信子热时期的一个突出的创新在于,购买某个特定高价球根的股份的实践形式散步极广。这一定是种非常伤神的生意,因为股份持有者必须等上一年甚至更久,才能等到母球产出子球,然后他们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个球根,但这至少是一种能够低价买入风信子的办法。有一首荷兰长诗名为《花神的花间漫步》(Flora 9s Bloemwarande),其中就描写了这种新型的交易方式,还提到一个叫扬·博尔特(Jan Bolt)的花商把自己拥有的对一个球根的一半股权卖给了一个不大情愿的客人,只降价了10%。

风信子交易之所以没有达到郁金香狂热的高度主要有这样几个原因。首先是风信子的培育过程要比郁金香之类的顽强山地野花困难得多,所以也就限制了园艺爱好者们

购买的愿望;这就导致对风信子的市场需求相比郁金香狂热时期对郁金香的市场需求水平低得多;再加上风信子引发的关注远不如郁金香大,所以吸引的投机者数量也极少。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关于风信子期权交易的记录,最多只有一两例购买球根后转卖给第三方的案例,仅此而已。

不管怎么说,在哈勒姆和海牙至少有一些个体狂热者似乎彻底地被卷入了风信子热,他们是以牟利为目的种植风信子的。在最高峰时期有相当多的人对这种新潮流表示不认同。人们对于郁金香狂热的悲惨经历记忆犹新,还有出版企业再版印制了《对话》,并重新作序批判当今的投机者与他们的先辈一样贪婪、一样被那个俗艳狡诈的弗洛拉欺骗了。还有人制作了新的小册子以警告世人避免风信子交易的过度。郁金香狂热的深刻教训还历历在目,人们可能会说,这次新热潮最让人惊讶的其实是此类事件怎么还会发生。


从郁金香狂热之后到如今的情况可以用几句话概括。荷兰种植者经营并且主导了这种生意。事实上,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哈勒姆的一个花商团体实际上控制了整个行业。尽管这种寡头垄断在拿破仑战争时期被打破了,但是荷兰花农的盛名还是无人可及的。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将打理花园当成一种爱好,全球范围对花卉的需求飙升。哈勒姆周围用于培育球根的面积也随之增长。第一个花卉农场出现在哈勒姆以西的布罗门代尔和奥威尔维恩(Overveen);然后培育行业向南扩展到西里格姆(Hillegom)和里斯(Lisse),这里属于中部的哈勒姆滩地,本来是沼泽,在19世纪被排干转变为农地。大概也是在这一时期,私人的花卉农场规模开始扩大,形成了巨大的郁金香花海,也成为荷兰省最受欢迎的明信片图画。随后,哈勒姆周边所有的可耕作土地都用来种花了,还有一部分球根交易不得不转移到别处。如今,更多的郁金香其实出产于荷兰省北部的农场而非哈勒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