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能急躁。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只能把事情办糟。不是吗,那天晚上他过于激动了。
那天晚上,他本来并没有闯入库图库扎尔的啤酒烤肉串宴的打算。他在跟随赵书记夜战捆绑和抢送麦子之后,又参加了由热依穆副队长主持的队干部和积极分子的碰头会,散会以后,时间已经很晚,绝大部分社员已经睡下了。他四处寻找,不但没有库图库扎尔,连库尔班也不见了。这时雪林姑丽慌慌张张地来找伊力哈穆,她把伊力哈穆找到一边,恐惧地低声说道:
“我刚才看见,乌尔汗姐从食堂拿走了一包东西。”
“什么?”伊力哈穆一惊。
“就在刚才,在社员们躺下以后,我靠在这棵桑树边乘凉。只见乌尔汗鬼鬼祟祟地走到食堂门口,四下里看了一下,打开食堂的门进去了。我很奇怪,晚饭已经开过很久,锅碗已经洗净,灶火已经熄灭,她悄悄地进去干什么?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撩着裙子,裙子里放着一包东西,她这样做,真把我吓坏了……”雪林姑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您紧张什么呢?”伊力哈穆一笑,“又没有您的事情。”
“我怕呀!谁让我看到了呢!”
“您有厨房的钥匙吗?”
“有。”
“走,让我们看看。”
他们进了厨房,点起了灯,经过查看,新宰的羊的肉少了很多。
“好吧,明天再说吧。”伊力哈穆说,他躺到自己的毡子上,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他又站了起来,漫步向乌尔汗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其实也并没有想跟踪追去,他只要想找找库尔班。但是,离乌尔汗家还有老远,就看到月光下从乌尔汗的院落里升起的蓝紫色的烟雾。这么晚不会打馕了吧?是做饭?可烟又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失了火?伊力哈穆奔跑起来,没跑了几步,嗅见了一股熟悉的、又香甜又呛嗓子的烤羊肉的气味。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他放慢了步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库尔班。
库尔班坐在路边草稞里的一块石头上,月亮投下了他的缩成一小团的影子。他的头低低地伏在膝盖上,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他,坐着睡着了。
“库尔班!”伊力哈穆轻轻叫了一声。
库尔班一个激灵。他睁开了眼睛,紧张地叫道:“谁?”然后,他认出了,叫了一声,“伊力哈穆哥!”
“你怎么在这儿睡了?”
“爸爸在这里。说让我在这里等他。还说,不要睡觉,如果有人过来,就赶快跑去告诉他。”
“你爸爸在乌尔汗家!”这使伊力哈穆大吃一惊,“还有没有别人?”
“穆萨队长哥也在。”
“他们在干什么,需要你在这里站岗?”
“不知道。”
“你没有进去?”
“没有让我进去。”
“你没有和你爸爸说那个事吗?”
“还没来得及。”
月夜……油烟……肉香……坐在石头上睡着了的库尔班……这些事是何其相似啊!伊力哈穆怒火中烧,他再也不能忍耐了。“我要找他谈谈!”他说。“您别去!”库尔班说。伊力哈穆推开了库尔班阻拦的手,他冲了过去,推开了院门,烤肉宴正在进行,乌尔汗的惊愕的脸,他连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屋……
二十年前的往事。
伊力哈穆一家给马木提乡约扛长活,父亲喂马,母亲洗衣做饭,孩子放羊。有一天,玛丽汗要洗澡,这个懒惰而又肮脏的女人让伊力哈穆的母亲给她洗。这是何等卑贱的事!伊力哈穆的母亲强忍住自己的恶心,搓洗着她的肥胖龌龊的躯体,这时,马木提乡约也进来了,他竟然也要脱下衣服让伊力哈穆的母亲同时也给他洗澡。伊力哈穆的母亲拒绝了。乡约夫妇一同像猛兽一样地向母亲扑去,母亲倒在烧得通红的铁炉上,炉子上已经烧开了的一桶水洒在了她的身上。
