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力哈穆习惯地坐近门边的高台,高台上架起一个木板,这是冬天放水桶的地方,两个水桶的旁边,还有一个贮水用陶罐。伊力哈穆一一打开水桶和陶罐的木盖,清水都装得满满的。于是他走出房子,抄起一把斧头,来到库房,那里有两个树墩子,是前一天刨出来的。他计划去劈柴火,走到那里一看才知道,柴已经劈好了,不大不小几乎是一般长短粗细的木柴齐齐整整地码在一起,连劈柴落下的木屑也见不到一粒。他放下斧头,拿起铁锨,走进小小的牲口圈,糞已经起过了,垫上了清洁的新土,奶山羊和它的已经不小的羔儿正在平静地吃草,它们不慌不忙地用舌头舐着、裹着草。他又去看了菜窖、鸡窝、打馕时烧火用的灌木枝条柴垛和饲养用的细麦秸垛,转了一圈,没找着活儿,他简直不知道米琪儿婉是什么时候干的。她带着孩子,白天把孩子寄托在伊塔汗家,她还要参加劳动,还有一天的三顿饭,清洁除垢拾掇摆设打馕洗衣挤奶……他感激,又不安。他又回到房里,屋里炕上炕下,墙壁桌面,也都打扫擦拭得像新靴子的皮面一样光滑明亮。连铁锅烟筒也是一尘不染,像凸面镜子似的从深处反映出煤油灯的白亮的光焰。米琪儿婉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笑着说:
“您想找点事干吗?羊圈旁边麦尾子麦场上最后一道工序——再次扬场或是过箩后淘汰下来的麦糠,可以作饲料用。下面压着一个抬把子,是队上的。今天吐尔逊贝薇和我搭伙,她非要一气抬两抬把子……把两个抬把子摞在一起抬……活儿倒是多出了,可这个抬把子断了两根条。您把它修上吧……”
伊力哈穆立即找着了抬把子,磕打干净,拿进屋里,找来锤头、钉子、铁丝和老虎钳,编补起来。当他一手撇着把手的木棒,一手用力拽扯着铁丝的时候,方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他一边干活,一边问道:
“雪林姑丽,今天你们休息吗?”
“呵,也可以算休息。晚上,州农科所的李所长要在公社做报告,我们都去听。早上,我就回来了。”
伊力哈穆点点头:“在实验站过得惯吗?”
“有什么过不惯的?就是每天学习太多。大家都说,还是干活痛快,这个学习呀,实在是费劲……比拉犁和挖井还费劲!”
“光痛快可不行。”伊力哈穆笑了,“你们的老师——杨老师怎样?她讲的课你们听得懂吗?”
“您说杨辉姐么,她多么好!白天,她给我们讲技术课,补文化课,要不就是带着我们劳动。晚上,我们向她学汉语,她向我们学维语。冬季是以学习为主。现在实验站的学员里,只有我和三大队一个丫头是女的,我们和杨辉姐住在一间房里,她讲完了课,总还要专门问我们俩哪一点懂了,哪一点不懂。只要有一点含糊,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再给我们讲解,有时连我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是她一点也不烦……”
“三年以前,杨辉刚刚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连个亚克西都说不好,”米琪儿婉感叹地插嘴说,“现在已经能用维语上技术课了,她怎么学话学得那么快呢?”
“她是大学生嘛!”雪林姑丽佩服地说。
“问题不在于大学生,”伊力哈穆表示了不同的意见,“医院里的刘医生也是大学生,他到现在不会说一句维吾尔族话,我亲耳听见他说过,‘有时间学英语、日语、法语,学维语有什么用?’呵,真让人伤心!杨技术员呢,她的心和我们在一起,你们看不出来吗?她多么爱我们维吾尔人民,不论是长胡子的老人,是坠着耳环的妇女,是躺在摇床上的婴儿,她都是用怎样充满感情的眼光看着啊……有了这样的心,舌头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真怕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米琪儿婉担忧地皱起眉,摆了摆下颏,“听说,她有一个对象是在上海工作的。”
听了这话,雪林姑丽有一点兴奋。她说:“米琪儿婉姐,您知道吗?那天,我和三大队那个丫头到公社杨辉的宿舍去了。她拿出瓜子和葡萄干来招待我们,还给我们看了许多照片。她家是在湖南,就是毛主席老人家的家乡,很远很远的。她家里人可多了,爸爸、妈妈、奶奶,还有兄弟姐妹,嫂子侄子……都有呢,都在关内。还有那个在上海工作的,她说是她的同学的那个人的照片。也戴一副眼镜。唉,这些汉族同志啊,为什么那么喜欢戴眼镜呢,并不好看啊……”
“人家可不是为了漂亮才戴眼镜的。”伊力哈穆说。
“不管为什么吧,我们先不提它。我和好几个丫头不由得一起问杨辉姐:‘您一个人离开家、离开亲人、离开同学,跑到我们伊犁来,不觉得孤单吗?’问完,我又后悔了,这不是成心让人难过吗?可是,杨辉姐倒笑了起来,她说:‘和你们在一起,难道还会孤单吗?和你们在一起,不就是咱们的伊犁,而不单是你们的伊犁了吗?’当然了,她说得是对的。但我总有点不明白,譬如说让我一个人到湖南或者到上海去,我怎么能安心地待下去呢?”
