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力哈穆点点头,里希提恢复了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以后,他们曾要求公社发函外调过尼牙孜的历史,但没有得到答复。这些情况不好向老汉讲。他说:“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不是要来了吗?在这次运动中要建立农村的阶级档案,要重新组织阶级队伍,要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包括尼牙孜在内的许多人和许多事都会在这次运动中搞清楚的。您放心吧。可上次拉麦尾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已经低下头拉刨子的热合曼又抬了一下头。为自己扯开了话题而抱歉地一笑,然后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说:“大概有四五天了吧?对,那是个星期天,就是爱弥拉克孜和她爸爸怄气的那天……”
“爱弥拉克孜的事您也知道了吗?”
“为什么不知道?那天晚上爱弥拉克孜哭哭啼啼走过我的家门口,我问清了是怎么回事,想留她在我家住一夜,她没有答应。我还想找个时间去劝劝阿西穆阿洪呢。”
“那太好了。”
“好。这个再说。那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天还没大亮,我去渠沟里把泡着的麻秆抱了出来,准备剥麻皮做绳子。正好看见尼牙孜泡克赶着驴车走过来。”
“尼牙孜哪儿来的车?”
“车是麦素木的。”
“车是麦素木的?您看清了吗?”
“那还有错!今年夏天大队加工厂的木匠给他打的架子,是凭大队长的牌牌子锯的柳树,原来说是基建用材料,后来却给麦素木打了车。为这事,社员们还有意见呢。驴是尼牙孜的瘦驴,车是麦素木的新车。车帮上插着树条子,加高边围,麦尾子装得又高又满,真够那条驴受的。我知道他烦我,但是我爱管闲事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我问:‘尼扎洪,这么早把麦尾子拉到什么地方去啊?’他支支吾吾说是给伊宁市一个亲戚送去。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伊宁市哪里来的什么亲戚之人?他家里有驴有牛,他又懒,秋天没见他打过多少草,难道还有多余的饲料送人?到春天他用什么喂牲口呢?现在看来就更稀奇了,难道他早就知道他的牛要病了……”
“看来,牛没有什么病吧?”伊力哈穆闷声说。
“牛没有什么病,没有病,”阿卜都热合曼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思索着,他恍然大悟,放下了手里的活,愤愤地叫道,“这个混蛋!原来是这样!还以为别人看不出呢!这种小算盘和鬼把戏又有什么新鲜!还想反咬一口找队里的麻烦呢!让他抡起砍土镘去砍自己的脚吧……”
热合曼把自己的分析告诉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完全同意。
“现在关键是把他的牛的情况弄清楚。谁宰的牛?”热合曼说。
“泰外库……”
“对,找泰外库打听清楚,我们揭露他!”
“不忙,要揭出尼牙孜背后的人。热合曼哥,还有个事,您刚才说到阿西穆哥,我也正想建议您去一趟……”他把伊明江的事说了一下,“您年纪大些,也许说了话他信服一些。”
“信服不信服那就不好说了,”热合曼摇了摇头,“这位老伙计,不声不吭,还真有一点顽固劲儿。让他信服个什么事,是很不容易的。他有一个喜爱的理论,饭吃到肚子里,也还不算吃了饭。”
“怎么讲?”
“您没听他说过吗?三个人一起吃馄饨,第一个人祷告说,盼望胡大恩准我吃下这个馄饨。第二个人搛起一个馄饨说,胡大准不准我也要吃下这个馄饨,结果馄饨烫了嘴,吐到了地上。第三个人不说话,把馄饨咽到了肚里,夸口说,这下子胡大管不了我的馄饨了,结果他肚子里闹蛔虫,把馄饨呕吐了出来……总之,什么事情只有在办完以后才算数,才能相信。这样的话,他能相信谁的话呢?”
“他能相信谁的话吗?他不相信好话,却相信坏话!他听见说一个会计上了吊,他就相信了,不但信了,而且还怕得要命!”
“这是因为,他相信又一个理论,凡是不害怕的人都要受到真主的惩罚,胡大只喜爱那些忠顺的子民……不要和您说这些了吧,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从小不知听了多少艾来白来、样模样子的教训、故事、格言、规定……如果你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不敢背离半步,你就变成了个大好人,却也是一个张开了嘴就不敢再闭上的人;你就再也接受不进一丝一毫新东西,只知道胆战心惊、浑浑噩噩……铁锨把子完成了,交给泰外库,让他再找个碗碴子刮它个光溜溜滑溜溜吧……当然,阿西穆阿洪那里我会去的……”
太阳升高了。经过黎明前的一阵大风,天空显得格外明净。冬季的好天气给人的感觉比夏季的雨后似乎还要温暖。伊力哈穆多么想更多地和热合曼老汉谈论一会儿啊,这个老汉对于新思想的吸收和对于旧事物的了解都是同样的多,对于社会主义事业的热忱和对于一切腐朽的、丑恶的东西的憎恶,都是同样的强烈。和这样的人谈话永远是有益处的,不会疲倦的。但是,他必须走了——请读者原谅这种说法的偏激吧:我总觉得农村的生产队长和国家的外交部长,在忙碌的程度上很可能并没有多少差别。看啊,正像他来的时候是小跑着赶来的一样,现在,他道过再见以后,又是小跑着走了,踩着路上的薄冰,发出吱吱的声响。
伊力哈穆走了以后,老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屋里。老太婆正在刷最后的棱棱角角,门洞窗洞。几面墙上的灰浆正在陆续干燥,初刷上去的水蓝色变浅了,变鲜了,呈现出比纯白柔和,比天蓝爽目的轻匀怡远的淡蓝——白色,房子里弥漫着石灰水的代表着清洁和爽快的香味。热合曼喊道:
“喂,老婆子,还记得吗?那句话怎么说?”
