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我很快便看到,尤金的后背就在前方尽头处。明明只有那么一会儿没见到,却已让我怀念的背影很快便接近了——只是样子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的肩膀怒耸着,两腿张开,而且似乎握紧了双拳,看起来十分古怪。
“尤金……”
我正打算出声呼唤他,但却发现有谁站在他前面,便立刻闭上了嘴,只听见那人喋喋不休地说道:
“你好啊,小鬼,居然有本事找到这里来。你本来就跟那群野心家一样从遥远的太阳另一边漂泊而来,现在这点距离算不上什么吧?算了,总之你能调查到这一步,我还是要夸一下你的智慧和胆量,然后狠狠嘲笑一通。你好不容易才被人救了一命,却要为这种事陷入窘境,蠢透了。”
我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是谁……而且这个男人明显是带着恶意与杀意。不会错的,所以他的背影才会散发着异样的气氛。
我紧靠着支柱,用鸭子步①蹑手蹑脚地向前挪动,避免被那个男人和尤金发现。就在这时,男人又发话了:
“呵呵,并非来自对称地球的我,为什么会参与毁灭我自己的世界的计划,你这表情好像很疑惑啊。好吧,我怎么说也算是用声音和口才吃饭的人,反正一切都会变成原子灰飞烟灭的,就把能说的都说出来好了……”
这个说话方式?当我的视线越过尤金的肩膀看到对方时,疑问便一下子解决了。是的,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
(本•克劳奇记者!可为什么是他?!)
不管有多么不可置信,事实就是事实。那个貌似很能干但总透着些古怪的《以画传声新报》记者本•克劳奇正举枪对着尤金。
他的面容丑陋地扭曲着,充满了憎恶、绝望、嘲笑的色彩。
他继续道:
“我之前得到消息,称有个案件让堂堂穆里埃侦探都陷入迷宫,于是我便进行了追踪,但自那时起,小子,你和你的同伙就来拉拢我……”
尤金认了,并且还交代了什么似的,我听不太清,克劳奇记者哼声嘲笑。
“被说成那群人的同伙,你很不满吗?总之自从你们出现之后,我就不断追踪着一连串事件,期间总算跟他们接上了头。毕竟我身为记者还是有些特殊待遇的,再加上运气确实不错,即使如此我也从没走过如此险峻的桥啊。
“最关键的是,他们为了封口甚至还打算杀我。只不过我采取了相反的措施,反而成了他们的帮手,协力这次的计划。他们本来打算使用从自己原本的世界——那个什么‘对称地球’上带来的技术,颠覆我们的现有世界,将之据为己有。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对这个无聊得要死的和平世界,对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早就腻了。与此相对的是他们的世界已濒临灭绝,在那里人们相互憎恨、你死我亡,战栗狂暴,而且只要打起某些主义、思想等名目,就能利用机构组织高效地虐杀几千万人。此等壮烈,地球上的我们根本没法想象。
“就在这时,我有幸受命去采访标准岛的列国代表大会,便积极承担了他们的一部分计划,抓了法尼荷产业老总的女儿作人质,以搬运实际上空无一物的‘箱子’为由,把他们数十人的执行部队给偷偷弄进来。
“这次虽然曝光了,但他们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到各方各面,比如法尼荷集团关联公司所经营的酒店,还有新水晶宫的工作人员里也混入了对称地球的人,当然也有像我这样的协助者,他们大多是看上了他们的技术,瞄准了机会为了以后一攫千金——说到这份上,你们也该大致有数了吧。
“此次作战的内幕是有个在法尼荷产业工作的家伙,觊觎着现任总裁对企业的支配权。又有个对称地球人正好在他的公司里做送货职员,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便把同伙们凑在一起让他们一起参与了行动。”
“这些事我还是知道的。”
尤金打断了他,而这次他的说话声连我也听得清了,是低沉但响亮的声音。
“当着别人的面哭诉什么‘被安排了个很不得了的活啊’‘真想早点做完回去’的家伙们,在其他时候可是像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意志坚决,状态紧绷地时刻待命啊。”
(啊,是那时候尤金问路易大叔的问题!)
