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你一样,也是永城村出来的?”郑翔问。
“那倒不是,他是我叔家的孩子,我叔是在城里娶妻生子的。”高楠说。
“你带他去过你们那儿的老虎沟吗?”叶小秋问。
“去过啊,你咋知道的?”高楠诧异地说,“小时候,有一年夏天,高峰差不多在我家住了一个暑假,我带他去老虎沟抓过几次野味,那时候山里野兔和山鸡多的是,不过现在很少见了。”
经高楠这么一说,显然高峰更符合骆辛圈定的嫌疑人特征,只不过考虑到车身颜色问题,前面的推断瞬间变得毫无意义。
“车的颜色本来就是银灰色的吗?”叶小秋代表众人问出心中疑惑。
“对,对,我敢保证。”高楠冲车里指了指,“副驾驶储物箱里有行驶证,你们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在几个人对话的时候,骆辛正俯身在引擎盖上观察着,等着叶小秋去取行驶证的间隙,周时好终于注意到他的动作,凑到他身旁问:“你在看什么?”
骆辛动手摩挲着引擎盖,说:“你看这上面,有很多非常非常浅的划痕,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就好像是被山里的枣刺或者树枝掠过留下的。”
“真的是这辆车?”周时好纳闷地说,“它进过山?”
“等等,我看看。”两人的对话引起了高楠的注意,他趴在引擎盖上观察一阵,然后一脸铁青地说,“这辆车,可能……可能真是你们要找的车,以我多年修车的经验来看,这些细微的划痕,是撕改色车衣时不小心留下的。”
“对啊,咱们怎么没想到呢?”郑翔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现在不是很流行贴什么隐形车衣和改色车衣吗?贴完了,不喜欢了,方法得当的话,自己就可以撕下来,凶手完全可以用这种方式,把银灰色的车身改成黑色,然后作案之后再改回来。”
“你确定划痕不是收车时就有的?”周时好问。
“确定,我当时仔细检查过整个车况,没有这些划痕。”高楠说。
“高峰是自己住吗?”叶小秋问。
“他结婚了,有两三年了,和他媳妇一直住在丈母娘家。”高楠说。
“那他有别的房产吗?或者说有属于他自己的独立空间?”叶小秋不甘心地问。
“肯定没有啊,他就是因为买不起房,才赖在丈母娘家的。”高楠说。
高楠话音刚落,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看向骆辛,显然要么是骆辛的侧写出了问题,要么高峰身上的嫌疑只是一种假象。
几个人正愣神,高楠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使劲拍了下手,说:“对了,高峰他媳妇是教师,这段时间她放暑假,我听高峰说她带着她妈去九寨沟旅游去了,家里就剩高峰一人,所以他才有空闲练练车。”
全中。这不就有独立作案空间了吗?这不就可以跟骆辛给出的侧写完全对上了吗?高峰才是真正的犯罪人,没跑了。
几个人互相对了下眼色,眼里均充满喜悦。周时好从手包里拿出记事本和笔,交到高楠手上,让他把高峰的详细住址写下来。
高峰的妻子是一名教师,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性格温和,为人老实,脾气特别好,对她百依百顺,又体贴入微,尤其对待她母亲,像对他自己母亲一样,伺候得服服帖帖,可以说除了赚钱不多,其余方面丈夫都让她觉得很安心,也很满足。任凭她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当她圆满结束旅行,搭乘早班机兴冲冲回到家中的时候,迎接她的是警察一张张严肃的面孔,以及垂头丧气戴着手铐的丈夫。
与妻子相比,高峰对于婚后的日常生活,对于夫妻之间的性生活,几乎从未有过满足感。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就算媳妇和家人再开明,没有自己的房子,他也总觉得低人一等。何况生活中免不了磕磕绊绊,免不了对方图口舌之快冷嘲热讽,而每次出现这种局面,高峰总是选择忍让,从未接茬反驳过,不是因为他脾气好,是因为自卑心在作祟,让他把所有的怨恨积压在心底。而这还不是最让他难以承受的,丈母娘家的房子本来就不大,又是老式建筑,隔音效果极差,加之媳妇生性传统,以至于两人在过性生活时顾忌颇多,总是很难尽兴,更别提什么情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缘故,结婚近三年了,妻子总怀不上个孩子,这让高峰心里更加憋屈。
性生活愈发得不到满足,性欲反而会愈强,性欲愈强,欲求自然就愈多,欲求愈多,就愈发地感受不到满足感,如此恶性循环,便会产生极度压抑心理。从变态心理学的角度说,性压抑是最容易让一个人产生心理畸变的,从而触发极端行为,乃至犯罪。而这种犯罪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移情作案”。一方面,是因为长久以来的自卑感,让犯罪人本能回避真正导致他出现畸形心理的初始刺激源;另一方面,也跟犯罪人既想保持原有稳定生活,又想得到纵情宣泄的心理机制有关。