正在专心致志地刷顶角的伊塔汗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一激灵。
“你说什么呀,吓我一跳!”
“我问你那句话?”
“什么这句话那句话的?别捣乱,我正在刷房,你没有看见吗?”
“什么?正在刷房就不能学汉语了吗?刷房的时候不能学,锄草的时候不能学,做饭打馕挤奶洗衣的时候都不能学,你以为公社管委会正在做计划好把你保送到乌鲁木齐上汉语专修班去吗?”
“斯大!这是表示遗憾、惊叹的一组短语的简称。你怎么了?”伊塔汗被他纠缠不过。但是确实抱歉的是,那句话早已忘到伊犁河里去了。老太婆急中生智,便略略耍了一个滑头,含含糊糊地说:
“谁不知道?不就是那个什么包拉契克吗?”
“什么?你说什么包了契拉卜?”偏偏这位汉语教师严格认真,一丝不苟,对于弄虚作假的坏学生决不迁就,他气得胡须也哆嗦起来,“你再说一遍,秃骆驼!”他走过去,抓住了那把正在蘸灰浆的刷子。
“我……忘了。”老太婆只有负疚地承认了。
“我告诉你,是不、要、客、气,看你要是再忘记!”热合曼举起了拳头。
“知道了,知道了!”老太婆连连点头,而且,不知道这时从哪里来的一阵灵感,她满腔信心,满口行云流水,她融会贯通,巧为运用,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她狡猾地、自负地、信心十足甚至是得意洋洋地说:
“老头子,听我的吧!”她骄傲地向老头一瞥,大声说道,“等工作同志来了,我会说:‘我吗,你们妈妈。他吗,你们大大。同志吗,我们巴郎即孩子。。你们吗,客气没有!’”
鬼知道这个老太婆从哪里学了这么多,还成龙配套呢!难道不比我热合曼强吗?老汉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羡慕,又嫉妒,又佩服:看来,五十年前,胡大给了我一个多么智慧而又服从调教的好媳妇啊!


第三十九章
泰外库雄风惩恶劣,风轻月淡
爱弥拉丽质见高洁,意雅情深
自从泰外库和雪林姑丽离婚,把自己的房屋供给庄子上的小学班用以后,他一直住在大队的前理发室。这间前理发室,就位于公路与目前正在施工改线的大渠交叉在桥边的一角,没有院落,还没有园子,只是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面对着夏季流水奔腾,冬季杳无声息的干渠和汽车、马车、自行车不断,尘土飞扬的大路。这间房子经常是挂着一个锁的,有些外队的、过路的人至今不知道里面已经住上了人。
很长时间了,伊力哈穆没有顾上到他这儿来。昨天在水渠工地上,泰外库的情绪使他不安,泰外库是多么需要他的关心和帮助呀!随着走近泰外库的房门,他的心情渐渐由沉重变得沉稳和宽慰了。门上没有锁。房顶的烟囱正冒着浓烟。这么说,这位伙计在家呢。只要在家,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可以做到推心置腹。伊力哈穆有信心地、砰地推开了门。
伊力哈穆一怔,在烟气弥漫的房子里,除了泰外库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女子。
一进门伊力哈穆就看见了那蹲在灶前、拨拉着柴火的姑娘的后影了。围在头上的、遮住了整个肩背的、驼色的绒毛大围巾;深灰底色、带着嫩绿色的细方格的粗线呢外衣;耷拉到地上的紫色条绒的连衣裙……泰外库坐在床上,痴呆而又慌乱。他机械地和伊力哈穆握手问好。
火扑的一声烧着了,姑娘站起身来,转过了头。伊力哈穆看到了那轮廓分明、肌肉紧凑、颧骨略高、肤色微黑的脸,那深邃的眼睛和好像削出来的端正的、大而有力的鼻子。这是一张舞蹈演员的或者体操运动员的面孔,这也是一张端庄而骄傲的面孔。她就是爱弥拉克孜。
“爱弥拉克孜姑娘克孜即姑娘之意,但爱弥拉克孜里的克孜,已成为她名字的一部分。,这是您吗?您在吗?好久不见了啊!”
“伊力哈穆哥,您好,还能不在吗?瞧,我来了噢。我们大队的链霉素用完了。公社卫生院里库存的还多,电话里院长答应调给我们一些。今天,我来取药的,顺便把泰外库借给我用的手电筒还给他。”爱弥拉克孜向伊力哈穆简练地,却又是多余地说明着。
“您没有回家吗?”
