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马上就要到标准岛了——”
说着,尤金的目光认真起来。
“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迷惑不解的表情,被堵在嗓子里的语声,他至今不曾暴露于人前的人情味就这样泄露了。
啊啊,他其实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普通男孩啊,直到这时我才有了实感。不过我当然不会把想法说出口。
“怎么样?其实我后来去了趟莎莉家,到她房间里把这身衣服给偷偷借出来了,总觉得会派得上用场。”
“她会穿这种衣服吗?法尼荷家是富豪人家,莎莉是他们家的大小姐吧?怎么会穿这种衣服?”
尤金一脸意外地问道。
“这是在学校的体验课上和实习期间穿的哦,莎莉出席经营会议之前,都在第一线干这些工作。”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尤金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点了点头。稍顿片刻之后,他有些难为情地补充了一句:
“很适合你啊,这个。”
我可真是想不到居然能从他嘴里听到赞美,有些慌乱地答道:“谢、谢谢。”
光是如此回话就已经耗尽勇气了。因为害羞,我指着舷窗外头,好引开他的视线。
“呀,你瞧!标准岛已经这么近了。”
我如此说道。尤金的兴趣似乎也被带了过去,“诶……”地叹出声来,靠向舷窗边。
地平线的后方,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形似陆地的景象。高崖座座,群山起伏,还有成列矗立着的白色建筑群也渐渐显出形来。
完全就像是海市蜃楼般的海上都市,这里正是我们以及全世界的人们都向往的标准岛。
就连“极光号”在它的威容面前也不过是一条小鱼。它虽然被称为“岛”,却并非天然形成的自然产物,而是集结了人类的智慧与努力所造就的巨大人工岛屿。
“那就是——标准岛。”
尤金说得仿佛身处梦境中一般。其实我认为他是睡觉也不会做梦的人,所以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可以说超乎我的想象了。
“是的……别名爱丽丝岛。”
我边点着头边说道。尤金似乎有些奇怪:
“爱丽丝,是人名吗?”
“不是,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哦。”
我起了恶作剧的心,没有直接把答案告诉他。
“先不说别的了,你看,那边那个高高的就是世界大会堂。”
一座宫殿般的大型建筑耸立在略为隆起的岛中央地带上,我所指向的正是它。它被称作“世界第八大奇迹”②,而且还是即将举行世界第一盛典的会场。
各国的风格都被采纳,时代的鸿沟亦被跨越,这所大会堂怎么看都无愧于“第八大奇迹”之名。其内部大厅众多,回廊环绕,画作及其他丰富多彩的展品彰显出各个国家与民族的文化与历史。
将中心地带建有一座“大熔炉”的岛屿命名为“标准岛”,并非出于讽刺或反语,倒不如说它非常符合这个世界的理想状态。
“爱玛,看那边,那个是什么?像座奇怪的塔。”
尤金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指着一栋奇异的建筑物向我提问。它位于一片绚烂的建筑群中却不甚起眼,因此才更引人注意。
它就建在大会堂正面的广场中,与它正面相对的就是如今正迎接着不断从世界各地远道而来的海空船队的港口。
相较于其他的建筑物,它没有过多的装饰,极其简朴而素雅,但它的形状却足以让尤金感到不解。
——那是一座高数十米的塔,塔身是圆筒形的,塔顶上有一根类似柱子的建筑组件垂直竖立着,而且只有这部分特别高耸。
这根柱子简直就像是扦子似的立着,坐镇塔顶,而且柱子底部还“串”有像极了团子③的巨大球体,所以“扦子”这个比喻确实贴切。
“那个啊……”
我正准备回答,捉弄人的心思又再次抬头了。
“哎呀,你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吗?那座塔和那个只串了一个团子似的建筑部件究竟是什么呢?”
被我这么一问,尤金一脸困惑,稍稍偏了偏脑袋。
“谁知道啊……”
我总觉得他这个样子有些怪怪的,同时却又为此感到喜悦。这是最有力的证据,证明他也会有这些情感。
“那么,给你一个提示。”我说道,“想知道纬度,只要去测出天体的高度即可,因为纬度和北极星与地平线之间的夹角一致,那要怎么才能测出经度呢?”
“……不知道。”
尤金做出回答,但显然更加困惑了。我继续解释下去:
“第二个提示,那个设施——特别是串在柱子上的球体部分,叫作‘报时球’(Time Ball),整套设施叫作‘报时球塔’哦。”
“报时球?这么说,是和时间有关的啰?”