“那是因为你没有去过湖南和上海。您想起来,真是又遥远,又陌生,如果您去了,和那里的人民熟悉了,也同样会安心的。”对于随和的米琪儿婉来说,似乎什么事情都是好办的。
“可我……”雪林姑丽不想就这个假设和猜想进行什么辩论了,虽然嫂子的话没能使她信服。
伊力哈穆倒觉得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谁不爱自己的家庭、故乡和亲友呢?”他说,“然而,当祖国需要的时候,杨辉来了,把她的心血和汗水浇灌到伊犁的土地上,学说维吾尔话,像维吾尔姑娘一样地围着头巾,和我们打成一片。这才值得我们学习呢。我们也应该多多地关心和帮助她才对。”
“就是的呀?”雪林姑丽点点头,“最近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公社和实验站食堂的馕都打得不好,不成样子。也许是因为吃饭的人太多了吧?而杨辉姐最喜欢吃新打的馕啦。米琪儿婉姐,今天来不及了,下次我回来,咱们给杨辉姐打一口袋馕吧,用牛奶和面,拿出咱们的手艺来……”
“那太好了,一定的!”米琪儿婉满面笑容地回答。
说着,笑着,包子包完了。锅里的水早已大开。小女儿醒了,米琪儿婉把她从摇床上解下来,抱起,把尿,喂奶。雪林姑丽打开开水锅,拿起挂在墙上的蒸箅——是一块打了许多小洞的圆镔铁片,抹上羊油,将包子码好,提起蒸箅两端的绳子,轻轻放在锅里,盖好,又用湿布把锅盖和四周的缝隙堵严。弄好了,雪林姑丽拿起棉衣:“完成了,我走了。”
“走什么?一起吃嘛!”米琪儿婉和伊力哈穆同时挽留。
“噢,你怕艾拜杜拉回来找不着你吗?他会到这儿来的,你放心……”
于是,雪林姑丽不好意思再推辞了,她留下来,而且继续帮助清理做饭的现场。
半个小时以后,满室已经是诱人的甜美的南瓜香。揭开锅,橙红色的南瓜丁,透过薄得近乎透明的面皮发散着诱人的色、香和味。米琪儿婉先捡出一大盘子放回蒸锅里保温,这是留给艾拜杜拉的。然后三个人——应该说是四个人了,小女儿已经醒来,嗅到了包子的香味,口水已经流出,兴奋地伸手抓着——开始吃饭。
有线广播喇叭开始播音了,响起了《东方红》乐曲,广播员用维、汉两种语言播音预报道:
“跃进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晚间播音,今天晚上的播音,一共有三个内容。首先,由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同志讲话,然后转播新闻和文艺节目,最后教唱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现在,就由赵志恒同志讲话。”
“赵书记要讲话了。”米琪儿婉告诉女儿,似乎女儿也懂得什么叫党委书记,她的乌黑的圆眼珠紧盯着装着广播喇叭的木匣子。
“社员同志们,你们好!”广播里传出了赵书记的熟悉的声音,人们似乎还能看到他那亲切质朴的面孔,“现在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明天,我们盼望已久的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就要到咱们公社来了……”
随着赵书记的讲话,社教工作队即将来到的喜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公社的土地,吹到了公社社员的每一家温暖的房舍里,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都竖起了耳朵,充满了兴趣和期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人,也为赵书记正式宣布的欢欣鼓舞的声调而再一次感到庄重和激动。尤其是青年们,工作队的即将来临引起了他们的多少憧憬,又勾起了多少记忆!解放以来的历次运动中,来自自治区、州、县上级机关的各族男女干部,曾经给农村带来过多少新的道理,新的斗争和变化,新的鼓舞和推动,穿着朴素却又与农民总是有些不同的,带着自来水笔和笔记本,还有些是戴着眼镜和手表的干部们,那些有觉悟、懂道理、守纪律,态度和蔼,办事公道的干部们,他们讲什么事情都是那样合情合理,头头是道,简直能使木头脑袋开窍,他们又是那样威严认真,打击人民的敌人,决不留情,决不马虎。他们获得了农民的多少尊敬与亲近,不是父母们经常用“你看人家工作队的”作为开场白来教育自己的子女吗?不是许多房室的墙壁上悬挂着的镜框里都有工作队的同志的照片,并且主人总是以此为荣吗?不是许多家庭至今还保存着一九五一年原土改工作队队员的来信,或是他们写下的题词吗?现在,新的,规模大大超过以往任何一次运动的工作队,又将到来了。
赵书记的讲话完了。人们议论着,回想着,互相询问着。似乎都有点不满足,都想知道多一点有关工作队的事情,多做一些迎接工作干部的准备工作。就这样,等到伊力哈穆他们吃过饭以后,社员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你找我,我问你,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队长的家里。
等艾拜杜拉卸完车,从门上挂着锁子的家找到伊力哈穆这里来的时候,房里已经坐满了人。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明天来吗?几点钟到?”
