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打发扎克尔江去找的泰外库,那时是早晨刚刚上班的时候,包廷贵夫妇还没有到公社来,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个什么猪娃子死掉的事情。”塔列甫补充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亚森大叔!”伊力哈穆问道,“告诉我们,您到底是听谁说的泰外库被捕?你们旁人呢,又是听谁说的?”
“这个,这个小伙子说的……”亚森指着长发小子。
“我们也是听他说……”又有几个人说。
泰外库一把揪住了长发小子的衣襟:“是你说的吗?”
“我……我也是听人家说的。”长发小子被泰外库的力气吓得发起抖来。
伊力哈穆示意让泰外库放开了他,问道:“你又是听谁说的?是不是依卜拉欣叫你这么干的?”
“我……听尼牙孜哥说的。”长发小子低下了头。
“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尼牙孜尖叫着分辩。
“尼牙孜!” 库图库扎尔声色俱厉地喊道,“你刚才还说,亲眼看见了……”
“是的,我亲眼目睹了这个什么……”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库图库扎尔追问。
“我没……没看见什么……”尼牙孜忽然害怕了。
“你不是说看见摩托车了吗?你是不是以为……”库图库扎尔提醒着。
“让他自己说!”赵志恒止住了库图库扎尔。
“我看见摩托车,还有这个玛丽汗……”尼牙孜支支吾吾地说。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一方面,他是“实利派”,为了一分钱,他可以吃屎;一方面,他又有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兴致,凡是遇到吵嘴、骂架、打捶、告状、离婚、抓奸、跑水、失火、撞车、塌房、牲口受惊……他就高兴异常。今天,他本来要逞一逞英雄的,现在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好在他也并不十分悲伤,因为,气势汹汹而出,抱头鼠窜而归,这对于他早已经不是新的经验了。
比他思想负担更加沉重的是亚森木匠。他是一个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从而自视要高人一等的宣礼员。他思想古板、语言陈旧、生活保守而又热心公益。谁家死了人,谁家有了纠纷,谁人要上路出远门,各类红白喜事总是要先请他,他也总会出现在需要他帮忙的地方。同时,他又是勤俭本分、循规蹈矩、奉公守法的,他从来不干什么冒失的事情。但是,今天,他竟成了闹事的带头人,他心慌意乱,无地自容了。
经过一番追究,终于弄清,是玛丽汗第一个传出泰外库被捕的谣言的。赵志恒与公社、大队的干部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库图库扎尔宣布说:
“社员同志们,根据公社党委指示,大队党支部决定,立即召开批判大会,彻底揭露和批判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的破坏活动。咱们都到大队加工场大院里去!”
反动派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今年还不到五十岁,外表却已经老态龙钟,秃顶、驼背,阴郁而又绝望的玛丽汗,和枯瘦如柴、从劳改释放以后就得了摇头疯病的不住地晃着脑袋的四十多岁却是老谋深算的依卜拉欣,一个多月以来,他们一直为开始出现的混乱局面,特别是各种杂七杂八的谣言所鼓舞,以为他们梦寐以求的“变天”时刻即将到来。这天早上,包廷贵与泰外库的冲突使玛丽汗欣喜若狂,她知道,包廷贵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广大群众的不满,只要再划上一根火柴就可以呼噜呼噜烧上一阵子。泰外库坐上摩托车走了,这更使玛丽汗把愿望当成现实。玛丽汗其实是真的有几分估计泰外库是被捕了,她的反动本性使她必然得到这样的刺激。她知道,猪的问题是一个很小的问题,却又是一个很敏感、很容易动感情、很容易产生矛盾的题目,抓住这样一个题目做文章,真是再妙也没有了。在一种疯狂的兴奋心情中,她跳出来了,依卜拉欣也手舞足蹈了。
……尽管他们被押了来,尽管他们看到了公社、大队干部在场,尽管他们也看到了泰外库安然无恙,他们意识到棋已输了多半局;但是,他们仍然敏感到群众的某种躁动的情绪,他们知道包廷贵仍然是一个祸乱的根苗,所以,他们并没有死心,他们正在会前十分紧张地思考着负隅顽抗的伎俩。
会议是临时决定的。但是,开始时的闹事已经引来了不少群众,里希提又带来了庄子方面三个队的全体社员,再一招呼附近农田的社员,这个大队的社员差不多全体到齐了。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对于这个会都不感到十分突然。他们都已经预感到会出点事,会有一番较量的。就像在闷热的天气,人们会预料到而且会盼望着一场暴雨。赵书记和大队支部委员们正在安排会议的开法,要抓住战机、因势利导,把坏事变成好事,夺取斗争的胜利。他们也都非常兴奋,像战士在发起攻击以前,等候着冲锋号一样。
会议开始了,玛丽汗和依卜拉欣被带到了前面,乌甫尔队长先代表庄子上三个队的群众介绍了两个地主分子活动的情况,然后,责令他们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该死!我疯了,我傻了,我看见高腰皮鞋……”
“住口!”库图库扎尔大喝一声,“不许你侮辱汉族社员。”
“让她把话说完。”赵志恒低声说。
玛丽汗哭了起来:“唉,噢,是,是包廷贵先生,我看到包廷贵先生的猪乱闯,我心里受不住啊!我看到包廷贵先生欺侮泰外库,去讹诈泰外库,我看到泰外库阿洪被捕……”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被捕了?”泰外库愤怒地叫了起来。
“我看到了你上了摩托车,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一些社员质问道,“你还没弄清情况就到处煽动吗?你不知道只准你这个地主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吗?”
