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莎汗心疼可怜的老汉,便转而和女儿商量:“要不,你明天再走?行不?”
爱弥拉克孜又急又恼。现在正是毕业实习最紧张的阶段,一上午已经毫无意义地耽搁过去了,再等半天……到明天父亲的一辈子没有改变过的性格就会有什么改变吗?爱弥拉克孜非要立即走不可。尼莎汗一急,也哭了。爱弥拉克孜想起了自己的不幸;缺少一只手,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又影响美观,她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姑娘……真是罪孽呀!只有在新生活的温暖的光辉照耀下,她才上了学,有了文化,而且即将成为农村所需要的、为人所敬重的医务人员,残而不废,前途光明。但是,糊涂的父亲和软弱的母亲丝毫也不懂得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一生着想,不断地干扰自己的学业,扯后腿,将来,莫名其妙的啰嗦事还多着哩!想到这里,她不禁哭了起来。
伊明江想起了自己的中途辍学,想起了自己在团支部会上的保证:一定要说服父亲安心生产、好好出工,但父亲却是这样的一脑子糊糊,不可理喻。他又气恼父亲,又怜惜母亲,又同情姐姐,又着急自己完不成团支部交给的任务。他也掉下了眼泪。
就在这个狼狈的时刻,伊力哈穆一步走了进来。
伊力哈穆是按照清晨早茶以前,他和七队的队干部、积极分子的碰头会上的分工,在庄子这边田里干了半天活以后,来到阿西穆家的。让伊力哈穆来做阿西穆的工作不是没有道理的,阿西穆尊敬这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伊力哈穆,听伊力哈穆的话,原因之一是:伊力哈穆救过他的命。
六年前,一九五六年初,里希提组织的全区第一个高级农业社刚刚成立,伊力哈穆赶着社里的马车去察布查尔煤矿给社员拉日用的煤。在伊犁,察布查尔的煤质量是最好的。当时尚没有入社的单干户阿西穆赶着自己的由单匹辕马驾着的木轮车去察布查尔,在渡口,他们一起上了摆渡。渡船很大,可以同时容纳许多辆汽车、马车和行人。正在横跨的浪花飞卷的河面拴着一根巨大的钢缆,渡船用滑轮连接在钢缆上,利用迅急的流水的强大的冲力,只要把位置、角度摆恰当,不用人撑篙也不用机械动力,利用水流的分解力,就可以使渡船摆到南岸又摆回北岸。伊力哈穆和阿西穆,分别赶着车加入到熙熙攘攘的大车、小车、汽车、自行车、行人的群体中,上了摆渡。不一会儿,越过滚滚轰响的伊犁河的浊流,渡船已经到达了南岸,就在上岸的时候,阿西穆的辕马突然被一辆汽车引擎的突突声所惊吓,猛地向前一蹿。阿西穆怕惊马连同轮车一齐掉下河,连忙抢上一步想迎头把马压住。谁知这不是平地,他没有从一侧抓住缰绳勒住马打转转的回旋余地。结果,阿西穆只顾顶住马却没有顾自己的脚下,马和车停下了,他自己却被挤到了伊犁河里。周围的人都失声大叫起来。当时在一旁的二十三岁、年轻力壮的伊力哈穆,说时迟那时快,把棉衣一脱一头扎到了河里,还没等急流把阿西穆卷走一把就抓住了阿西穆的腰带,从刺骨的滔滔河水中把阿西穆拖了上来。这总共只用了二十几秒钟的时间,但两个人已经被冲下了四五十米,水流是何等的湍急啊!第二天,从来不讲交际应酬的阿西穆让尼莎汗做了餐奶油面片,阿西穆毕恭毕敬地亲自把伊力哈穆请到了家来,热情招待了一番,并且拿出了二米半条绒、半块砖茶作礼物,以示谢忱。伊力哈穆没有收条绒和砖茶,足足地吃了两大碗面片,一边吃一边向这位中农宣传合作社的优越性,社会主义的光明前途。这以后不久,阿西穆入了社。
“听说您身体不太好,来看看您。”伊力哈穆先开了口。
“唉,噢……”阿西穆不知道说什么好。伊明江连忙擦干眼泪把伊力哈穆让到上首坐下。伊力哈穆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馕来,按照惯例,社员们到庄子劳动总是带上干粮,中午分散到庄子的住户家里喝茶的。这使尼莎汗清醒了些,她问候了两句巧帕汗和米琪儿婉的健康便推门出去备茶,却在廊檐下看到一个立着的大麻袋。“这是谁的?”她问。
“是间掉的玉米苗,我把它拾了来,你们拿去喂奶牛吧。”伊力哈穆说。
“给我们的?”尼莎汗惊喜地问道,“您不要吗?你们也需要啊!”
