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丛天堂里的敬畏与自律
爱弥拉克孜失去了一只手
哎鸠鸡哞鸠鸡要出现了吗 刷了一半墙叫停
阿西穆所受到的长辈教导的精髓,乃是顺从。长辈们标榜的正是:我们是恭顺的子民。为了顺从或者恭顺,首先得使人有所敬畏。长辈们总是教人敬畏,而最使人敬畏恐惧的莫过于死亡,因为显然,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对“死”有什么亲身的体验,或者是准确的预见或者是避开的途径。乡村里年长的、被尊称为阿科萨卡勒(银须长髯)的长者,常常告诫后辈们每天要拿出一段时间,每天要有几次来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自己的终结和世界的末日,人人要有这样的终极关注。有了终极挂念终极敬畏也就有了警觉和自律,有了崇拜和祈求,有了郑重和虔诚,有了坚定和规范,有了依傍和归宿。而没有这些,你最好的情况下是一粒流沙,随风飘荡,无处可栖,更大的可能是你堕入魔鬼的炼狱,无恶不作,无罪不有,无苦不受。比如说走路吧,如果你无所敬畏,左脚迈错了就会落入安排好了的地狱,而如果右脚迈错了就会陷进挖就的陷坑。
五十四岁的中农阿西穆,就是这种敬畏和自律精神的化身。他是库图库扎尔的亲哥哥,这一点甚至说来难以置信,因为他和他的弟弟的差别比绵羊和公驴的差别还要多。他从小就渗透了长辈们的教导的那么多训诫和规矩,长大以后更是把自律和顺从当作至高无上的美德。他总是自觉地在自己和家人身上唤起、培养、扩大和加深这种神圣的敬畏心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种状态也全然符合汉族人所景仰的孔夫子的教导,但是他的战战兢兢更富有终极眷顾的形而上的色彩,而孔孟的教诲考虑得多的是社会与人际伦理。按照阿西穆接受的说法,甚至当你吃晚饭端起一碗馄饨的时候也应该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伴随着那一碗馄饨,出现在你面前的会有各式各样的危险:热馄饨可能烫坏你的口腔和喉咙;咀嚼的时候牙齿可能咬伤自己的舌头;手一抬,碗就可能摔到地上;咽下去以后如果消化不好也可能引起致命的肠胃病……能够平安地踏实地吃下一碗馄饨,这要多少恩宠,多少德行,多少辛劳,多少幸运!
解放以前,也许阿西穆老哥的诚惶诚恐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帮助,灾难一桩一桩地降临在这个可怜的大好人头上。他的住房本来是在公路那一面,靠着马木提大肚子的果园的,由于马木提要扩大自己的果园,找借口把他赶了出来,这样,他才在庄子这边、但离庄子还有一公里距离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庭院,目的是尽量避免开和别人打交道的麻烦。他的大儿子在四十年前有一次赶着大车去伊宁市卖瓜,结果连人带瓜都被国民党军抓走了,从此一去不归,杳无音信,后来听说是丧身在二台的路上。他的女儿爱弥拉克孜,两岁的时候一次蹲在田边玩耍,谁知道出行打猎的马木提大肚子正走过那里,不知道是不是马木提嫌小姑娘挡住了他的路,故意放出了恶犬,反正恶犬咬伤了爱弥拉克孜的右手,右手化脓了。阿西穆怕去医院花钱,他说:“如果不是要命的病,自然会好的。如果到了要命了的时刻,医药也是无用的。”结果化脓越来越严重,最后爱弥拉克孜的右手不得不齐腕锯掉。越怕,倒霉的事情就越来,倒霉的事情越多,就越怕。
对于解放以后历次重大的政治斗争,阿西穆也是习惯地投以胆战心惊的一瞥。但是,这历次令阿西穆悚然的斗争,带来的却是正义的伸张,心情的舒畅,精神的复苏和生活的安乐。共产党的学习和讲话,共产党深入到村落、帐篷和家庭,共产党的道理讲得高尚、大胆、雄辩而又滴水不漏。阿西穆动不动在听共产党的宣传讲话的时候屏住了呼吸,闭住了眼睛,心里不断地默念着真主伟大,安拉呼艾克拜尔!