一天半以后,母亲死于严重的烫伤。不久,父亲又得了肺病。九岁的伊力哈穆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给马木提干活,撂下院里的又拿起屋里的,侍候完“主人”又侍候牲口。他只能在夜晚给父亲烧一碗开水算是照顾病人。三年过去了,父亲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终于,在一个严寒的冬日的清晨,父亲闭上了他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的眼睛。穷人没有生的权力,也没有死的权力。父亲的尸体停了快一天了,依麻穆不肯来念经。伊力哈穆连给父亲裹尸的白布都没有,又哪里有礼物和银钱向教士馈赠?伊力哈穆忍住哭泣去找马木提,他说:
“我在您家已经干了四个年头的活,您本来说过每年要给我五个银元的。”
马木提捋着胡须回答道:
“你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你现在就是我的孩子。你的钱需要先放在我这里,将来,我还要替你成家……”
也是七月的一个夜晚,马木提去依卜拉欣家做客。院子里生起烤肉的炉火,煤烟和油烟升向月色皎洁的夜空,地主们在房子里畅饮啤渥、酸马奶,却让十三岁的伊力哈穆照看马木提的马匹。马木提的座骑是一个白眉心、白蹄的栗色马,为了使他的这匹高贵的马能够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吃草而又不致走失或者被盗,马木提既不拴住缰绳也不绊住马的前腿,却是叫伊力哈穆在一旁照看。他特别强调说:“不许睡觉!”他举起拳头,表示威吓。伊力哈穆白天已经干了一天活,他坐在路边草稞子中的一块石头上,眼皮干涩而又僵硬。晚上,他没有吃饱饭,羊肉的诱人的油烟香更加强了饥饿的熬煎。马匹的咀嚼声又使人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伊力哈穆的头垂到了膝上,就这样,他坐着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腿上传来一种冰凉滑腻的感觉。他惊醒了。月光中,他清楚地看到一条不大的、青皮带着黑斑的蛇爬在他的腿上,蛇信子吐出了老长,似乎已经舐到了他的褴褛的裤角遮不住的皮肤。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蛇一溜烟钻入了草丛,栗色马受惊翘起了后腿。伊力哈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他捡起一块大石头双手举着向蛇行的地方用力砸去,蛇被砸死了,石头碰到了马腿。马受惊跃起狂奔,抖鬃长嘶,践踏着庄稼,跨越着沟坎。伊力哈穆气喘吁吁地追赶着马匹,打着唿哨,叫着白眉心马的名字“阿赫哈希卡”。等他好不容易,筋疲力尽把“阿赫哈希卡”赶回依卜拉欣的庄院门口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马木提的皮鞭,马木提一鞭子把他打倒在地上……
但是,他又站了起来。马木提收起鞭子,走过来拧住他耳朵。他的脸上是带血的鞭痕,他的耳朵也被拧出了血。他支撑着自己,站稳,再站稳些,他没有喊一声疼,叫一声苦。拧着拧着,被大量的啤渥和酸马奶灌醉了的马木提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松开耳朵,又去拧伊力哈穆的脸、肩膀、胳臂、大腿。伊力哈穆仍然一声也没出。马木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比皮鞭的抽打和肉体的摧残更显得阴森可怖。他把伊力哈穆领进了依卜拉欣的庄院,登上了高高的前廊,走进了大厅。大厅里宾客满座,蜡烛通明。客人们正被过多的酒肉歌给搞得疲倦无聊,马木提把伊力哈穆推到大厅的正中,他喊道:
“谁敢和我耍赌?”
“赌什么?”客人们惊奇地问。
“我有一个小奴隶,”马木提说。由于醉酒嘴里好像是含着一个热鸡蛋,他的话音含含糊糊,“他的身体是橡胶皮做的,而不是皮肉长的。不信吗,我和你们赌!你们随便去拧他的身体吧,他不会反抗,不会叫喊,也不会掉眼泪。一句话,他是不知道疼痛的!如果他有一点疼痛难耐的表示,我输给您们一匹马!如果他不叫不哭不疼,那么,就要把你们的身上的最贵重的东西拿出来!”
“哇耶!太妙了!”“骗人!”“哪有这样的事!”“您真的给一匹马吗?谁作证?”
马木提的宣告引起了一阵争吵和欢呼。有人响应,有人提疑问,有人自荐当公证人。依卜拉欣作为主人,为了提高客人们的兴致,他摘下了左手无名指上的镶着大钻石的金戒指,他喊道:
“我来赌!就用这个!”