“我们只有一头奶羊,那边拾点草也就够了。”
尼莎汗和伊力哈穆的关于玉米苗的谈话引起了阿西穆的注意,他不由得走了出去。怎么不声不响就把麻袋撂到了这里,岂不让玉米苗白白地晒干瘪吗?已经到了间玉米苗的时候了,他怎么没有想起来呢?谁不知道奶牛最爱吃玉米苗,玉米苗对于奶牛就像包子抓饭对于人一样地美味可口!他抱起麻袋,麻袋装得结实、沉重,他感激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真是个勤快的好人啊!他走到牛棚里,用手掏着、倒着,玉米苗撒了一地。鲜绿多汁的、发着玉米的香味的玉米苗吸引着奶牛哞哞地走了过来,一口叼起了一大捧,摇着头甩掉沾在其他部位的饲草,满足地咀嚼起来。看到奶牛津津有味地嚼玉米苗的样子,阿西穆不由得也跟着奶牛咀嚼的节奏摇头摆尾,咽起吐沫来。似乎,他的肠胃也增加了蠕动和分泌,他的气也顺畅了些,随之他的满头满脑的糊涂阴云开始散开了一条缝。至少,他已经意识到有下地干活的必要了。
就在阿西穆分享着奶牛的喜悦的这一会儿,伊明江悄悄地把他父亲不让姐姐去学校的事告诉给了伊力哈穆。阿西穆回屋来了,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点血色,他抱歉地看着伊力哈穆,未免过迟了地做手势让道:“请坐!请坐!”然后,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伊力哈穆对于自己的健康情况的问候。
“您有点不安吧?是不是又怕起哎鸠鸡哞鸠鸡来了?”伊力哈穆和悦地问。
“您也说哎鸠鸡哞鸠鸡吗?”阿西穆对伊力哈穆的一语中的深感惊奇。其实,他那一套“学问”对于七队的社员来说是并不陌生的。阿西穆也感到高兴,因为可以和伊力哈穆这样一个有威信的人讨论哎鸠鸡哞鸠鸡的问题,但隐隐又加重了一份疑虑,看,伊力哈穆也承认这个哎鸠鸡哞鸠鸡的存在啦。
“其实,哎鸠鸡哞鸠鸡是历来有的。”伊力哈穆忍住笑说起这个滑稽的名词儿。
“真的有……”阿西穆变了色,方才被奶牛和玉米苗唤醒的一丝丝喜意顿时又消失了。
“什么是哎鸠鸡哞鸠鸡呢?按照老年间的说法,就是那些灾星,那些祸首,那些残害人民、给世界带来大难的妖怪。这样的妖怪难道还少吗?国民党、地主、乡约、乌斯曼匪帮、马仲英匪帮就是这样一批哎鸠鸡哞鸠鸡。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破坏人民的幸福生活的坏蛋们,也是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现在,还有一种新式的哎鸠鸡哞鸠鸡,他们在挖咱们的墙角,打你的主意,‘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就是哎鸠鸡哞鸠鸡的道理。他们总想把我们这儿搞得乱乱的,他们好趁火打劫,乱中伸手得利。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您是说这个……”阿西穆稍觉安定了些。
“当然是说现实的斗争。不然,难道从地缝里真能钻出头上长角的魔鬼?有人民的地方就有哎鸠鸡哞鸠鸡,就像有太阳的地方就有阴影。这就叫做阶级敌人,阶级斗争。正因为有阶级敌人、阶级斗争,才有共产党。”
“这么说,老是有敌人、有斗争,世道真的会乱吗?”阿西穆担忧地问。
“乱什么?谁乱?你乱还是我乱?共产党像天山一样坚强、稳定。小麦正在拔节,玉米正在定株,头茬苜蓿也开始收割了,太阳从东方升起,渠水灌入田地,这里有什么乱的呢?当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人家伙是有的,有些胆小的人、动摇的人、糊涂的人一时有点乱也是可能的。但是,这不要紧。过去,遇到难题,我们常说:‘有胡大呢!’这样说着,心里就实在点。胡大的话我们继续说,好啊;但是,人民创造了另一句俗话,遇到什么情况,大家就说:‘有组织!’就是说有党呢,有毛主席呢!”
