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成功后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为我高兴吗?还是替自己难过?我告诉你,居明辉,冷硬派就是没人看,就是没人喜欢,它就像你这个人一样,早就发霉、腐烂、落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行空这次的大笑并不疯狂,也不神经质,反而让人心生怜悯。
居明辉就这样看着狂笑不止的马行空。
祝灯灯看到有一滴泪珠从他的脸颊滑落。她知道在场的其他人和她一样,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
过了一会儿,居明辉缓缓开口道:“我高兴。”
马行空停止大笑,抬头看着居明辉。
“我是落伍的侦探,这一点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居明辉说,“而且我很早就发现你对本格派感兴趣了。你口口声声说是在反抗我,但你其实是真心喜欢本格的吧?”
马行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的偶像是蒙面作家吧?你不想模仿我,于是便模仿他,家里所有他的作品都被你翻烂了,甚至于九鸣的作品你都看了好几遍,就因为蒙面作家写了推荐语。久而久之,你已从内心接受了自己喜爱本格这一事实,一直以成为下一个蒙面作家来要求自己。最近几年,你在外面租了一个地方,模仿蒙面作家的行为,戴着动物头套,还请了一个助手……”
“你监视我!”
居明辉摇摇头。“没有,但我是你最亲密的人,而且再不济,我也是个侦探,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朝夕相处的我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呢?
“所以,我是真的替你高兴。你用自己的方式写出了第一部 作品,销量比我当年要好很多,你是这个行业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我甘愿作为助手继续帮助你。”
马行空说:“我可没有要你做我的助手,是你自己死皮赖脸!我已经长大了,能独立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我怕你做傻事!”居明辉叫道,“这是你第一次以侦探的身份出席活动,我当然要在旁边陪着你。我们是一家人,我不能看你伤害别人!
“不过我道歉,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助手,放不下包袱,不愿意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但还好我来了,不然你会酿成大错的!不管是冷硬派还是本格派,侦探都是正面形象,你怎么可以……拿刀子对着祝灯灯呢?”
说到这里,祝灯灯已经彻底明白两人的关系了,之前觉得种种怪异的行为。比如马行空的情绪,看似装出来又像溶于血液中的叛逆,居明辉的冷漠,他矫健的身手,他们两人非正常的从属关系……现在都得到了解释。
在祝灯灯眼里,此时的马行空已经不再野蛮好斗,居明辉也不再鬼鬼祟祟,但她还是说不上来这段关系中谁对谁错。这似乎是千百年来最典型的家庭问题,一个望子成龙的长辈,一个顽固抵抗的孩子,只不过在他们的关系中,又加入了侦探与助手的身份而已。
于九鸣走到马行空跟前,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马行空用充盈着泪水的眼睛仰视着对方。
“上一代的传承,下一代的反抗。你之所以会做出之前的推理,是因为把自己投射到祝灯灯身上了吧?这是为你自己而做的解答。”于九鸣缓缓说道,“但祝灯灯不是你,你也不是其他任何人啊,马行空。”
马行空靠在于九鸣怀里,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3
“啊,老师!”安茜突然走向走廊的方向,“你没事吧?”
祝灯灯看到苏会凌不知何时站在走廊口,注视着马行空和居明辉。她的眼神中虽然仍有一丝茫然,但又多了点怜悯与痛苦。
“小明……”苏会凌颤巍巍叫道。
居明辉疑惑地看向她。
安茜急忙向居明辉道歉:“对不起,居老师,老师她说的不是你。她儿子叫小明。”
于九鸣对安茜说:“安茜,要不要扶苏老师再回去休息会儿?”
苏会凌好像并没有听到别人说话,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把手伸向安茜,说:“安茜,帮我修一下指甲吧,小明要来见我了。他长高了,你也长高了。你们都长高了。”
安茜握住苏会凌伸出的手,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上皮肤皱皱巴巴,筋脉清晰可见,而指甲很干净,应该是不久前才刚修剪过。
“好,老师,我这就给您剪。”安茜说着,蹲下身子,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指甲剪,凑到苏会凌的手指前,假装给她剪起指甲来。
指甲剪一下又一下对着空气咬合,苏会凌似乎沉浸在回忆中,脸上露出温柔祥和的笑容。在场的人都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祝灯灯心里想,在这几个助手当中,只有安茜从始至终彻底贯彻了助手的自我修养,不管侦探变成什么样,她都不离不弃,内心坚定。
没人询问苏会凌的儿子小明是怎么回事,不过大家多少有所猜测吧。祝灯灯推测,苏会凌口中的“小明”,一定是那天来祝家小馆点了菜等待的中年人。因为侦探这份特殊职业,苏会凌没有公开自己有儿子,然而患上顽疾,随时可能撒手人寰之际,儿子主动找来,希望获得财产。以苏会凌的做派,当然会严词拒绝。当了一辈子神探,她不希望晚节不保,给人以谈资。她选择了成为侦探,受到人们的敬仰和崇拜,同时也选择了被最亲的人怀恨。
这种故事,在场的人应该都能联想到。所以,谁也没有打扰这对侦探与助手。
王建材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阵,问道:“安茜,苏老师的指甲很干净啊。”
这句话振聋发聩,所有人都吃惊地望向王建材,王建材磕磕巴巴地问:“怎、怎么……你们……没发现吗?”