在减租反霸时候的斗争大会上,他不敢往主席台上看,更不肯答应去控诉马木提恶霸对于他家的迫害,但是,控诉会开到最高潮的时候,他忘记了一切,他领着自己的独手的女儿走到台上就哭了起来。在处决马木提那一天,他不但没有感到怕人而且亲手宰了一只羊,全家吃了抓饭。他在理论上仍然坚持着“唯畏惧论”的哲学,但在实际上却渐渐被一种安定、温饱、自满自足的精神状态占了上风。他房子里的瓷器、木器和毡席逐渐增多。他的旧房拆掉了,盖上了三间有着宽大的廊檐,雕花的木窗扇的向阳的房子,他的果园更是整葺一新,兵团农场廉价供应的良种葡萄秧已经布满在房前的巨大的葡萄架上,这给了他不小的物质利益和精神安慰。
阿西穆还爱种花,他的院子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通路,人们进他的院子,要在花丛中走上十几米才见得到他的房子,他小的时候听一位老人讲过,花本来是天堂里的东西,是天堂的标志,造物主为了慰藉世人和给凡人们透露一点天堂的信息,才赐给了人间以一小部分花朵。
当然,瓷碗、马奶子葡萄和西粉莲是很难成为恐惧的由来的。但是,阿西穆的根深蒂固的“哲学”并没有服输,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不安和恐惧的根源,这首先是因为他的两个孩子。
长女爱弥拉克孜,今年二十岁,在村里上完了七年级以后,她考上市上的卫生学校。当时阿西穆是赞成的,一个独手的女孩子,留在家里又能挣多少工分?学上点医疗技术,将来说不定还能挣上四十块钱的月工资,现在人们都说,女儿比儿子还宝贵,儿子娶了媳妇,家里的事全听媳妇的,而女儿即使出嫁以后,心还向着娘老子。但是一年前,爱弥拉克孜的妈妈尼莎汗生病卧床,这可难坏了老汉,不仅因为他和儿子都不会打馕拉面条,吃不上像样的饭食,而且料理家务也影响他们打更多的草,砍更多的柴,编更多的扫把席子,这就直接影响了收入。所以他那时决定,让爱弥拉克孜回家来搞家务。他的观点又变了,反正女孩子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一出嫁就成了人家的人,不如先在家帮上点忙实惠。
谁料到他的决定竟受到在家时从来没有与他顶过嘴的女儿的抵制。爱弥拉克孜说死了也不肯退学。这时阿西穆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女儿在卫生学校靠公费维持生活,这看来减少了家庭的开支,有利可图,但同时也减少了女儿对家庭的依赖。女儿不听他的了,这怎么得了,一想到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住在伊宁市的学校——从前,这个年龄说不定已经抱上了两三个孩子——阿西穆就不寒而栗。
二儿子伊明江,今年十七岁,这是阿西穆从小最宠惯、最疼爱的娇哥儿。解放前,阿西穆宁可自己打赤脚却请靴匠给伊明江制作了一双小皮靴,每逢吃完羊肉,他都要把手上的油抹在那双小靴上,使孩子的靴子更加耀眼。其实,这双靴子对于四岁的伊明江来说并不舒服,穿上它只不过多摔了几个跤,多挨了几次揍——马木提的儿子就打过他,一边打一边骂:“你也配穿这样的皮靴!”
