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领导库图库扎尔是个怎样的人呢?”赛里木问。
“库图库扎尔也是老干部喽。有能力,也有干劲。但是他不太实在,有时候说假话。”赵志恒没有说更多的,他不愿意以自己的不成熟的看法去干扰领导同志亲自去调查分析的思路。
在去庄子的路上,赛里木碰到了前去装粮的、来自乌鲁木齐的拖挂载重汽车,他上了车,直接来到阿卜都热合曼为首的一个麦场。给汽车装麦,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情,驾驶员笑嘻嘻地拿出公社粮站开的三联单,生产队凭单据去粮站结账,计算在缴售任务之内,不用经过粮站的转手,麦子直接由麦场装入卡车,拉到乌鲁木齐的面粉厂。这样做,简化了手续,免去了生产队自己出车马人工装运的麻烦,不仅这么一次装运就抵得上农村多少高轮车和胶轮车的运量,不仅这样的装车可以从运输单位得到优厚的报酬;这样装粮也不仅仅是图一个干净、利索、装卸方便、行走安全、吨数多,能更好地完成吨公里指标的美差;更重要的是,这种做法直接沟通了、密切了农民和国家、农民和工人、农村和城市的关系。在这里,驾驶员和农民的关系不仅仅是运输和装货的关系,驾驶员变成了自治区及乌鲁木齐市的代表,而社员们呢,无比生动地、可以触摸地感到了自己是在支援国家、支援城市和工人阶级。
汽车一停,人们马上兴高采烈地拥了过来,与驾驶员热情握手问候,与赛里木问候。人们以为他是驾驶员的副手或者粮站新调来的会计。然后,立即忙碌起来,似乎都知道汽车的时间的宝贵。有的拿起木锨和扫帚进行装袋前的最后一遍清理,有的在检查麻袋有无破洞和点数,有的在推移粮袋并迅速过磅,有的在扛运和搭放从地面到车厢的跳板,有的在预备纸笔和“啪”地一下甩净了算盘,然后就是张袋、灌袋、过秤、登记、上肩、上车、放下……赛里木话也没有说就扛起了麻袋,没有人注意他。那位能开动如此大型卡车的技术高强的“老”师傅,二十一岁的驾驶员(他现在是场上最受尊敬的能人)都破例来扛起了麻袋,那么,这个陌生的司机助手或者粮站会计,伸过脖子来一袋又一袋地扛起就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每袋小麦一百二十公斤至一百六十公斤,先是脖颈和肩背顶起来,然后走上忽闪忽闪的跳板,进入车厢,撂下,码好。赛里木扛了两次呼吸加深了,面色微红,身上也发起热来,由于用力,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只是走上跳板的时候,小腿肚子似乎有那么一点别扭,看来,近半年来还是参加劳动少了,值得警惕的一个信号……
“一百三十五!”
“又一个一百三十五!”
“一百四十二公斤半!”
“这个麻袋沉,换个大个子来吧。”
“少废话!往这儿压……”
“一百七十一公斤?”
“什么什么?”记账的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们喊着,叫着,笑着。像过年一样的快活,像巴扎一样地红火。
一个高个子、白皮肤、眉毛微挑着的姑娘赶着装满油菜籽的牛车——这已经够稀罕的了——来到了场上,也三下五除二卸掉了菜籽,把穿在牛鼻子上的皮绳往牛脖子上一抛,跑过来,排在等候过秤的扛麻袋的人的队列里。
“让我也扛两趟吧!”她说,好像在争取一个幸运的机会。
“这不是女孩子的活!这不是玩的!”有人告诫地说。
但她坚持要扛。她胜利了,不是两趟,而是三趟,她走得很稳;当然,人们是把较小的袋子给她上的肩。
“她是谁?”赛里木问。
“吐尔逊贝薇。副队长的女儿。”旁边的人答。
赛里木把这个名字记到了心里。
人们加快了扛运的速度,但是装灌的工作赶不上,扛麻袋的人在磅秤前面排成了队。赛里木正考虑怎么改进一下的时候,只见从场外摇摇摆摆来了一个身体矮胖,眼圈红肿,戴着一顶油污不堪的破花帽的人。那人走过来,张望了一下,抄起一把木锨,向赛里木招手道:“跟我到那边装去!”他把赛里木领到邻近的另一个麦堆旁,大大咧咧地开始往赛里木张着口的麻袋里灌麦子。
他们装了没有几下,只听见一声大喝:
“尼扎洪!您怎么装起那边的麦子来了?”这声音是一个矮个而又活泼、胡须微微向前撅着的老汉发出来的。
“您说啥?”尼牙孜向老汉翻了翻眼睛,“都是麦子噢!”