就如高峰给出的口供一样:在他被压抑心理折磨得快要疯掉了的时候,性格活泼开朗的孙佳雨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当中。再加之带有美颜功能短视频的加持,高峰对孙佳雨愈加着迷,而“极端粉丝闹店事件”给了两人真正建立联系的机会。出于对高峰挺身而出劝离粉丝的感谢,孙佳雨主动加了高峰的微信,并且送了他一条腰带。此后,两人联系日渐多了起来。高峰从朋友圈中看到孙佳雨想要买一台二手车的求助信息,便主动帮忙引荐了自己的堂哥——做二手车生意的高楠。生意促成了,自然皆大欢喜,高峰和孙佳雨的关系也更近一步,高峰由此开始产生非分之想。他时不时给孙佳雨发些带有暧昧内容的私信,以及让人浮想联翩的带有性暗示的图片,而且愈来愈露骨。孙佳雨当然能看出他的企图心,但碍于同事情分,又曾经有求于人,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尴尬,便要么装作没看见私信,要么顾左右而言他,随便应付几句搪塞过去。没想到,这反而助长了高峰的情趣,误认为孙佳雨有欲拒还迎的意思,以至于把他自己隐私处的图片发给了孙佳雨,从而彻底惹恼了孙佳雨,不仅回私信狠狠臭骂他一顿,还将他从微信好友当中删除了,就算在单位偶尔碰到,也是低着头避开他走。
孙佳雨出现在高峰内心极度压抑,并为此饱受煎熬的时刻,令高峰的生活有了一些积极的因素,但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他内心全面崩溃的时间而已。就像骆辛先前解读犯罪侧写时说的那样,当孙佳雨无情拒绝并羞辱了高峰的非分之想,她便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触发极端犯罪最直接的刺激源,导致高峰一厢情愿地将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完全归咎到她身上,从而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策划并实施了针对她的犯罪行径。
高峰通过孙佳雨发布的短视频,梳理清楚她日常的活动规律,接着到二手车市场购买了伪造的车牌和专业拆卸车牌的工具,还通过网络学会了自行撕掉车衣的手法。再之后,他主动为妻子和丈母娘订好暑假去九寨沟旅游的机票,等着两人正式成行之后,他找到堂哥高楠借到用于作案的车辆,随后按计划找到一家汽车装饰店,给车贴了改色车衣,万事俱备,便将罪恶之手伸向了孙佳雨。
孙佳雨奸杀案告破的消息,很快便在队里传开了,欣喜之余,也带给人很多警示:在网络世界中,很多看似不经意的行为,很有可能会将自己置身“透明人”的境地,而一旦被某个居心叵测的犯罪分子盯上,个人安危和财产随时都有可能遭受损失。尤其是也发布了很多短视频的苗苗,受到案件的启示,一口气把自己主页的所有短视频全部删除干净,惹得郑翔一阵嘲笑。
“哎,你说你们这帮女的,没事老发那些玩意儿到网上干啥,是不是都做梦要成网红呢?”郑翔一脸坏笑说。
“用你管?好玩呗!”苗苗白了郑翔一眼。
郑翔干笑两声:“呵呵,像你们这种人吧,还算好理解,有些女的发那视频,衣服穿得贼少,说话贼撩人,跳舞贼性感,可是吧,你要跟她回两句贼性感的话,她转头就骂你臭流氓,你说这都是啥心态?”
“还性感话,就是流氓话吧?人家骂你有毛病吗?”苗苗扬唇反击说,“你管人家穿多少,人家就是想展示自己不行吗?是你们用不道德的眼光看人家!”
“可拉倒吧,像你们这些,明明是冬瓜,非把自己‘P(修图)’成黄瓜,你们道德!”郑翔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肯定会彻底惹恼苗苗,所以撂完话转头就跑,没跑多远,就感觉有个物件“嗖”的一声从耳边划过,再一看地上,有个订书机。


第十六章 泄密闹剧
有些事情,似乎就是老天爷注定的,你时刻想看到的东西,未必能够看得到,你不想看到的,老天爷偏要送到你面前。
一大早,骆辛一反常态冲叶小秋借用平板电脑,当然他不会解释借用的目的。其实目的很简单,他就想全面了解一下时下的网络生态。经历了孙佳雨的案子,还有悬而未决的肖倩的案子,以及正在关注的少女连环失踪案,骆辛深切感受到案件中的诸多细节都与网络上的各种事物息息相关。什么社交平台、什么网络联机游戏、什么电商和网贷平台,还有什么短视频软件,他真的只从报纸杂志或者电视新闻中听说过这些名头,具体是如何构建和使用的,他一概不知。骆辛不得不承认,他与现实社会脱离得太远了。而就如叶小秋先前说的那样,现如今的时代,对网络社会没有深入的了解,就无法看清整个社会真实的风貌。脱离实际,对案件推理绝不是一件好事。
骆辛反常,叶小秋更反常。是她先前一再主张骆辛多熟悉网络,而当骆辛真的遵从了她的建议,向她借用平板电脑,她反而表现出推托的意思,支支吾吾的,最后竟然找了个“没电”的由头。可是,平板电脑此刻就在她手上,上一刻明明还在摆弄,显然她没有说实话。骆辛自然看得出异常,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不容拒绝地伸出手。自知拗不过骆辛,叶小秋只好把电脑交到他手上。