在一种兽性的狂喊声中,依卜拉欣走到了伊力哈穆近旁,他的两只眼睛是血红的,他伸出了多毛的手掌,他一把拧住了伊力哈穆的左腮。
伊力哈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往右一拉放到了自己的嘴边,他用力去咬……但是,他没有咬着,手缩回去了。
客人们似乎很满意伊力哈穆的这一举动,这使游戏增添了一点惊险,狼嚎般的笑声震耳欲聋地轰响了起来。
就在这笑声中,天旋地转,伊力哈穆昏倒在依卜拉欣巴依的华贵的波斯地毯上……
往昔的岁月里,很可能这并不是伊力哈穆的全部经历中最突出、最重要的事件,但是,这件事给他留下了这样强烈的憎恨,二十年来,他只要一想起就仿佛听到了那怪兽嚎叫般的笑声,他浑身上下就烧起了永无止熄的怒火。剥削者的横行、野蛮、残暴是表现得这样淋漓尽致;而另一面是被剥削者的饥饿、愁苦和屈辱。剥削者的快乐是建立在被剥削者的痛苦上的这个真理,也是在这一次被他认识到的。二十年来,他为当时没有咬断依卜拉欣的多毛的魔手而遗憾,他立志要不惜一切代价、用一切手段(包括用牙齿)斩断掉这折磨着被剥削被压迫者的躯体和心灵的黑手。
但是为什么,在今天,在解放了的时代,在社会主义的土地上,在光明幸福的人民公社里,他却从库尔班身上看到了虽然是一点点,却分明有些类似的影子?难道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人蹂躏人的现象还能改头换面地保持下去,即使只是保持一点点残余吗?难道千千万万受苦人的抗争、千千万万革命烈士的鲜血所换来的、拔除了一切剥削制度的总根子的社会主义社会里,还能允许存在哪怕是极个别的这种现象吗?
不,不能!
因为有毛主席!有党!有人民公社!有人民!
在这样的事情上,他能够不激动吗?
是的,我的激动是合情合理的,伊力哈穆想到,然而,在激动的情绪中往往办不好事情,我警告了库图库扎尔和穆萨。但是,我并没有抓住库图库扎尔的黑手。尽管有关库尔班的事情,库图库扎尔的解释、说词和自我辩护都是彻头彻尾的虚伪,但是,我还不能提出充分的事实去揭穿他的谎言。我本来应该先和库尔班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本来应该先做好周密的调查研究,我本应该另找机会和乌尔汗,和穆萨也包括和库图库扎尔分别好好地谈一谈,那样,我就能更妥善,更有把握地处理这个事情。但是,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结果呢,和库图库扎尔、和穆萨形成了僵局,而另一方面,吓坏了乌尔汗,吓跑了库尔班。
乌尔汗,临来哈什河的时候我已经委托米琪儿婉和再娜甫去做做工作。库尔班呢?库尔班怎么办?
还有库尔班的父亲呢,可怜的老惹扎特……
临来的前一天,我用库尔班的名义给岳普湖县洋达克公社的惹扎特阿洪写了一封信,寄了二十块钱。钱本来是米琪儿婉给我叫我买小摇床的,她怀孕了。这是我们结婚四年的第一个孩子。我说服了她,我借来了再娜甫姐的旧摇床,涂上了彩漆,和新的一样。这也许可以算做一件好事。但是,那个欺骗、剥削库尔班的黑手并没有被我抓住,更谈不上斩断了,这乃是我最大的失职。
如果我向公社党委提出控告呢?