“是麦子,但不一样。那是雀儿沟的麦子,最多只够二等。难道您不知道吗?”老汉的嗓音是这样洪亮而且高昂,真是金石之音,敲打着赛里木的耳鼓。
“好了好了,掌柜的。”尼牙孜应付着,“这一堆再不装了。”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继续装着,然后小声对赛里木说:
“我们的场头儿太厉害了!算了,只装这一袋吧,下次回那边去……”
老汉三步并两步,连走带跳地跑了过来,一把从赛里木手里夺去了麻袋,抓起底部反倒过来,“刷……”麦子又倒回在麦堆上。他气愤地指责尼牙孜说:
“尼扎洪!您这么晚才来上工,而且一来就把事情搞乱!这麦子是运往乌鲁木齐去的,传票上写的是一等麦子,粮站按一等麦子的价格给我们付款,我们怎么能欺骗国家,用次麦顶好麦呢!”说着,老汉转头对赛里木说:
“同志!您也应该负责任嘛!您跟着汽车前来,总应该验收一下嘛,怎么能够不问质量,装满就扛呢!”
赛里木听了暗暗点头。他抓起了一把麦粒,确实,有许多灌浆不饱满的颗粒,成色比方才那一堆差得多。惭愧啊,又是一个信号!一下来参加劳动,他就感到了自己和农民之间的距离,不要小看这个距离,如果不时时自觉地去发现,去缩小和消除这个距离,就不能算一个密切联系群众,真正代表群众利益的好干部。他正想向老汉作个检讨,只听得又一声招呼:
“赛里木书记,是您吗?”
这是伊力哈穆。他在场的另一端扬麦,听到阿卜都热合曼高声叫喊,才把视线投了过来,发现了县委书记的到来。
当伊力哈穆把县委书记介绍给热合曼老汉的时候,老汉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浓眉下的眼睛里露出羞怯的表情,嗫嚅着说:
“我的嗓门太大了!”
“不。为了国家利益您应该大喊大叫,”赛里木拍着热合曼的肩膀,“我完全接受您的批评。我只是想,如果分两组同时装灌,就不会窝工了。”
“好!好!”阿卜都热合曼马上调整了劳力的组织,两处同时装麦。不再有人拿着空麻袋排队了。
“为什么那一堆麦子成色那么差?”过秤的时候,赛里木向老汉发问。
“那是雀儿沟打下的麦子。那里的土地很不平整,水浇不匀,有的地方水小了干脆就浇不上去……平均比庄子的麦地少浇了一遍水。”
“您们没有想办法去平整一下吗?”
阿卜都热合曼用鼻子哼了一声,从磅秤上的麻袋里拣出几片干马粪,他说:
“前年冬天要去平地,赶上麦素木来贯彻劳逸结合,让睡觉,不让干活。去年冬天又要去,队长偏要大家做醋,把生产队办成了醋坊。”
“你们的队长是哪一个?”
“唉!”热合曼把手一摆,含意是“不提他啦”。他觉得自己对初次见面的县委书记絮叨得太多了,他虽然脾气火爆,却不愿意在领导面前发牢骚,他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好抱怨的人。他笑了笑,把麻袋口拧紧,一努劲,提了起来,赛里木连忙伸手接过了麻袋口,塌下腰把麻袋顶了起来。
又用了不大的工夫,汽车装好了。驾驶员爬上去检查了一遍,满意地跳了下来,人们关上了车厢侧板。汽车开动,驾驶员伸出了一只手挥动着和农民们告别。
装车的社员坐下来休息。烟瘾大的人走出麦场远远地蹲在水渠边去吸烟。场内是严禁吸烟的。赛里木本打算再找阿卜都热合曼说说话,老汉却不想多谈了,他正忙着招呼几个骑马的少年去把刚才装车期间一直在闲散地吃着苜蓿的六匹马拉过来,指挥他们套好石磙子以备休息后继续轧场。于是,赛里木缓缓地向另一方踱去。在一个高耸如山的麦草堆的后面,他看见了有三个妇女正蹲在那里清理轧头。一个年岁很大,从白色的大纱巾下面露出了灰白的辫子。一个面色红润,体格健壮。还有一个皮肤黧黑,目光流动,她的神态和花绸头巾、粉红色的丝织连衣裙外面套穿着一件黑绒镂花的坎肩以及耳环上坠着的假宝石,都使人一眼看出她不是普通的农村女社员。她们正在干的清理轧头这个工作,是个琐碎的扫尾活儿,拉来的麦子经过晾晒和碾压,绝大多数都脱了粒,但是总有极小部分麦壳特别坚硬,甚至始终保持着麦穗的完整形状,这就称为轧头。扬场当中使用的扫帚,就是为了对付这种比重并不比麦粒轻、因而风力送不出去的轧头以及土坷垃还有石块的。这部分轧头,只有最后集中起来靠马蹄子踩,靠马蹄上的铁掌来踏破它们的不肯张开的硬壳,以达到脱粒的目的。这当然是一个落后的办法,但是在脱粒机没有普遍使用以前还找不出更好的替代办法。经过马蹄的踩踏以后,由于轧头里混着土坷垃石块,不能再靠抛扬来净化,只好让这些妇女们一人拿着一个箩,把脱了粒的轧头捧在箩里,然后巧妙地一转一旋,利用离心力把麦粒和杂质分开,把滞留在箩底中心的脏东西用手指拣出去。
由于看到这里的两个妇女的年纪显然比自己大许多,赛里木走过她们的身旁的时候恭敬地俯身抚胸行礼,问道:
“你们好!”