“我忘了,都是自己人嘛,泰外库的事情,我也挂心……”
“你也关心泰外库的事情?”里希提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喷着怒火,“你也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么!你说说,泰外库的父母,那两个乡亲曾经受到你和你的丈夫、大恶霸马木提的怎样的关心吧!”
玛丽汗的脸色变了,她低下了头。泰外库的脸色也变了。
伊力哈穆冲到了玛丽汗的面前,他对大家说:“社员同志们,请看吧,今天,玛丽汗给咱们讲起乡里乡亲的情谊来了,而那位依卜拉欣的侄子,甚至喊起乡亲们团结起来的口号,让我们回想一下依卜拉欣、马木提和苏里坦、玛丽汗对我们的情谊和团结吧……泰外库的父亲,只因为路过马木提的庄子时候唱了一句歌,违背了马木提的‘礼法’,就被抓起来,绑在榆树上……我记得,当时亚森大叔也曾经用都是乡里乡亲嘛这样的话去为泰外库的父亲求情,马木提是怎样回答的呢?亚森大叔,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亚森略带惶恐地说。
“他说什么?”
“他说:‘这样的乡邻一文不值,这样的乡邻应该喂狗……’”
“该死的狗地主!”社员群众呼喊起来。
“泰外库的母亲,”伊力哈穆继续说,“就因为给长工做饭的时候多放了两把蔓菁疙瘩……长工们顿顿吃不饱啊!被这个妖婆玛丽汗发现了,她像鬼神一样地扑向泰外库的母亲,萨尔汗大婶说:‘都是穆斯林嘛,怎么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狗地主婆拿起火钳就往萨尔汗大婶的头上砸……大家忘了吗?”
“没有忘!”
“这就是他们的情谊!”伊力哈穆继续说,“今天上午,有一些社员撂下工作来到大队,本来他们只是对包廷贵有意见……包廷贵的问题,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仍然要解决。但是,玛丽汗、依卜拉欣他们却是别有用心的,他们不仅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还竭力把事情搞成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搞成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纷争,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在按照谁的鼓点跳舞,我们不应该想一想吗?”
“你这个狗东西!”泰外库冲了过来,他忍不住想踢玛丽汗一脚,被伊力哈穆止住了,“你这个害人精!还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打从一个月以前,你就跟我说,说什么大批的汉人要来了,将来维吾尔人要侍候他们……”
“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喊道。
“我,”玛丽汗抬起头来,从眼角上左顾右盼,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我从没有这样说过。”
“什么?你没说过,难道是泰外库编造出来栽到你头上的吗?”
“你不仅是和泰外库阿洪说过,种苞谷那天,你在地头上说了些什么?”
“你在供销社门口……”
“你在渠边说……”
群众愤怒地把地主婆子的反动宣传一条一条地揭露了出来。最后,尼牙孜也站了起来,他说:“今天早晨,就是她、这个妖婆告诉我,说是泰外库被捕了!”
“哇吔,哇吔,您这是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尼牙孜跑过去就给了玛丽汗一个耳光,人们拉住了他。
“说!说!”