骆辛拿着平板电脑返身走回隔断屋中,叶小秋望着他的背影,神色相当复杂,担忧和惶恐交织在一起,似乎有种要迎接暴风雨来临的悲壮感。果然,没过多久,骆辛的玻璃隔断屋中接连响起“嘭嘭”的声响。那声响一次比一次重,一声比一声刺耳。叶小秋知道骆辛又失控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暴力冲动时,就会做出机械的踹脚动作。据她所知,骆辛的办公桌已经因此换过好几个了。
消息其实想瞒也瞒不住,只是没料到会让骆辛这么早发现。也不仅仅是骆辛,周时好此刻比他还要激动,满面狰狞地冲进方龄办公室中兴师问罪,就差指着方龄的鼻子骂娘了。更过分的是,离开方龄办公室前,他还一把将方龄桌上的文件扫翻在地。这要是换在其他时候,方龄绝不会任他这么肆意妄为,但现在她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咽到肚子里。
现在的局面,的确是方龄的疏忽造成的。其实,本来是应该庆祝“郑文惠案”有了可喜的进展的。方龄和张川带着技术队的两名勘查员,在发现尸骨的悬崖峭壁下方,遵循着地毯式搜寻的办法,不辞劳苦,几乎翻遍周边的每一处溶洞和草地,更是耗费了将近一周的时间,终于把作案凶器成功起获。随凶器一起找到的,还有一包女性衣物,显然当初是为了制造郑文惠主动离家出走的假象用的。总之,跟法医沈春华先前推测的完全一致,凶器确实是一支警用电棍,这就让骆辛的父亲骆浩东的作案嫌疑看似更大了。
案件涉警,而且被害人与犯罪嫌疑人双方也都涉警,尤其嫌疑最大的犯罪嫌疑人,如今已不在人世,这样的案件,无论是调查还是通报的时候,都应该极度慎重。死人无法开口辩解,办案人员不能在证据不够确凿的情形下任意定性,这有向死人身上泼脏水之嫌,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的案情细节,在没有定论的时候公布出去,一定会引起各种揣测和谬传,无疑对公安系统的形象是一种损害,同时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的因素和负面影响。所以,从组织纪律上说,任何个人在没有组织授权的情况下,是不得将案件信息向外界透露的。而这一次,有人越界了,还是一名老资格的勘查员,也是寻找凶器四人小组中的成员。
在悬崖下吹了近一周的海风,终于起获凶器,四人小组自然是大喜过望。可能是因为过程太过艰辛,大脑一向保持理智的方龄,情绪上多少也有些得意忘形,就疏忽了强调办案纪律这一点。不知是哪个地方出了缺口,案件细节竟被人用匿名爆料帖的形式在网上发了出来。
周时好从方龄办公室里摔门而出,回到自己办公室稍微斟酌了下,拿出手机想给叶小秋打个电话。他以为骆辛不上网,还不清楚网上的传闻,他想让叶小秋暂时把消息隐瞒住,由他自己亲口对骆辛解释,不然骆辛一旦发起飙来,叶小秋可能招架不住。只是,这通电话还没打出去,却先打进来一通电话,是法医沈春华,她在电话里说骆辛在她那里,让周时好别担心。
案件消息一经走漏,沈春华就猜到骆辛一定会来找她。实质上,这么多年,她跟骆辛相处下来,感情不比周时好差,先前领导勒令不准透露与凶器相关的案情信息,而骆辛又三番五次追着她问,可把她为难死了。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骆辛走进法医科办公室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和往常见面几乎没有差别,她原本以为骆辛会像一头奓毛小狮子似的,冲进她的办公室。
沈春华冲跟在骆辛身后的叶小秋点了下头,叶小秋咧咧嘴,算是回应。
沈春华性格直爽,既然事已至此,她也没必要解释那么多,直来直去地问:“说吧,想知道点啥?”
“电警棍确定吗?”骆辛一屁股坐在沈春华对面的椅子上,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确定。”沈春华懂他的意思,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张存证照片,递给他说,“就是照片上这支,上面有编号,本来不太清楚,我们通过技术处理还原出来的,确实是当年配发给你爸爸的那支。”
骆辛接过照片,看了看,然后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
“通过试剂检测,发现电警棍上有潜血反应,万幸还能做出DNA分型,证实血迹是属于你妈妈的,但也只能证明你妈妈是死于这支曾经配发给你爸爸的电警棍下,别的什么也证明不了。”沈春华安慰说,“除了血迹,其余的物证痕迹都被毁掉了,现在还没人敢把你爸爸和凶手画上等号,你也别太着急了。”
“这种电警棍什么时候配发的?”骆辛把照片还给沈春华。
“2005年3月到2008年5月间,当年队里回收,要求上交时,你爸没上交,说是弄丢了。”沈春华介绍说。
“那就是在我被车撞之前。”骆辛迟疑着说,“我刚刚仔细回忆了下,我好像在我爸的车里,真见过差不多模样的电警棍,应该就是照片上这支,当时放在副驾驶座位前面的储物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