我内心十分钦佩,但克劳奇记者却轻蔑似的用鼻子哼道:
“呵,那他们还真了不起哟,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乐意,最后终于登上了盼望已久的标准岛,并趁此机会携带了某些东西——没错,就是将那个会产生巨大破坏而且有毒的物质按人数分成数份,再在岛上某处拼合物质、开展行动的准备工作。实际上,接下这个任务的就是我。之后,事态就会按这个方向发展——”
这时,他的口气突然变了:
“啊啊,之后会怎么样呢?世界各国代表云集的宴会正酣,潜入会场的不安定因素突然冲了出来。虽说会令他们不胜惶恐,但他们还是会将英国女王,大清国皇帝,还有其他身份尊贵的人们押作人质。这是多么胆大妄为,简直在对全世界万国人民发出挑战!这就是他们称霸世界的宣言!尽管现在进展还算顺利,却还是有让人忧心的地方——我暗中得到消息,生性好战的恺撒和沙皇已经在觊觎对称地球的技术!这一点会将事态演变成什么样呢,实在是无法预测呀……
“哎,我现在心情非常激动,解说里都带上了实况报道的语言风格,等待着可以说出‘要来了吗?终于要来了吗?’的那个瞬间。可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说着说着,他又恢复了原先的语气,非常不甘似的甩出那最后一句话。
“真是太遗憾了,你和你的同伴,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当你是同伴,已经四散分离了,但是你跟他们不同,你能见识到真家伙,难道不好吗?”
尤金语带嘲讽。这下则轮到克劳奇记者激动地大声吼叫:
“你胡言乱语什么……我啊,已经把他们占领欢迎宴会,随后引发大混乱的第一手报道给拟好了,而且已经发送完毕。毕竟一旦发生骚乱,这个岛与外界的联系可就断了,现在《以画传声新报》总部的记者们应该正为这条要命的超级独家新闻而炸锅吧!然而穆里埃侦探多管闲事,害得我的头条泡汤,所以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剩下的手段就是把装在这报时球上的那什么元素能量给解放出来,把整个标准岛都炸飞。他们好像是打算赶在爆炸前率先撤离,不过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因为——”
克劳奇记者无声地笑了,笑得身子都一颤一颤的。他指着头上的球体,又继续用充满个人特色的语调说道:
“请看!高悬在我头上的报时球会在傍晚六点落下,而我们也将被解放的未知元素中的庞大能量化为乌有。已经没有任何手段能阻止了,非常抱歉,这里是标准岛,拥有全世界最准确的时钟,甚至还与独立的天文观测位置计算装置联动,能够得到自动修正。机械设备自身也会播报时间,因此不存在通过人力中止报时球运作的可能。像这样,报时球被拉升到高位便已是最后环节,接下来已经完全无计可施了……啊,很快就要跟大家永别了,各位再见,再见……”
说完,他再次迅速地将语气切换:
“哎,按照收录这段‘最后的新闻’的录音管的构造来看,要是运气够好,它早晚会在某处被发现。实际上,《标准岛大爆炸,大半要人死伤》的新闻已经发送出去,没有写成全员死亡则是考虑到报道的准确性。
“这样一来,我想做的事都已经……哦,还有一件。我想啊,反正要为世纪特大新闻殉职,在被炸成碎片之前杀个人也不赖哦。尤金君,怎样……呜哇啊!你做什么?”
克劳奇记者一改方才那种虚无主义的腔调,半变调地高声叫了起来。在他看来这是始料未及的情况,可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
理由很简单,我之前一直都在绕着柱子逆行,终于转到克劳奇记者身后,发动突袭,对准他的背心就是一记来自父亲真传的柔术招式。
以前那次是防御,而这次则是攻击。“悄悄接近对方背后”这一点倒是两次皆同。相比之下,那时我的行动还算尚可预料,眼下却是攻其不备,照理说是能够逆转女性与男性、孩子与成人之间的差距……
“爱玛!”
尤金嘶声呼喊着我的名字,与此同时我也已经让对手吃了我一招猛撞,但下一瞬间,对方持枪的手却一个大回转,枪口调头擦过了我的太阳穴。
“呯!”猛烈的破裂声响起。顷刻之间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是我大意被抓了空子,剧烈的力量将我击飞出去。
我感到整个世界以我自身为中心转了一周,随后我又被来自某个方向上的巨大力量一口气拖了过去。冰冷的战栗感贯穿全身,我伸手乱抓,想要抓住些能够支撑我的身体的东西。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垂在防护栏外了,只靠一只胳膊吊着,但抓着栏杆的手也很快开始打滑——就在这时,有一股力量坚实地止住了它。
那是尤金的手。他温暖而又有力的指掌支持着我,双眼凝视着我,口中在轻念:
“这次,我不会放手。”
这次?尽管现在正面临绝对的危机,可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回望着他的脸。这时,越过他的肩膀,克劳奇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露出一个令人生厌的笑容。
“这可真有意思,除了杀人的乐趣之外,还能有各种附赠品呀……”
他笑得有些抽搐,同时慢慢地将枪口戳到了尤金的太阳穴上,手指也即将扣动扳机——就在此刻!
