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前挤什么?有本事你也写一条去嘛!”
“这儿还缺一点,别漏了!”
阿卜都热合曼坐在墙边,捋着胡须,对热依穆和达吾提说:
“从解放以来,哪一次工作干部没在我家住过?我都有经验了。如果是汉族同志,先弄清他们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如果是北方人,头一顿饭就给他们包饺子……”
“如果是南方人,就蒸干饭,但是,别忘了不要往干饭里放盐维吾尔人吃米饭一般在焖饭时即加上盐。。”达吾提想得更加细致。
“别忙,别忙!如果是咱们维吾尔人呢,我头一顿饭给他们做抓饭。”
“如果是壮族呢?”不知谁问了一句。
“什么是壮族?壮族在什么地方?”老汉有点慌乱了,忙叫着:“伊明江,我的孩子,快给我讲点壮族的事!”
“在我国西南部,有一个广西壮族自治区,”伊明江放下手里的毛笔,挤开青年们,伸着脖子回答,“但是壮族人喜欢吃什么饭,我们可不知道。”他歪了歪头,表示遗憾。
大家哄笑起来。热依穆说:“如果是哈萨克或者蒙古族,那么热合曼哥家那两头羊肉,恐怕还不够吃呢。”
“没有关系,”达吾提说,“尼牙孜今天刚刚宰了一个肥牛,让他拿出半个子儿招待工作队的同志吧。”
“不行不行,”热合曼连连摆手,“尼牙孜的牛肉怕会发酸呢。心术不正的人种出哈密瓜来都会发苦!”大家笑得更厉害了。接着,老汉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说:“尼牙孜今天宰牛了吗?怪不得前几天一个大清早,我看见他套着马车,拉着一车麦尾子去巴扎。我当时很奇怪,他家里又有驴又有牛,难道饲草会有剩余吗?”
热合曼老汉的话引起了伊力哈穆的注意。然而,年轻人的一阵又一阵的哄笑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着这些快活、开朗的年轻人,他们迎接工作队的到来就像迎接节日。原来,他还担心伊明江的情绪受他爸爸的影响呢,看,他不是说说笑笑地正在写“热烈欢迎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的同志们”吗?也许,他们还不了解当前的运动是一场多么严重的阶级斗争?这也可能有那么一点,他们将和成年、老年人一起上这阶级斗争的一课。但是,他们的情绪,这种可贵的乐观情绪,决不仅仅是由于天真,他们说笑中也包含着“收拾收拾那些坏人”,“一人一双眼睛,群众看得最清”这样的一些谈论;他们的开朗和畅快,正是说明了工作队是属于人民的。人们的呼吸脉搏与党派来的工作队是息息相通的。还有阿卜都热合曼他们,难道他们只是在研究饮食?伊力哈穆知道,热合曼从来不搞请客吃饭这一套,他要包饺子、做抓饭、焖不放盐的米饭,只是因为他把尚未见面的工作队干部当作自己的子弟。只有坚信革命事业的每一个重大步骤都将使我们生活得更加美好,更加进步,坚信自己在斗争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是全世界的工人、贫下中农和一切要革命的人们,才会在严重的斗争面前发出这样的欢笑。让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坏家伙们恐惧、啜泣、丑态毕露去吧,让那些想入非非的蠢驴们玩火去吧。革命的人民将要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地迎接工作队的到来。迎接又一次伟大斗争的开始。
标语写完了,有线广播喇叭里开始教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伊力哈穆说:“别走。我们一起学这个歌。”唱了一遍,吐尔逊贝薇建议说:“年轻人都站起来,大声唱!”又转身问,“米琪儿婉姐,会不会吵着您的小女儿?”