伊明江从小就受到他爸爸的无尽的爱抚和不厌其烦的训导的包围,但是,他也没有成为阿西穆怀中的一只柔顺的猫。他上了学,加入了少先队,渐渐显出了“二心”。对于少先队辅导员讲的革命故事,他显然比对父亲的规矩宣扬和道德训诫的讲话更感兴趣。而看学校组织的歌舞表演与球赛也显然使他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终于,阿西穆下令他的正在读五年级的儿子退了学,反正又不想当干部,五年读书已经绰绰有余,而继承他的果园、房屋、毛毡、瓷器、奶牛比当什么干部都强。伊明江哭了一场,到队里参加劳动去了。谁想到,团支部的艾拜杜拉与吐尔逊贝薇又找上了伊明江,两年以后,伊明江加入了共青团。一想到吐尔逊贝薇这个胆大的姑娘常常来叫伊明江去开会甚至找伊明江谈话,阿西穆就手脚冰凉喘不上气。
老成持重、为阿西穆所尊敬信赖的热依穆副队长,却偏偏养育了一个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符合老辈人标准的女儿,这么一个女孩子却偏偏起名叫“贝薇贝薇的原意是“女教士”。”,这简直是颠倒错乱。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从不与人来往的阿西穆专诚去拜访了一次热依穆江,阿西穆向吐尔逊贝薇的父母提出了三个问题:一、为什么吐尔逊贝薇还不嫁人?二、为什么吐尔逊贝薇有时候把头巾系到了脖子上——露出了头发?三、为什么吐尔逊贝薇在麦场上干活的时候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的长裤?然后是两点希望:一、加强对吐尔逊贝薇的管教。二、再不要让吐尔逊贝薇和自己的小儿子来往。
热依穆没有说什么,吐尔逊贝薇的妈妈再娜甫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喂,阿西穆哥,你以为你穿的裤子就符合老传统、老规矩吗?请问一问斯拉木老爷子,以往,喀什噶尔的男人可曾穿过前边开口的裤子?女人呢,过去不但不让露头发,还不让露脸面呢,现在,既然鼻子、眼睛、嘴都露在了外边,露一露头发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头发比嘴更危险?而且吐尔逊贝薇是最讲干净的,她每个星期洗两次头,她可不像尼莎汗姐,满头的虱子捉不完。至于嫁人的事,您还是为您的爱弥拉克孜去操心吧!”
阿西穆的拜访毫无结果,而且再娜甫的放肆使他受到了新的刺激,更想不到的是,热依穆也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道路。”这太可怕了……
其实,如果说阿西穆就是这样地整天提心吊胆,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也并不符合事实。人们会问,一个人一生老是这样负担沉重,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他怎么能活得下来?其实,过分的、长期的、无穷无尽的忧虑和恐惧也会使人适应的,变成一种小心翼翼、循规蹈矩的习惯,达到一处特殊的精神平衡。如果没有这种忧虑和恐惧,阿西穆就感觉不到生命和自我的存在,说不定他反而吃不下饭和睡不成觉,正如同使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处于失重状态,那将是百倍的难受和恐怖。再说,恐惧忧虑和自慰自足的心理并不是完全互不相容的,有时,它们正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样结合在一起。例如阿西穆在有意识地为伊明江的命运而恐惧的时候,也未尝不下意识地感到一种欣慰,共青团是个好组织,处处教育青年走正道,伊明江爱劳动,爱帮助别人,不说谎,不吸烟喝酒,从不和年龄相同的小流氓们混在一起。
不过,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阿西穆的习惯和平衡。他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早年间,他听一些有学问的长者说过,世界是每隔若干年就会出现一批称作哎鸠鸡哞鸠鸡的妖魔鬼怪,搞得天下大乱,尸骨遍野。当年西征扫荡、所向无敌的蒙古人及鞑靼人当中便有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混在其中,灭了一大堆国家部落城市;后来的日本鬼子也是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那个曾经打到伊犁来的马仲英匪帮多半也是些个哎鸠鸡哞鸠鸡。解放了,十几年来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再没听到哎鸠鸡哞鸠鸡的作乱,现在为什么又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是不是什么地方又出现了哎鸠鸡哞鸠鸡呢?特别是在四月三十日夜晚,他亲眼看见了那件事……他吓得一连三天起不来炕。