喊声连成了一片,像狂风怒涛。玛丽汗一阵痉挛,伏倒在地上。


第十六章
围着火炉给玉米脱粒,照样是一个安详的冬天
任何不寻常的事件,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又是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们只是碰到了无法避免的情况,做了无法不做的事情。伊犁人民,在一九六二年的春天通过了巨大的考验,他们变得更加正常,更加镇定了。地球不慌不忙地旋转,岁月照常无异地更迭,很快,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往事;农村,又变得平静了。一眼望去,甚至你感到这里主宰着生活的仍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万古不变的节律。
这种表面的平静,说明了斗争的深入,也表现了斗争的胜利。一九六二年,话说国内外的一批“英雄好汉”气势汹汹地向我国西北边疆的伊犁-塔城地区的人民扑来,似乎要削平天山、倒流伊犁河流;结果呢,是他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他们伸出的毒爪——身材细长、脸色粉红的木拉托夫之流也去到了鬼知道的地方。我们这个大队的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经过一番小小的较量,又失败了。玛丽汗的驼背似乎又向下弯了几度,头顶又秃了几分。依卜拉欣的最后的两颗牙齿也掉光了,他又不安假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满口无牙、说话含糊不清、吃饭生吞整咽的半死不活的动物。那个在一昼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鞑靼人、“苏联侨民”的麦斯莫夫,并没有走成。苏侨协会非法发给他的侨民证被没收了,经过了一番周折,他又变成了麦素木。不是县人民委员会的科长麦素木而是外逃未遂、狼狈不堪的无业游民麦素木。直到一九六二年冬天,他被安置到跃进公社爱国大队,在库图库扎尔的手下当一名社员。整个冬天,他抬不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像一个正在如厕的痢疾患者。他带着老婆搬了来,老婆叫做古海丽·巴侬,据说她是“真正的”乌兹别克。他的家产仍然优于一般社员。人民是宽大的,对于麦素木这样的人,只要他自己从此奉公守法,仍然可以既往不咎。许多农民仍然宽厚地、略带几分对于读过书、当过干部的人的敬意,称呼他作“麦素木科长”。但是,更多的人却给他起了个新的、饶有嘲讽意味的雅号——半拉子哈吉。哈吉这个称呼,本来是指去麦加朝过觐的人,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名著,一般译作《哈泽穆拉特》的,就是描写车臣的一个人物,依新疆的方式应该唤之为“木拉提哈吉”的。这里用在麦素木身上,是指他外走未成,换一个视角,也就是说他差一点就走到外国去了。伊斯兰教要求祂的信徒履行五个义务:念功、拜功、斋功、课功、朝功,朝功即到麦加朝觐天房。哈吉本来是指朝过觐的人,用到麦素木身上,就十分滑稽了。
还有我们见了一面的依卜拉欣的侄子,那个长发小子,他回到自己的单位,又是交代检讨,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揭发检举他的叔叔,好吧,把情况讲清楚就行了,他的生活照旧,工作如常,但是,四队的庄子上再也没见到他露面了。
还有些曾经惊慌失措的人。其实,容易慌乱的人也容易平息,常常六神无主的人也常常无所用心。不用说,阿西穆的家业仍在稳步发展,他的坐骑——一头草驴下了小驴驹,现在,当他骑驴来往于庄子与大队供销社之间的时候,灰毛小驹前前后后地跟着他欢蹦乱跳。一九六二年冬天,他的果园里的秋柠檬果获得丰收,他把苹果整整齐齐地下到了菜窖;到了一九六三年初的开斋节前,他以每公斤六角的价格卖给了供销社,赚了不少钱。如果秋季卖,最多只能卖一公斤一角的。他的女儿爱弥拉克孜毕了业,分配到本公社的卫生院,第一年每月工资三十八元四角,爱弥拉克孜把全部工资交给了父亲,这使阿西穆心花怒放,或者按照维语的修辞格式叫做胸膛里装满了盛不下的快乐。当然,阿西穆早已忘掉了春季他曾经命令女儿中途退学,险些功亏一篑。但是,他的弟媳帕夏汗有一次来阿西穆家,提醒他一个未婚的女孩子给人看病有多么不好,帕夏汗描绘了一些画面,例如她可能需要给男子的阴部和肛门上药,这使老汉一闭眼就魂飞天外。
但是,七队小麦的被窃一案并没有什么重大的进展,爱国大队党支部的支委会仍然是很少效率。在包廷贵猪娃子死掉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但此后这件事硬是被搁置在了一边。猪娃子到底是谁打死的?就连这个小事也没有结论,反正包廷贵不敢再闹腾了,泰外库也没有认错、赔钱。敢情有些一时火烧眉毛、看来不立即解决就要出事情的麻达,照旧也可以不予解决,不解决也不会天塌下来。历史的规律就是这样的:旧的矛盾的遗留阻挡不住历史进入新的阶段;而在新的阶段人们解决新的矛盾的时候也必须同时“补课”,解决遗留下来的旧的矛盾。一切动荡都是暂时的,它必然被平稳所代替,而一切平稳里又都孕育着新的动荡。
雪林姑丽和泰外库离婚了,她暂时和吐尔逊贝薇住在一起,热情泼辣的再娜甫与老成持重的热依穆都对她不错,关心她,却丝毫不干涉她生活。廖尼卡又活泼起来了,甚至还有些油腔滑调,在磨房,他和顾客们眉飞色舞地神聊海说,下工后,洗脸的时候从脸上、鼻孔里、耳朵里冲掉那么多的面粉,水汤接下来足可以打一盆浆糊。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狄丽娜尔生了一个女儿,狄丽娜尔的妈妈来照顾了月子,以这个外孙的出世为契机(可能也和那次“闹事”的教训有关),亚森木匠家的大门终于向狄丽娜尔和外孙女开放了。狄丽娜尔生孩子以后反倒更显年轻了,她又常常和吐尔逊贝薇、雪林姑丽在一起了。虽然,她们各有各的生活道路而往日已不可能再来。但是,这三个童年时代的好友总又有了重温旧梦的欢聚的机会。特别是吐尔逊贝薇于一九六三年春在技术员杨辉的指导下组织了一个诱杀冬菜子的大敌——地老虎的科学实验小组,吐尔逊贝薇吸收了她俩参加这个自费科学实验小组(因为穆萨队长不肯从队里的经费中给她们报销开支),这以后,她们的亲密友谊获得了新的内容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