“不要紧,不要紧。让她从摇床里就多听一听革命的歌曲吧!”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一九六四年冬,“大海航行”的开阔、嘹亮的歌声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锦绣河山的上空回旋。在这个距离北京、距离天安门和中南海八千多里路、时差两小时四十分钟的祖国最西面的一个小小的农村的一家小小的土房里回旋。歌词已经译成了维吾尔语,与曲谱配伍得十分恰当,年轻人唱得很卖力气。热合曼与达吾提也在努力学着,应和着。伊力哈穆与米琪儿婉先后站到了年轻人当中。热依穆副队长哼哼着,头随着节拍一点一点。小女儿醒了,她睁开眼,转动头,脸上出现了明快的笑容。声音越来越大了,窗玻璃震得嗡嗡作响,灯焰震得一跳一跳,像年轻人的火热的心。


第三十六章
麦素木的房室布置 一次别有风味的宴请与弹唱
坏、恶、邪、狂、毒之花
麦素木右手抚胸,躬身深深地行了个礼。他伸出两手,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手掌摊开,掌心向上,好像一个舞蹈的亮相,又像准备接受一件礼品。他用一种谄媚的、非常柔软而又动情的声音说:
“库图库扎尔大队长,库图库扎尔哥,我的生命的灵魂和灵魂的生命,我的比世上万物都更珍贵的朋友,我的尊敬的长者!我相信您的慷慨大度的胸怀,将不会因为我的不适时的贸然到来而介意。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向您说一句长久以来我想说而没有说的话。说吗不说吗我斟酌着、揣摸着、犹豫着。请问大队长哥,我可以说一说我的希望、我的心愿、我的请求吗?我可以启齿吗?”
即使是微茫的雪光中,也可以看到麦素木说这些话时是怎样的眉飞色舞,他的眉头一抬一抬,他的眼珠一转一转,他的嘴角一撇一撇,他的鼻子一抽一抽。多么的诚恳而热烈!
库图库扎尔惊魂未定,一声也吭不出来。
麦素木收回两手,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就像要把心挖出来似的,他躬着背,仰着头,脖子一伸一伸地动情地继续说:
“请不要说不。我从早就打算敬请大驾光临寒舍斗室。只要小坐十二分钟:一十二分,不过是七百二十秒。友谊的谈喧,不仅是寂寞的、受煎熬的心灵的慰安,也是智慧和学识的源泉。然而,您的地位,您的威严,您的繁忙使鄙人空怀此愿而未敢相告。但是,与其说是明天,后天,不如说是今天,与其说是两个三个小时以后,不如说就是现在。现在,请问,就是现在,此刻此分此秒,您能不能迈起您的高贵的脚步,赏光驾临到鄙人简陋的餐单旁边?”
“什么?我,现在,去您的家?”库图库扎尔被麦素木的长篇致敬词赋搅得昏头昏脑,但是麦素木的声调和姿势使他略略安心了些。接着,他按照习惯和礼貌推辞说:“谢谢,您请!”
“何谓谢谢?何说您请?是的,是的,”麦素木连连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您的工作非常忙碌,在您的肚子里,装着整个的大队,就是马木提乡约和依卜拉欣伯克也没有管理过如此众多的土地和人口,您是我们的父亲。正因为如此,难道不应该让那些为工作而燃烧,为我们而煳焦的好人轻松一下吗?难道不应该用我们的真诚的、彬彬有礼的款待使您得到片刻的安宁和快乐吗?十二分钟的小坐将不会有些微的妨碍。只要十二分钟也就够了,多一分钟也不需要。但是我们又何必画地为牢,自我催逼,欲行又止,欲说还休呢?请您答应,请说‘对’啊,啊,我的哥哥!”麦素木快要哭出来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库图库扎尔想。大队长已经镇定下来了,但是满腹狐疑,觉得难以判断。他支吾说:
“好吧,等一下我就去。”
“情况是这样的,”麦素木垂下手,低下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用一种卑怯的、黏连的声调说道,“我们乌兹别克人总是记下自己结婚的时日。今天,是我和古海丽巴侬举行婚礼的时日。今日,是我和古海丽巴侬举行婚礼的第十个周年。没有贵客的饮食,再好也如同干草。但是,我没有发现广请宾客有什么适宜,维吾尔人也并没有纪念婚礼周年的习惯。然而您不同,您是高贵的、文明的、见过世面的人,您是去过CCCPCCCP,俄语“苏联”的缩写。进行官方访问的人,您又是到过北京见过伟大的毛泽东与周恩来的人。您是有头脑的人。如果您不去,可怜的女人将只能向隅而泣,悲伤得使她失去自己……”
什么什么什么?