“您说得当然好,可是我总是怕……”
“您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俗话说得好,害怕本身就是魔鬼,本来没有魔鬼,可有人老是怕魔鬼,魔鬼也就缠住了他……”
“对……那个……吃茶吧。”阿西穆正讷讷嗫嗫的时候,尼莎汗端来了茶锅。
擦干了眼泪,重新洗过了脸的爱弥拉克孜从内室走了出来,她说:“爸爸,我走了……”
阿西穆瞪着眼睛,嘴里像含着个煮鸡蛋似的说不出话来。
“让她去吧!上学是好事情!多么好的姑娘!”伊力哈穆轻声向阿西穆说。
阿西穆仍然不言语。伊力哈穆代阿西穆回答爱弥拉克孜道:“去吧,好好学,毕业以后当个好医生!不过,这一阵子你最好还是回来得勤一些,星期天还是回来看看吧,免得父母不放心。好不好?”最后这个“好不好”,既是问的女儿,也是问父亲。
爱弥拉克孜点了点头,阿西穆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爱弥拉克孜向伊力哈穆投射了一个感激的目光,回转过身,走去了。
吃茶的时候,伊力哈穆故意批评伊明江说:“兄弟,你也太懒了!太松垮了!这是要不得的,看,墙刷了一半就不管了,就像剃头剃了一半,半拉子黑,半拉子白,多难看!”伊明江想分辩,伊力哈穆示意不让他说什么。“吃过饭,把石灰泡上,我帮你刷!”
说起刷墙的事,老两口有些尴尬,伊力哈穆转入了另一个话题:“你们的玫瑰花种得真好啊!我一进你们的院子,就被盛开的玫瑰给迷住了,红的是那么艳丽!粉的是那么鲜嫩!”
“玫瑰花,都开了吗?”
“怎么?您不知道您自己种植的花儿已经开放了?”伊力哈穆一笑。
“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花,就在鼻子底下,却看不见……谁知道这几天尽在想些什么……”尼莎汗小声咕哝着。
“唔,唔……”阿西穆不好意思地唔了两声,“您喜欢玫瑰花吗?”他没话找话地问。
“当然。我们都喜欢玫瑰,尤其库车人最甚。听热合曼哥说,那里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欢把玫瑰插在头发上,压在帽子边沿下边。那些手里拿着一朵玫瑰来做客的人,也总是更受欢迎的。”
“咱们伊犁的塔兰奇伊犁维吾尔人的一个支系,原意为蒙古语“种麦者”,是清朝时期为加强伊犁边防从南疆喀什一带动员来充实农业人口不足的伊犁的农民。也不在库车人之下!”伊明江插嘴说,“记得我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带着一朵大大的玫瑰花上了讲台。讲上一会儿课,他就要低头嗅一嗅玫瑰。后来校长来听课,发现了这个情况,听说还给他提了意见,但是他不接受,争了一场也没得出结论……”说完,伊明江大笑起来,伊力哈穆也笑了。阿西穆看看儿子又看看客人,也就笑了。
“等您下工以后,来摘几朵玫瑰,带给巧帕汗大娘和米琪儿婉妹妹……”尼莎汗对伊力哈穆说。
“好,谢谢您。阿西穆哥!”伊力哈穆诚恳地叫了一声,“每当玫瑰花盛开的时候,也正是咱们农村工作最忙的时候啊!一年的收成,就要看现在啊!真正的农民这个时候是不会呆在家里的。阿西穆老哥,我看您的病是怕出来的,憋闷出来的。也许,是那个地主婆玛丽汗在您的耳边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吧……”