“您好吗?”红脸的女人和最老的女人先后回答。红脸女人问道:
“您是哪里的?刚才,您也一直在扛麻袋啊!”
“我是跟汽车来的。”赛里木含糊地回答。
“那您为什么不随车走呢?”年老的女人慌忙问,她的口气似乎是认为赛里木是个由于粗心大意而误了车的旅客。
“我……是来劳动的。”
“也许,您不是犯了错误下放农村来改造思想的吧?”黑女人抬起了头,眉毛俏皮地一扬,紧紧地盯视着赛里木。
她的说话使赛里木一惊。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突如其来的问题和令人不安的吞噬性的目光,这还因为她的嗓音低得近似男人,音调却力求娇媚。
“瞧您,”老年女人责备地说,“古海丽巴侬,您老是说这样的不着边际的话!”
“那有什么,”黑女人耸一耸肩,“好男儿的头上,会经历各式各样的事情。再说,如果一个干部犯错误,多半不会像这边厢指赛里木,维语中常用位置的指示代词称人,表示客气。这样卖力地扛麻袋的。”
“您们的看法呢?”赛里木问另外那两个女人,她们的话使他发生了兴趣,他走近一步,蹲了下来。
“我们吗?”面色红润的女人说,“您卖力地扛麻袋,这很好。干部参加劳动是个好事情。可惜,有些干部来劳动只是做做样子。”
“怎么个做样子法呢?”
“有的人干上那么一小会儿,看看表,喂呜,到时间了,他还有一个会;他忙得很哩!有的干上一会儿把队长叫到一边,谈话去了,还拿着一管钢笔和一个小本本在记呢。谈完了队长,再谈社员,直到收工前十分钟,他与五个人的个别谈话才告结束。”
说着,她自己笑了起来。赛里木也笑了。
“您不要乱说!哪有这样的干部?”老年女人说。
“这种人也是有的,当然,是少数。”赛里木说。
“不要那样说干部们吧,再娜甫,”老年女人说,“做做样子也好嘛!到农村来了,到劳动的地点来了,和许多人谈了话,这不也是好事情吗?……”
黑女人对这个话题似乎厌倦了,她打断了老年女人的话,说道:
“男人们都在休息了,我们也休息一下吧。”说着她就扔掉了箩,退后几步坐到地上,同时呻吟着:“摇啊簸啊,摇得我头也昏了,腰也酸了,哇依我的头!哇依我的腰!”
另外两个女人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继续干着手底下的活儿。再娜甫哼了一下,说道:
“古海丽巴侬!您还需要锻炼锻炼呀!”
“算了吧,”古海丽巴侬恶狠狠地说,“我永远不会锻炼成一个劳动模范的。难道我们女人是为了干这些活儿才生到世上的吗?”说完,她扶着腰站了起来,拍打了一下裙子上的土,一扭一扭地走开了。
赛里木捡起了她丢下的箩,学着她们的样子也簸麦子,但显得有些笨手笨脚。再娜甫止住他说:“算了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她原来不是农民吧?”赛里木努了努嘴角,指着走开了的古海丽巴侬。
“她是科长的夫人。”
赛里木呵了一声。对麦素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我说同志,”再娜甫见赛里木仍在吃力地簸麦子,再次制止他说,“您放下箩吧,这是女人的活儿。”
“谁规定这是女人的活儿呢?”赛里木问。
“当然是女人的活儿喽!干这个,一天只给记五分,如果去翻场,一天是八分、九分。”老年女人说。
“是不是给您们的工分记得低了呢?”
“哪里低呢?”老年女人觉得赛里木误会了她的意思,遗憾地举起了两只手,“这是个轻活嘛!拿我来说吧,快六十的人了,力气又小,我能干什么呢?播种?不行。耕地?不行。浇水?不行。收割和打扬?都不行。如果不是人民公社,像我这样一个年老的女人,不成了废物了吗?现在,有我的事情做,还给工分。要那么多工分干什么呢?我的肚子是饱的,我的衣服是整的,我的房屋是结实的……”老年女人满意地笑了。
“多么可爱的老妈妈!她们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少,却总想着献出自己一点一滴的力量。”赛里木感动地想。“那么您呢?”他转而问再娜甫,“难道您也是因为气力不够才干这个轻活儿的吗?”
“我的气力大得很,”再娜甫骄傲而爽快地回答,“前几天我一直在翻场,每天挣多得多的工分。”
“那您为什么要来这边呢?”
“这也是个要紧的工作啊,难道到了手的粮食还可以糟踏不成!又不能让老大憨粗的男人来摆弄这个小箩!”再娜甫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干部要问这个,她看了赛里木一眼。
赛里木点点头。显然,在再娜甫心中,有远远比工分重要的东西。他又转而问年老的女人:“如果没有这种适合您的力气的轻活儿呢?那您就只能在家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