“我?”
“是的,在这个大队,不,在这个公社、这个县、这个州里,我的妻子只尊敬您。当然,如果您认为还应该多请几个客人的话……”
“不必了。”库图库扎尔做了决定。笑话,他会面对一块餐单这样犹豫不决!这本身就只能使麦素木瞧不起。他理一理袖子、衣扣,尽力放开喉咙说:
“走!”
走在路上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已经打好了算盘。从麦素木落魄而来,他们一直是心照不宣,互相照应。他给麦素木的好处不算少,麦素木没有理由与他作对。下午的那一场对垒,是他自己挑起来的,没想到这个魔鬼却掌握了他的一些秘密。但是,他也有一张牌还没有打出来,那就是去年赛里木书记在这里时,麦素木写来的那封猖狂、恶毒的匿名信。他把那封信烧了,这是老谋深算的他办的一件大蠢事。然而,烧没烧麦素木是不知道的,有这封信,就足以说明麦素木外逃未遂后并没有老实,没有安分守己,而是到处伸手,居心叵测。只要麦素木胆敢再来讹诈,他就要扬言把信交到公社去。如果不呢?另当别论。现在请他去干什么?吃饭?他有嘴,有肚子。说话?他有耳朵,有脑子。干别的,恕不奉陪。他一定要警惕,慎重,把每一个汗毛孔变为眼睛,把每一根头发变为触角,静看麦素木如何动作,静听麦素木如何言语,从中自能找上空子、辫子,变被动为主动。
麦素木紧紧追随着他,低着头、拱着肩、缩着颈,一副下属对上司的赔小心的样子,到家了,他急忙跑向前去。一只脚踏住了冲向前来的黑狗,伸手做出让客的姿势,说了声:
“请!”
随着麦素木的自我紧缩,一时间被压扁了的库图库扎尔似乎又渐渐膨胀起来。他迈步走上台阶,步子越迈越大,穿过做饭与睡觉用的气味混合的外间,走进待客用的宽大的呼吸顺畅的正室。一进正室,他先停在门口,摊开手如捧物状念念有词地小声诵读经文,同时从眼角打量了一下室内的陈设布置。地上寸土不露地铺了三大张棕黑底色、面上印有鲜艳的大红大绿的图案的花毡子。房屋正中央摆着一个低低的圆桌,桌上铺着织花的桌布。桌布上摆着两个高脚橙色玻璃托盘。托盘里摆着方糖、小点心、杏干、沙枣等甜食。桌子的里手,铺着厚厚的天蓝色缎面褥子。这是一副隆重的待客的样子,它使库图库扎尔得到了一点满足。当踏进一间为了招待您、侍候您而专门布置好了的房间的时候,不论是贵人还是恶棍,总会有一些愉快感的吧?在麦素木的礼让下,库图库扎尔当仁不让地坐到了柔软的蓝缎褥子上边。
“请随意坐。请伸开腿休息。”麦素木说着,又搬来几个大大的白白的鸭绒枕头,高高地垫在库图库扎尔的腰后,然后,他自己正襟跪坐在客人的斜对面。
古海丽巴侬右手提着白铜壶走了进来,这种壶壶身细高,轮廓曲弯,很像一个花瓶,壶嘴也细长弯曲,主要是用来洗手净身的。古海丽巴侬的左手拿着一个铜盆,铜盆上倒扣着一个全身都是筛子孔的锡瓮,是专门为了接洗手、洗脸水用的,有了那个翻放着的锡瓮,洗手水落进去看不到脏水,这也是一种掩饰和遮盖的美学。
尽管是冬天,尽管火是在外屋,因而这间正室有点凉,古海丽巴侬穿得可不多。她身上是一件粉色的薄薄的接近透明的绸纱连衣裙,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胸前织着两朵小黄菊花的毛线衣,连衣裙下露出了从大腿直到脚面的长袜子,脚上穿的是一双暗红的,半高腰的带拉锁的长靴。她的脸上抹了脂粉,黑“美人”今天变成了白脸黑脖子。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库图库扎尔跟前侍候客人洗手。库图库扎尔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气。古海丽用眼睛瞟着宾客,像羞答答的少女似的从齿缝里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声“亚克西”来回答宾客的周到多礼的问候。然后,她走入外间,端来了一个大大的上面也画着图案的黑漆方盘,方盘上放着两个精致的小瓷碗,每个碗里倒了一碗底的茶水,古海丽巴侬用双手把茶盘高举,库图库扎尔连忙伸手来取,古海丽却轻轻一闪,把茶盘伸向自己的丈夫。茶水也罢,其他食品也罢,先由丈夫取下,再由丈夫献给宾客,不知道是为了表示隆重还是以示男女授受不亲,反正这种多费一套手续的做法,正是一种老式的礼节。
麦素木给客人献了茶,又给自己取了一碗,然后用三个手指从玻璃托盘上一下抓起四块方糖,一股脑儿放到库图库扎尔的茶碗里,递上一个小小的铜茶匙,伸手道:“请用茶!”