一旁的祝灯灯小声说:“你闭嘴吧。”
安茜站起身,像是下了决心般说道:“你们可能无法理解我,就像我不能理解我的老师一样。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人和人相处,理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信任。我和老师彼此信任,这远比互相理解要重要。
“说实话,我没想到这次聚会会变成这样,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事到如今就不瞒着大家了,老师她不仅患有阿兹海默症,而且有一个孩子。”
于九鸣皱着眉说道:“这件事在行业内早有传言,只是一直没有证据。这么看来,无风不起浪,苏老师果然有孩子啊。斗胆问一句,这个叫小明的孩子,是想要继承苏老师的遗产吗?”
“不!”安茜说,“恰恰相反,小明如今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他根本不在乎老师的财产,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亲生母亲每年吃上一顿饭。事实上,一年吃一次饭的惯例已经维持了几十年,可这几年老师因为这个病,总是忘了约定的时间……平日里,老师又常常困于思念,说着‘小明要来见我了’‘我要打扮得好看点’,却不知道今年约定的时间早就过去了。”
安茜看着祝灯灯说:“今年,不久前的一天,老师才时隔多年和小明吃上了一顿饭。”
祝灯灯心里一阵难受,事实比她和于九鸣想的更加可悲。母子俩关系明明很好,却碍于身份而无法相见。从事了一辈子侦探这一职业,苏会凌到底是收获更多,还是失去更多呢?
安茜搀着苏会凌,对所有人说:“我说这些,不是想替我老师澄清,也不是在祈求理解,我只想告诉各位,我的老师一直在维护黄金时代侦探的身份和形象,这是她这辈子最看重的事情。她没有真的打断双腿,但斩断了比双腿更重要的情感。我原本以为能够来黄金馆做客的,都是像老师这样的老派侦探,可没想到……也许,黄金时代的遗风,也随着老师的老去和蒙面作家的逝世而消失了吧。”
说完安茜略一躬身,搀扶着苏会凌离开了。
王建材的视线一直跟着安茜,一副落寞的神情。马行空此时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灯灯,我很佩服安茜和苏老师。”
祝灯灯转过脸,看到说这话的周一非已经模糊得不成人样,双手双脚几乎全透明,只剩肥胖的身躯和头部还能勉强辨认出,悬浮在空中。祝灯灯刚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透过周一非半透明的身躯,她忽然察觉到他身后的墙上有点不对劲。
她穿过周一非的身子来到墙边,终于看到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昨天晚上,蒙面作家出去接客人的时候,客厅内的三面墙壁是被帘子遮住的,其中一面墙壁上有一个把手,当时祝灯灯转动了那个把手,将三面帘子全部升了上去,这才露出了里面的书籍封面相框。
可是现在,那个把手不见了,空留转轴凸出于墙壁。
拉完帘子后,祝灯灯再也没有注意过那个把手,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人取走的。她又抬头看了看帘子,发现并没有升到天花板的顶端,可是印象中她将把手转动到底,帘子也碰到天花板了啊。
虽然只是一点点的距离,遮盖不了什么东西,也可能是自己记错了,但消失的把手还是让祝灯灯难以释怀。总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下,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事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原因。由此,她再一次想到之前在脑海中翻飞的蝴蝶,忽然觉得可以抓住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得以串联到一起。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躺在角落的尸体上,一个大胆的猜测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与此相对的,是周一非越来越模糊的身影。
祝灯灯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自己这次的推理是否考虑到了一切情况,以及想一想如果这就是真相,她该如何跟周一非说。又或者,要不要跟周一非说。
周一非显然没有多少时间了,手上的饼干已不知不觉全部吃完。
祝灯灯正沉浸在思考当中时,于九鸣走到了她的身旁,视线也正牢牢盯着消失的把手。
“祝灯灯,这个地方,原本就没有把手吗?”于九鸣问。
“不是,昨天晚上我还用它升过帘子。”
“哦?”于九鸣挑了挑眉毛,“看构造,这个把手是随时都可以拆卸的。”
“是的,就是普通人家里升降晾衣竿的转动把手。”
“这么说来……”
于九鸣忽然环顾四周,好像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一样,接着,他又跑到走廊口,看向走廊尽头。
“于老师,怎么了?”许久没说话的张编辑问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于九鸣。如今他们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于九鸣一名侦探,而于九鸣此刻的举动,无一不透露着“我有了新发现”。
于九鸣没有回答,而是走进走廊,直接打开马之间的门,走了进去。
“于老师在干吗?”王建材问道,“难道……有人躲在马之间?那是闲置的助手房间啊。”
过了一会儿,于九鸣从马之间出来,回到客厅。
“诸位,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可以只听好消息吗?”王建材问。
“好消息是,我们可以离开黄金馆了。”于九鸣举起右手,手中握着一把钥匙。
“太好了,祝灯灯,快推我出去!”