“来多少人,多少男的,多少女的?”
“这么说,今年的肉孜节、春节、古尔邦节他们也会在农村和我们一起过了?”
米琪儿婉拿来了扣在锅里的南瓜包子,又给艾拜杜拉倒了茶。但是,艾拜杜拉没有吃几个,包子就被青年们瓜分光了,好在每个维吾尔人的家庭里馕都是要存贮一些的,他的肚子并没有感到危机。等他吃饱喝够了,伙伴们的喜讯也已经向他报告完毕了,他抹一抹嘴,告诉大家:
“我也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呢!”
“什么好消息!”
“明天晚上演电影。”
“你怎么知道的?”
“公社的电影放映员取来了片子,骑着马和我一路同行回来的。”
“什么片子。”
“一个是《英雄儿女》,一个是《夺印》,都是由新疆电影厂配音译制的维吾尔语片子!”
“亚夏!”年轻人欢呼了起来。
“我知道了,”伊明江有些炫耀自己的“分析能力”,“准是明天晚上开大会欢迎工作队的干部,会后,放映电影。”
“喔喔!你可真聪明!你成了先知,预言家!”
“不信,我们打赌!”
“你说,会后演电影,会前可能不可能跟咱们赛一场排球?”
“工作队可不像你们这些孩子。他们又不是来打球的!”达吾提铁匠被年轻人的七嘴八舌搅得与队长说不成话,他在给青年们泼点凉水。
“那可不一定!你们记得五九年整社时那个马组长吗?他还教给我们篮球上篮呢!”
“我希望多来一些女同志。”一个矮个子的女孩子说,不知为什么,还叹了一口气。
“帮助你们挑花做窗帘吗?”一个刻薄的男青年说。
“帮助我们把妇女工作搞起来,向轻视妇女的封建残余势力作斗争!”吐尔逊贝薇说,用手指着那个说话刻薄的男青年。
“最好来几个解放军。”艾拜杜拉说,“咱们民兵连的射击成绩一直不好。”
“我说孩子们,”达吾提说,“我该说什么呢?我说希望来几个铁匠,帮助我们多打几把砍土镘?那像话吗?工作队是来抓阶级斗争的!”
“我们懂!我们懂!”青年人还不服气,“阶级斗争要抓,生产啦,体育啦,文娱活动啦,青年工作妇女工作啦,都要抓!土改那年我们的文艺演出队还到县里巡回演出呢,现在的事总没有那么紧急吧?阶级斗争又怎么样?谁说的阶级斗争一抓就不能打球了?”
就在人们纷纷表达着自己的心愿,互相辩论,互相补充着的时候,热依穆副队长进来了,他说:“艾拜杜拉、伊明江,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纸、墨、木片笔与毛笔都准备好了,快到办公室写标语去吧。”
“干脆把文具拿来在这儿写吧!”伊明江舍不得离开热热闹闹的队长的家,“这里又明亮又暖和,办公室里把人手冻的……”
“在这里写字,还可以在丫头们面前卖弄自己的本事……”那个口齿刻薄的青年说。
“这么说,你娶老婆是靠写字喽!”伊明江反击说。
笑声中,伊明江真去拿文具了,热依穆副队长问被青年人的喧嚣搞得插不上嘴的阿卜都热合曼:“房子的事您考虑怎么样?和伊塔汗商量一下,能不能腾出一间来给工作队的同志们住?还有做饭的事……”
“那还用问,用商量吗?”
“到我们家去!我们家房子大!”
“为什么不到我们家去?我妈做饭最讲卫生了,洗几个洋芋就用半桶水……”
队长和副队长解释着关于住房的安排,这时,伊明江拿来了木片、毛笔、红绿纸和墨汁瓶。注意的中心又转到了写标语上,伊明江不太熟练地用毛笔写汉字和新文字的标语。艾拜杜拉写维吾尔老文字的标语。维吾尔老文字是用削薄了的木片蘸着墨汁写,木片是扁的,上粗下薄,保持一定的宽度,写的时候人们拿着粗的一头,木片在纸上移动,但绝不摇摆和旋转,始终和纸维持着“刚体”的一定的角度。维吾尔老文字的笔画是比较圆润的,遇到下行时,写出来比较粗,遇到上行特别是向右上方旋转的时候写出来就非常细,带棱带角,有时候,墨不十分饱了,木片刮下来,别具类似“飞白”的效果,这样的书法有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仅仅看写出来的艺术字,人们会十分奇怪,怎么也猜不出它们是用木片写出来的。
现在,姑娘们裁纸,艾拜杜拉和伊明江写。
“瞧,这个弯拐得多么漂亮!这不是字,简直是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