“正是如此。”
我煞有介事地答道。
何止尤金,任谁都会觉得那座团子塔很是莫名其妙,可要在船上讨生活的话就必须知道那座塔。所谓报时球,是为了航海必不可少的经度测定而造的。
“那,经度是在基准地及自己所在的场地上同时去测量某个天体的高度,通过比较两者之间的差值来计算的——没错,所以才说它和时间有关啊。”
“厉害……几乎都说对了。”
我虽是出题者,却迅速丧失了自信。
总之就是他说的这么回事,测量精度对于掌握正确的时间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为此,人们耗费苦心,终于发明了能够在摇晃的海面上长时间稳定运作、不会紊乱的时钟,即航海钟是也。
“但不管多好的时钟,也必须校准正确时间才行吧,所以说……”
所以说首先需要设置好午炮④,市民们亲切地称呼它为“咚咚”,其实它本来是为了停泊在港湾或者航行至附近的船只而打响的。
可是,音速毕竟也有界限,正午的炮响传达到距离午炮三千米处的船只时,已经比正午延迟了十秒,这样就无法实现精确测量。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有了报时球。但要说为何这个团子串能够把准确的时间点,同时传递给海面和空中的行船呢?原因在于——嗯,到底在于什么呢?”
“好啊,绝对会说中给你看!”
尤金有些挑衅般地说完,便进入了思考。从现在的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默不作声、捉摸不透的尤金的影子了。想到这里,我安心得几乎要叹气,他却突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无所谓了,这种事怎样都好。”
说完,还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瞬间,我觉得自己那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又逐渐冷了下去。
“尤金,你……”
我说着说着,似乎有要哭出来的苗头。
但是,尤金答话时视线并没有看我,我仍旧在他的态度中寻找有别于之前那个不带人情味的部分,即使只有些微不同之处。
当当当!船内突然响起了钟声,汽笛鸣叫得格外高亢。
“这是——”
尤金一下子回望我,而我却尽力摆出强硬的态度。
“没错,这是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的信号哦。也是呢,终于到了要大展身手的时间了,接下来可不要玩这么无聊的问答游戏了呢!”
2
——这简直就是一场海空一体的华丽盛景,犹如中世纪欧洲的节日大游行。
尺寸各异的蒸汽巨轮劈波斩浪,航行而来,就像是浮在海上的宫殿或要塞。在它们上空排云前进的则是专注花式表演、比起海上船队也毫不逊色的空中飞船,犹如把新品种的鲸鱼或传说中的龙扔去天上一般。
既然有翱翔于天际的船只,也就有疾驶在海面的飞行机器,其中一些甚至还能深潜海底。在此,我就不再多做介绍,暂且无视它们的种类区别了——
机型最为庞大的是飘扬着黄龙旗⑤的“远翔”,还有“童话国王”⑥按自己喜好所设计出的“新天鹅堡号”,机型稍小却绚烂豪华的是“黎明寺⑦号”,以“新艺术”⑧风格为理念构造出华美线条的是“空中鹦鹉螺号”⑨,其他还有“埃尔图鲁尔号”⑩、“阿塔纳斯•珂雪⑪号”、野性豪放的“卡拉卡瓦⑫大王号”和华丽耀眼的“阿塔瓦尔帕⑬号”,以及航行速度傲视群雄,性能卓越超群的“雷光艇”等。
它们阵容庞大,舰船体积也是互不逊色。然而目的地却是一处,凑在一起便挤得水泄不通。
目的地“标准岛”无论何时都保持着令人舒适的气候,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温度冷暖与天气阴晴,简直就是地上,不,海上的乐园。
很快,从泊船港口走下,登上人工岛的人们在热烈的奏乐声中,举行了华丽盛装的游行。或是排成长长的队列,或是友好地共乘着同一辆蒸汽马车,行进的前方马上就会出现像履带机一样的自卷式红色绒毯无限地铺展开去,而宾客就这样始终有红毯相迎……
同时,即将容纳他们,以及举行欢迎宴会的会场也是热闹非凡,正在准备招待世界各国的皇帝、国王、大总统、族长等经常在新闻图片中见到的熟面孔。
这是一场华丽至极、豪奢无比的宴会。然而,在准备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的大厅里,隐隐冒出一处格格不入的角落。
那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尽管更像从大厅中割出一块作为候场区。房间正中摆满东西,一眼望去,像是铺着白色桌布的宴会桌。但仔细看,它们的侧面也有板子,也就是说,其实这是“箱子”。
而且箱子周围还有十个男人排成一列,工作制服姑且还算整洁,但在前后奔波的厨师和服务生们中,只有他们像是无所事事一样。
(哎呀……)
记忆的琴弦仿佛被什么所拨动,不错,我在哪见过他们,好像就是在法尼荷产业旗下……当我还在苦思冥想时,听见有人叫我。
“喂!那边的!说你呢!在那里发什么呆?快来干活啊,干活!”