可以谈一些情况。但是,公社党委不可能立即作出权威的判决,而我们的周围,我们的乡亲父老,他们原则上是不喜欢反映情况告一个什么人的状的。从我个人来说,我可以观察库图库扎尔个人的品德,作出我的判断,我有权不喜欢、怀疑,甚至厌恶这个人。但是,这不能代替对一个人需要严肃慎重的作出的政治结论、不能代替对一个干部的工作的全面评价。而且,库图库扎尔是我的上级领导,我必须服从大队党支部的领导,我必须尊重他的职权。问题的症结还不在这里,如果换一下地位,如果我是他的上级,如果我是公社党委的第一把手,难道就因为我的怀疑和厌恶便采取组织措施把他从大队支部的领导岗位上赶下去吗?不,不可能这样简单地处事。否则,只能破坏我们党的生活准则,我们国家的生活准则,造成更多的混乱,给敌人打开更多的缺口。
当然,我不能在原则问题上退让和妥协,我没有退让、妥协过。一年多来,我和库图库扎尔以及穆萨,做的斗争难道还少吗?去年冬天,在党的组织生活中,我就支部的政治思想工作、支委会的集体领导、大队加工厂的方向、大队和生产队干部参加劳动等问题,提了不少意见。有许多事情解决了,但马上又出现了新的事情。去年秋天割草的时候,我制止了穆萨队长提出的自割自卖的资本主义办法,但是今年,他又去搭棚卖瓜了。在死猪的事情上我不顾库图库扎尔的包庇敲打了包廷贵并使之有所收敛,但他又携带现金和物品去了乌鲁木齐。应该说,我的这些斗争,是远远不够的,其收效也是有限的。许多事都带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性质,我不可能随时在他们身旁,拽住他们的胡作非为的手和胡言乱语的舌头。
而且我做的这些事,太费劲了,太吃力了,上级说,这样那样是“滑向了资本主义”,而我要做的是“坚持社会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只须要轻轻一滑,而社会主义,硬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咬牙切齿地顶在那里;为什么资本主义就像哈什河顺流而下,社会主义却像是一道难以修好垒结实的大坝,随时有被冲垮的危险呢?
那么,怎么办呢?用个什么办法,把农村的阶级斗争全面地系统地彻底地和深入地抓下去呢?
伊力哈穆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毛主席接见库尔班吐鲁木的照片。毛主席!是您在解放初期指引我们推翻地主阶级,争取自由解放。是您在五十年代中期给我们又指出了社会主义的大道。去年,又是您向全党全国人民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伟大号召。现在,您在操劳些什么?您在筹划些什么?您将带领我们进行什么样的新的战斗?您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完整地提出的党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基本路线,将武装我们迈出怎样的第一步?
哈什河水,波涛滚滚,激荡轰鸣,似乎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呼啸。
等到伊力哈穆回到队里来的时候,繁忙的“三夏”正进入全面开花的时期。庄子一带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妇女和少年转移到了雀儿沟。等雀儿沟的麦子割完以后,旱田春麦的收割又该开始了。年轻的、歪戴着帽子、因为整天和牲口打交道自己也显得有些粗野的小伙子们劈开两腿站在车辕上,赶着十几辆大木轮中国古代,西部地区就有所谓高车族群。水利渠沟与卵石泥沼密布的地区,只有大大的高轮车才能有效地行走。的牛车拉运麦捆。这种牛车虽然不太先进,但是行走平稳,特大的高轮(直径有一米五左右)也便于跨沟过岗。那些比较有生产经验的壮劳力,分别在三个场里同时垛、晒、翻、轧、打、扬,金黄色的麦粒已经堆积如山。生产队的财会人员忙着灌袋、过秤、记账、装车、上缴、入库、分发;而廖尼卡掌管的水磨,已经磨出了用新麦子轧成的带着扑鼻芳香的面粉,许多家庭里,已经拉起用新面做成的又白又细的面条了。与此同时,油菜和胡麻的收割拉运,二茬苜蓿的收获,玉米、豌豆、蚕豆的锄草、追肥、浇水,水稻地的拔稗子……也纷纷紧张地进行。杨辉技术员在这里,亲自抓了小麦种子的单收单打单藏,本来,她还坚持要在场上穗选的,因为劳力实在不够,没能进行,这使她好几天情绪不好。她还抓了麦茬地的浇水伏耕——为了增加土地肥力,在收完麦子以后立即浇水深耕。拖拉机的引擎不分昼夜地“突突突”响个不停。另外一些农民技术人员,已经开始准备冬小麦的播种——收拾犁铧、播种机和套具,选种拌种,制定运作和轮作的规划了。按照伊犁的气候特点和巨大的播种面积,一立秋就要从雀儿沟的田地开始种麦,已经没有多少天的间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