只听见“哇”“呀”的怪叫声响起,克劳奇的脸扭曲得已经失去人样,眼睛瞪得就像某种鱼类那般巨大,嘴巴也像是下颚脱臼了那般完全大张着。
他已经站立不稳,尤金用后背一下子将他撞了出去。
“就是现在,爱玛!”
尤金拼命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一口气把我拉过了栏杆,我们直接一起摔倒在地,而我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克劳奇的视线却到处乱飘。令人吃惊的是,自他的肩膀起有一道向下斜着劈开的斩痕,切口很深,鲜血就从那里喷出来。他脚步蹒跚地后退着。
他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已经模糊失焦的视线却在游移,手里无力地举着枪支。
当枪口对准了我和尤金时,一条人影从我们身边越过,跃向克劳奇。随后,激烈而锐利的破风之声传来。
那个人影就要如日食般将克劳奇整个覆盖,而克劳奇却往斜下方倒了下去,就像要跌出我的视线范围。
“以上内容由《以画传声新报》的本•克劳奇……为您从现场播报……”
他一边吐着血,一边拼死挤出了现场报道的结句。下一刻,他便直接翻过围栏,后背朝下往地上坠落——
人影则缓缓地回过头来,强劲健韧的肌肉从半裸的装束中显露出来,一口整齐的白牙在微暗的暮色中闪光耀眼,还有基于与西方文明迥然不同的美学制成的华丽饰物,而这一切的主人便是那位……
“温斯罗波咖斯先生!”
肤色漆黑的巨人手持着银光熠熠的战斧,岿然直立。我不自觉地就开口叫住了他。
他是莫洛伊教授被害时,我们在法尼荷产业旗下的酒店中遇到的祖鲁族战士。而今,他似乎也是被派来参加列国代表大会的人员之一,由于好到令人惊异的视力而注意到塔上的争斗,又凭借同样惊人的肌力赶了上来,果断地终结了那名可悲的新闻记者。
“未必要杀死对方”这种道理对温斯罗波咖斯先生可不适用,不过比起那些,更重要的还是报时球何时会落下。我们不过是被一个犯罪者吸引了注意力,可即使他已身死,危机却并未离去。
在此期间,尤金“咚”地推开我。
“爱玛,快逃。这里我来想办法,现在还来得及,你跑得越远越好。”
“不要。”我即刻回答,“你所谓的办法,也就是想在报时球落下来的时候拿自己的身体去挡吧?我绝不让你这么做,是谁说‘这次我不会放手’的?”
这回换成我抓着他的手,用全身的力气去拖住他。可这时却传来了说话声:
“没关系,报时球是不会下落的,放心吧。”
一边说着一边现身的正是名侦探巴尔萨克•穆里埃先生。他用眼角扫了一下处于震惊中的我们,又摆出他平素那游刃有余的态度:
“不管怎么说都是隐患巨大的东西,还是要多花点时间,慎重解决。话虽如此,现在离球体落下的傍晚六点已经很近了,所以得让时间等我们一会哦。”
“让时间——”
“等我们?”
我和尤金同时叫起来,但是此刻我脑中重演了和他的对话。
——那就是——标准岛。
——是的……别名爱丽丝岛。
——爱丽丝,是人名吗?
——不是,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哦。
“爱丽丝”在法语中意为“螺旋桨”,即是说,这里是螺旋桨岛,岛上有相当于几十艘豪华客轮功率的巨大蒸汽设备,建得跟工厂似的,从而使得这座岛能够自由移动。
“呃,难道是说……”
我和尤金面面相觑,穆里埃先生笑了:
“哦,不愧是在我的事务所里实习的孩子们呢,好像已经注意到了。没错,现在标准岛正以最大速度自东向西行进——与地球自转的方向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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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报时球,是通过蒸汽计算机算出自己当下的位置与时间的设备,但反过来操作,也就可以凭借空间的转移来调整时间的流速了,有时甚至可以让时间静止。地球的自转速度在赤道附近是时速一千七百公里,而这里的自转时速也有个一千三四百公里,只要岛的航行速度能够达到,那么岛上的时间就永远也到不了傍晚六点。
“当然,这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岛,没有以太螺旋桨就不可能实现那个速度。不过即使移动起来远低于自转速度,也还是可以拖延报时时间。因为岛的位置时刻都在变化,那么与之相应,装置也不得不随位置自动修正时间。受到这个干扰,报时球可就没法到点下落了,只能始终维持这个状态。”
次日,我们在整座标准岛上最时髦雅致、景观宜人的咖啡厅里专心倾听穆里埃先生发言。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安心地品着好茶,顺便稍事歇息的除了名侦探先生,还有我、尤金、莎莉、奇奇纳博士、戴亚斯警部。啊,还有一位想说但说不出口的,就是我的父亲猛虎•哈特里,可不能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