大厅中纵横穿梭的黑衣男子训了我。总之,他们那几个是例外,不用忙活,但我好像并不在其列。
不过也正常啦,黑色的连衣裙外系着白色围裙,围裙上缀有天使双翼般的荷叶边,头上戴了头饰,手腕上也扣上了袖扣——穿成这样跑出来的我,也难免被误认为是在这边工作的人,但这恰好是我希望的。
“好的!”
我精神饱满地回答道,随后一边念叨着“好忙好忙”,一边开始移动。其实我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继续观察和监视那个候场室。
可现场乱得不行,只要有人能派上用场就得用上,我也无法轻易逃脱,很快就在潜逃过程中被抓住了。
“把这些盘子送到那边去!”
“来帮忙搬一下花!”
“你看看你,这做的是什么啊!”
诸如此类的工作一桩接着一桩布置过来,我忙得不可开交,但也不能说是全无乐趣。
时间回溯——在“极光号”抵达标准岛后,尤金协助我下了船,随后我很快便换上了从莎莉房里带出来的衣服,我自己都要称赞一句“果敢”的作战行动正式开始。
这套衣服是她自愿跑去法尼荷产业旗下酒店兼职做接待工作时候穿的。
在本次的列国代表大会之中,莎莉父亲的公司负责宴会及其相关的部分——这是我去她家找线索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事。幸好她的家人似乎已被告知了诱拐事件,很顺利地就放我进了她的房间,毕竟我之前去她家玩过好几次嘛。
在她房里,我找到了这套工作服。因为她身材娇小,所以我还思考过如何解决尺寸问题,但只需拆开几处之前改小的地方,问题就能解决了。
我怀着某种异样的感觉,与尤金分开行动,不过我们约好之后还要汇合,我要把这套制服当作唯一的武器,抢在那个涉案“箱子”被搬来之前潜入会场。
我的预测果然应验了,代表大会正式开始前的欢迎宴会会场,及其周边区域都是穿着同样服饰的女性,忙忙碌碌的身影令人目不暇接。
冷静想想,这样其实挺乱来的,不过我还是一头扎在她们中间,而且没被发现。
随后,我便观察着那个箱子所在的候场室……不行,快点回去吧。而后我见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直到刚才还打开着的候场室大门闭上了。咦?我心存疑惑地走近,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去。
“呀!”
只消一眼,我便险些叫出声来。
——候场室里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东西,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却并非如此。这是烟……是的,某种气体般的东西正弥漫着。
而屋里还有负责搬运和保护箱子的男士,他们收到命令要驻扎在候场室内,目前仍忠实地执行着任务,并没有被解散。可现在他们或是闭上眼睛,或是一脸呆滞,一个个都渐渐陷入了萎靡……
(这、这是……)
我不禁在心中大叫起来。
何等大胆的作案手法!距离往来的人群如此之近,对着数人释出麻醉气体一类的东西使其入睡。
目的当然是强抢箱子,不会有错。必须马上把门打开,让他们醒过来。我就这么想着,一把抓住了把手,可是下个瞬间便有了别的想法。
(不,如果这不是麻醉气体,而是毒气呢?)
意识到了这种恐怖的可能性,我的背脊阵阵发冷。要是这样,连我自己都不可能平安无事,但也得尽快救出他们。
我急得快要爆炸了,总之要让周围人都赶紧知情。为此我立刻转身准备行动,但就在这个时刻……
“啊!”
我不禁惊叫一声,当我如反弹般转过身时,尤金的脸近在眼前,我们的鼻尖都差点要撞上。他穿着的制服像是侍应生,不过我想我没有辨认错。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正打算问下去,却被尤金伸手堵住了嘴。这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意识如同潮水般退去——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
在那之后,眼前是没有什么变化,“箱子”还好好的,包围着箱子的男士们也不增不减,人数未变。
只是他们的状态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严峻的面容也好,挺直的背脊也好,完全就像是换了一批人。
男士们“霍”地站起来,搬运起了“箱子”。保护这个“箱子”才是他们的任务,可他们却放弃了本该不离不弃的对象,慢慢向候场区的门口走去。
对面是“绚烂”“华丽”等词汇都不足以形容的精彩与壮丽——极致的光线特效全景正在展开。
确是如此,此时已迎来了宴会的开幕式,“标准岛”被迟暮时分那柔和的天光笼罩,海面的颜色也愈发浓烈。
世界各国的服饰齐聚一堂,无数人在起舞,谈笑,咂着嘴大啖山珍海味。热闹的音乐奏响,背后大厅的装潢及厅外的广阔美景都犹如展开的画卷一般。此情此景释放出压倒性的存在感和冲击感,甚至令人疑惑它是否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