“没有……没……”阿西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伊明江,吃饱了吗?泡石灰去!”伊力哈穆吩咐道,“拿刷子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尼莎汗不安地和伊力哈穆抢马尾做的墙刷,伊力哈穆不给她:“看吧,我比俄罗斯女人刷得还好!”他大笑着。
……伊力哈穆的到来像吹进了一阵和煦的春风。有一些墙角、背阳处所的积雪直到初夏还不融化,它们需要的、它们等待着的就是这股温暖的风。奶牛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着伊力哈穆带来的水灵灵的玉米苗。墙粉刷好了,屋里弥漫着的是一种清洁、明亮、潮湿、欣欣向荣的空气。爱弥拉克孜走了,答应星期六、不过五天之后还回来。伊明江笑得拢不上嘴。在他们刷房的时候,阿西穆悄悄地蹲在玫瑰花丛旁整修他的砍土镘。伊明江把玛丽汗对他父亲讲过的破坏话就他们所知的汇报给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没有急于追问,免得使老汉又惊慌起来,临走的时候,尼莎汗摘下了一朵最大、最红、最美的玫瑰给伊力哈穆,并且一再嘱咐,下工以后再来……
伊力哈穆中午拐到阿西穆家来,除了看望这个“真主的恭顺的子民(这是阿西穆挂在口头上的自诩)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他要亲自检查一下四月三十日夜跑水的那一段渠道,这一段渠,就在阿西穆的家门口。过去,这儿是一块洼地,渠到了这儿就到了头儿。但是,从这里往南,从阿西穆的果园开始,又是一个缓缓的上坡,一共有四十多亩地,浇不上水,长着些马兰花、苦豆子和野燕麦、刺草。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候,伊力哈穆倡议把大渠延伸了二十多米,开垦了这四十多亩荒地,第一年种瓜,第二年种豌豆,都获得了好收成。但是,洼地这一段渠埂增了老高,憋足了水,才可能流到这四十亩地去。当时就有人提出过异议:主渠的水面如果比地面高很多,万一跑了水不好控制。当时伊力哈穆种植那四十亩地的心切,认为事在人为,跑水不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修这段渠埂的时候把基建队的夯、硪、碌碡都借了来,培一层土就轧一气砸一气,相当结实。渠两面又修了缓坡,这样即使木轮大车横轧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崩塌。几年过去了,这里从来没有出过事故,渠埂上已经长满了青草,草根和草根勾连在一起,渠道就更牢固了。但是这次呢,水冲开了将近两米多的大口子。淤泥一片一片地填在洼地上,经过十几天的日晒,呈现出那种看了令人脊背发麻的龟裂的纹道。除了这两米新堵上的,至今还看得出是一坨子一坨子的泥巴和一团一团的麦草堆积而成的渠坡以外,两端的渠埂完好如故,并没有马蹄蹬坏、马车轧过或者被地老鼠打过洞的痕迹。从阿西穆家走出来,伊力哈穆坐在这一截渠道的对面,观察、考虑了好久。偏偏浇水的那天,浇水的人是远近驰名的尼牙孜泡克。这也算是天赐良机。现在呢,据说,他和几个同伙上山搞自搂采贝母,已经有好多天不在家了。


第十章
牛皮穆萨与杠头乌甫尔大战 挥动钐镰 英雄的劳动场面
和煦的春风在田野上回荡,在地头渠边、在路口桥旁、在每一座院落和房屋里,它们融化了最后的冰雪,吹开了一朵朵的玫瑰,催促着庄稼和树木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