祝灯灯目不斜视地走过王建材,看着于九鸣的眼睛,问道:“于老师,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我们从来没有被黄金馆困住过,老蒙耍了我们。”于九鸣苦笑着说,“老蒙没有死,这个地方也不是原来的客厅。”
“这不还是好消息嘛!”
只有王建材这样叫道。
4
“等、等一下,于老师。”张编辑指着角落的尸体问道,“你说蒙面作家没死,那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于老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连马行空都振作起来,感觉他听了于九鸣的话,精神又回到了身上。
“诸位别着急,我会慢慢解释。”于九鸣走到客厅中央,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今天早上,自从发现尸体后,我一整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蒙面作家遇害时没有戴头套?就像马行空所言,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答案,我也尽可能地逐一论证,但推理到最后都觉得不对。当然马行空也给出了他的答案,说被害人当时正在打电话,而打电话时必须摘下头套。这是一个我没想过的解释,一开始我也被马行空的推理带跑了,但回过神来后,我想的是,假如真如马行空所说,他是要打电话,那为什么不使用耳机呢?如今的无线耳机非常方便,戴在头套中不会露出痕迹,而第一代蒙面作家如果想要监视这里的动静,一直保持通话好了,反正也没人能看出来,这不是比摘下头套再接电话更加方便吗?”
祝灯灯想了想,确实如此。
“你们看,几乎所有假设,到最后都会被一个‘为什么不’推翻。事实上,我和蒙面作家认识那么久,几乎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摘下头套。诸位也看到了,就连吃饭的时候他也宁愿忍受饥饿。试问,为了不摘下头套而放弃进食的人,会因为打电话这个原因摘下头套吗?怎么都说不过去吧?既然几乎任何理由都无法让蒙面作家摘下头套,那么把问题退回到原点,是不是这样一种可能性更大——死掉的人不是蒙面作家。这样,就从根源上解决了头套问题。死者本来就不戴头套。”
马行空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问:“死者不是蒙面作家,那是谁?除了蒙面作家,其他人可都在啊,总不能凭空变出一具尸体来吧?”
于九鸣盯着尸体说道:“这具尸体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恰恰相反,他已经待在黄金馆内……半年之久了。”
“等一等,于老师。”居明辉抬起手打断道,“我知道我们的风格不一样,但没想到会差这么多。你作为沙雕大师,得出的结论常常匪夷所思,但刚才你说的也太异想天开了吧!这具尸体存在于黄金馆内半年之久,那我们昨天来的时候怎么会没发现?昨晚我们围坐在客厅吃火锅的时候怎么会没发现?”
于九鸣微微一笑。“很简单,发现尸体前和发现尸体后,我们待的是两个不同的客厅。我刚才也说了,这里不是原来的客厅!”
“我没明白。”张编辑也加入道,“黄金馆的客厅不就只有一个吗?”
“这正是蒙面作家误导我们的地方,黄金馆象征着‘黄金时代’,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建筑外围堆满了塑料泡沫来模仿暴风雪山庄,进来之后要交出一切电子设备,侦探和助手泾渭分明的房间安排……这一系列都不是无用的表象,而是在一步步营造一种规矩感,让客人对这座建筑充满敬畏,不敢探索。其实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有一扇门,打开后会看到一个和这里一模一样的客厅。黄金馆的房间布局是左右对称且上下对称的!多亏了祝灯灯的提醒,我也是刚刚才确认这件事。”
于九鸣走到祝灯灯身旁,指着缺少把手的帘子转轴,对众人说:“我刚刚问祝灯灯昨天这里有没有把手,她告诉我有,蒙面作家出来接我们的时候,她还转动把手升过帘子。可是今天,把手不见了。此外,刚才苏老师无意间说过一句话,她说‘小明长高了,安茜也长高了,你们都长高了’,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察觉不到朝夕相处的人的变化,但隔了一段时间后和老友见面,就能发现对方的改变。今天苏老师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房间,刚才她来到客厅,就像是一个隔了一段时间的老友,她所说的‘长高’,其实是更准确的。那么,短短一个晚上,我们会突然长高吗?当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