第四天起来后第一件事,他到了伊宁市,去卫生学校找女儿,他要把女儿找回来,死也死在一块儿。女儿不在,学校传达室说毕业班都在医院实习。他又到了医院,女儿正在手术室,他没有见着。他又回到绿树掩映的学校,见了人就说,请他们见到爱弥拉克孜时告诉她,家里有急事,叫她火速回家。然后,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庄子,一进家门,发现老伴正在用石灰水刷墙,墙刷了一半,他下令停了下来。什么样的时候还刷墙,简直是轻佻,简直是猖狂,简直是要跟天命叫板……轻佻猖狂的人总是先遭灾,他模模糊糊地想用停止刷墙的行动在真主、世人和家属面前表现自己的惶恐斛觫,以求免祸消灾。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直两个星期了,女儿没有回来。再去找一趟,阿西穆已经没有那个气力。这两个星期之中,阿西穆没有到队里劳动,难道这也是为了表达惶恐之意吗?不一定。还是他认为在即将天塌地陷的时候队里的农活、记工册上的工分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也没有往深里想,玛丽汗之流的恶言并没有对他发生影响。抛下自己脚下这块曾经小心翼翼地在其上面劳作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到外国去,这种念头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哪怕是一刹那。阿西穆这个人,即使是去城里买东西,时间呆得一长,太阳一往西边移(其实还在头上老高老高),他就惦记家里。他总是忙不迭地赶着路,等推开门走到花丛之中,看看果树和房屋还都呆在原来的地方,牛、羊、驴、老婆孩子也都一进一出地吐着气,返身自顾,四肢囫囫囵囵地回到了家中,他就会千遍万遍地默念着:“感谢真主保佑!”并且长长出一口气。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不去出工下地呢?他只是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大概真的病了。说是病了吧又闲不住,一会儿摸一摸炉灶,一会儿搓一搓驴套绳,一会儿又跳到菜窖里清理一下上一年的冬菜的发了霉的残叶。干上一会儿就又罢手,喘气,头晕,恶心……
前天下午,爱弥拉克孜总算回来了。阿西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责备,又是爱抚。活像女儿是从哪个刑场上九死一生被特赦回来的。爱弥拉克孜看到父亲的脸色,不放心,便给他号了脉,检查了咽喉和舌苔,试了体温,都没有啥异常,她给了父亲几片酵母片。父亲不听女儿的解释,捧着酵母片更感到自己病情严重。他听老辈人说过,这些白药片都是欧罗巴人造的,而欧罗巴人硬是比口里即关内。人还厉害,甚至比俄罗斯人还厉害。他现在要吃欧罗巴人制作的药片了,你的病能不厉害吗?
阿西穆告诉女儿这次回家以后,再不要到学校去了,等天下太平以后再说。女儿告诉他,城里的职工和居民都正常地劳动、工作、生活着,并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阿西穆却一再重复着他的格言:“胆小的长存,不怕的完蛋。”
今天早晨,爱弥拉克孜带上几件衣服,又拿了两个小圆馕,准备回学校,这把阿西穆给急坏了。他坚决不准。爱弥拉克孜耐心地给他开导了一上午,他哆嗦着嘴唇说来说去就是一个字:“不!不!”伊明江帮着姐姐说了几句话,最后连一辈子尽管思想上保留着各种不同的想法,言语和行动上却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老伴尼莎汗也说了一句:“让她去吧!不是说就要毕业了吗?毕了业当医生,多好!她一个年轻孩子,如果像你一样整天囚在家里,岂不要憋闷死!”
见到有人撑腰,爱弥拉克孜提溜起提包就要走,阿西穆却动手挡住了门,而且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起来:“在这样的年月,你们却不听我的话了。你们都是好汉子,你们都比我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