“今天怕没有时间了。”爱弥拉克孜的眼睛凄苦地一眨,眼角上显示了细细的鱼尾纹,很快又恢复了她那种独有的既和蔼又冷淡的表情。她向泰外库说:
“您不应该一气添那么多柴。堵住了烟道,还怎么烧得起来呢?那么,它现在烧得正好,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我的电筒。再见,伊力哈穆哥,时间到来的时候在这一段和本书其他地方,有许多对话取自维吾尔语的直译,以便读者更多地了解维吾尔人的语言逻辑、感情和心理。,请您到我们那儿去玩。”说完,爱弥拉克孜扶一扶头巾,转过了身去。说话的时候,她的那只没有手掌的左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更显出一种高傲的神情。她走了,有一会儿依然可以听到她那轻盈而又麻利的脚步声。
“怎么连一声再见也不说,也不送送你的客人啊!”伊力哈穆提醒着。
泰外库迷惑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答非所问地说:“这个房子里的烟太大了,又乱……”
伊力哈穆看了看四周。作为一间单身汉的住房,泰外库料理得还是过得去的。水桶上盖着盖,面粉口袋拧着口,清油和醋瓶子挂在墙上,茶罐和盐罐放在壁橱里。各就各位。只是地好像刚扫了一半,扫把倒在干净和尘垢的分界线上。
伊力哈穆把铁锨把子递给了泰外库:“给。再找个碗碴子刮刮,用起来就顺手了。”
“那好。昨天上午去木匠房开票,还没买上。”泰外库接过了锨把子,放在一边,仍然坐着不动。
“你还没有吃早茶吧?”伊力哈穆问。
“呵,这就,这就。”
伊力哈穆笑了笑,熟悉地从悬挂在房梁上的、放东西的木板上取下一个大搪瓷缸子,从壁橱的茶罐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了缸子里。泰外库这才起身走过来,接过缸子。伊力哈穆打开灶上的锅盖,里面的不多的水已经开了。泰外库拿起葫芦瓢从锅里舀起了一瓢水,倒向茶缸里。他心不在焉,倒得太多了,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随着水溢到了外面,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喊叫了一声他才停下来,顺手把瓢里的剩水泼到了门旁。
泰外库把缸子放在灶口前,两眼盯着爱弥拉克孜给烧起来的炽热的火。
“你什么时候借给她手电了?”伊力哈穆随口问。
“谁?她吗?是上个星期天。夜晚。路上有两个流氓跟她捣乱。”
“她现在情绪好了吗?”
“情绪?谁的情绪?我哪里知道?”
“真是个出色的姑娘。”
“……”
“昨天,是你给尼牙孜宰的牛吗?”
“没有,什么,是的。库瓦汗叫我去宰的。”
“他的牛有病吗?”
“牛有病?我哪里知道?有我什么事……这还有一些煮熟了的牛肉呢,伊力哈穆哥,您吃不吃?”
“谢谢,你请,我刚吃过东西,你呆会儿去劳动吧?”
“劳动?当然了,还能不劳动吗?”泰外库的回答怔怔磕磕,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活泼跳跃的火焰。
看来,不是谈话的时候。也许,是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大个子心慌意乱?也许,这个兴趣多变主意也多变的孤儿又在迷住了什么新事业?好吧,让他出一会儿神吧,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时间不早了,喝了茶快去工地吧,我先走了。”
“一起吃茶……”泰外库显出了抱歉的笑容。
“谢谢。”
伊力哈穆走了。泰外库呆呆地坐在炉灶旁,握着拳头,抵着下巴。缸子里的茶水沸腾了,哼哼着一个柔曼的调子。早晨,他刚收拢起被子,往灶里添上一把柴火,划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爱弥拉克孜进来了,多么意外……这个从小他就熟悉的,而后来在他的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医生,突然出现在他的不成样子的、路边的、昏黑、窄小、破旧,没有院子更没有花园的房子——前理发室里。理发室里至今保留着劣质的、涉嫌变质的肥皂水与脏头发的气味。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喜悦,然而更多的是惭愧,是自惭形秽,是一连串的失悔。他怎么会没有想到爱弥拉克孜要还他的手电筒呢?他怎么没有把房间整理得更齐整一些,更符合他这个勤劳、能干、精力无穷的人的特点呢?他怎么偏偏是今天,醒了以后还躺在被窝里遐想,腻腻歪歪硬是不蹦起来呢?如果早起五分钟,地也会扫完的,房间也会是另一副面貌啊!他的棉衣上少了两个扣子,他的脸像一个刺猬(他摸了摸那扎人的络腮胡须),而且他竟然没有戴帽子。他连一句“请坐”“请喝茶”之类的话都没有说,他显得何等愚笨,痴呆,不文明,不懂礼节,粗鲁。混乱,懒惰……连柴火也不会烧,搞得到处是该死的烟……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呵。一滴眼泪,悄悄地从眼角里爬了出来,淌过他的腮,落到了他握得骨节作响的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