古海丽巴侬退出去了,外间里响起了锅、勺的响声,飘进了生菜籽油的辛辣的芥子气味。
库图库扎尔并不谦让。他端起碗来啜了一口,两眼自然忙于四下巡视。墙边摆着的长条桌上,各种物品好像儿童的积木玩具,五颜六色,拥塞堆砌。中间是几本厚皮的精装书,用彩绸带子系起来。显然,这书也只是装饰用的。书上是一个大瓷盘子立靠在墙上,盘底的一朵大牡丹花正对着客人的视线。瓷盘的两边各立放着四枚用过失效的白象牌电池。书的前面是四只带着红色双喜字的玻璃杯,杯口向外,平卧在桌子上,好像是瞄准了客人的四尊大炮炮口,书的两旁,亦即条桌的两端,是用各种各样的空瓶、空罐、空盒堆起来的金字塔装饰“建筑”。其中包括:装擦脸用杏仁蜜的细腰扁瓶,双妹牌雪花膏的硬纸盒,黑褐色的麦精鱼肝油瓶,乐口福麦乳精铁听,金奖香皂的包装纸,马头牌调和漆的锡罐,饭馆里用的胡椒粉瓷罐,不似乒乓球胜似乒乓球的羚翘解毒丸蜡皮……而作为金字塔塔尖的,各是一个盛花露水的细小的瓶子。各种瓶罐的商标,都完整如新地保持了下来,用它们的烫金字、花纹、五颜六色的图案,卖弄着本室主人生活的富裕和文明。
离条案不远,放着一张旧式铁床,墙壁上代替壁毡的位置的是一块黄地、黑色铜钱图案的花布。床上铺着一块绿色毛毡,床头两端各摆着一个大枕头,枕头是把下面的两个角塞进去,而把上面的两个角拔尖,立着放在床上的,看来像两件摆设乃至是两个蹲卧的野兽。床栏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哔叽裤子。墙角放着一个扇形的木几,木几上放着一盏大号的红铜制作的煤油灯,油灯的光辉正好照亮了这一角墙壁上面的、分别用图钉按在两边的、排列成花瓣形的一批照片。
……库图库扎尔真想站起来走到近前细细地观看一下这些瓶罐和照片,然而他知道,静坐的客人是更受尊敬的,举动越少,是地位越高的标志。他只好按捺住好奇心端坐在缎面褥子上,他一面喝着甜得烧嘴的茶,一面左顾右盼,一面想,毕竟是当过科长的人喽,尽管听说他六二年图谋赴苏的时候把家产变卖一空,现在又添置得颇具规模了。毕竟是有文化的,见过世面的一家。拿他自己的家来说,就是挣上更多的钱也不会布置摆设。他那个经常无病也呻吟不止的胖老婆帕夏汗,你给她多少钱,多少东西,她也不会把房间布置成个文明人的样子。他一回家,就不免感到自己即将被房间里的多余的吃食和乱堆乱放的衣物所吞噬。比较一下,你不能不服气,他看着昏暗的灯光下的条案上的两座金字塔,感到说不出的陶醉、羡慕而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