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也就是在这一天,我和玛丽娅的如胶似漆从峰回路转走向又一个峰回路转时,王济良逃跑了。没有人知道王济良是怎样逃出东亚海军野战医院的。手术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他就不见了。他是这座医院的建造者之一,对那里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又是天才的石匠,具有看穿石头的法眼,每一堵墙都有缺口,每一块石头都有裂缝,每一种坚固都可能变成稀泥。他就像一条蚯蚓,在稀泥里自如穿行,沿着那些只有他才能看清的通道,钻出了地面。显然他的吞钉自杀就是为了这次逃跑。绥靖区司令部的追捕是不遗余力的,但追捕的失败也在意料之中。一个处心积虑要逃跑的人,一定早就想好了躲藏的办法,何况王济良有过那么多死里逃生的经历,经验会让他变成一只鼠、一只鸟、一只蝇、一个鬼。他的确就像幽灵一样无影无踪了。当消息从门外传来时,我和玛丽娅都赤裸裸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我惊讶地问:“劳顿先生,你听谁说的?”
在夏日旅馆的酒吧里,我们干杯,像在祝贺胜利。劳顿先生说:“用不着我们努力了,王济良给了我们休闲的机会。”米澜女士问:“我们是要马上离开青岛,还是要等下去?”劳顿说:“当然要等下去。”说着拉住了米澜女士的手。她柔媚而灿烂地一笑,使了个上楼去的眼色。看上去他们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劳顿正要走,我说:“还不知道麦克斯和奥特莱的看法呢!”劳顿说:“麦克斯跟我一样,他在告诉我时很兴奋,都止不住笑了。至于那个意大利佬,从来都是分不清好坏的,跟屁虫一个,麦克斯笑了,他肯定不会哭。”米澜女士说:“最好不要让马奇主教知道,免得他见了宋美龄或蒋先生说,不需要你们的宽恕,他自己已经宽恕自己了。”我说:“对,逃跑并不意味着自由,即使他成功逃脱惩罚,国民政府的宽恕也是必要的。”我和玛丽娅离开夏日旅馆,朝毕史马克街走去。我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她说:“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居然逃出来了。”我说:“他是你和王实诚的父亲,逃出来就能活命,自然是好事。”她点点头:“快走,去告诉王实诚。”


第56章
王济良失踪一个星期后,突然现身了。现身时绥靖区司令部的追捕还在继续,甚至通过南京政府向全国沿海各地印发了悬赏通缉令,却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打算外逃,就在青岛他曾经常来常往的地方。他大摇大摆走向团岛砖房,嘴里“呜呜隆隆”唱着什么,身上的棉袄更破、更脏了,黧黑的脸上滴答着水,好像刚在海里把自己清洗过,却没有毛巾擦干净水。他胡子曲卷、头发蓬乱,不像是肮脏,像是出土的文物带着陈迹宛在的历史感。他来到砖房门口,大声喊叫着:“实诚,实诚,你出来!俺在团岛藏了好几天,俺知道你在这里。”王实诚出来了,愕然得都不知道怎么办好:杀人潜逃的爹就在眼前,是真的还是梦幻?他呆立了半晌,蓦然跑过去:“快进去,别叫人看见了,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杀人犯。”“知道又怎么样?他们还知道俺杀的是德国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可也有人是喜欢赏钱的。”“那就结束吧,谁也别想利用俺发财。”王实诚拉住爹的衣服往家里拽。就在这个瞬间,王济良从腰里“噌”地抽出了一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一刀捅进了儿子柔软的肚腹。王实诚没觉得爹在杀害自己,甚至也没觉得疼,拉着爹往砖房里头走,还说:“爹,你用什么捣了俺一下?”但接着他就看见自己在淌血,看见了从自己身体里拔出来的血刀。他惊叫一声“爹”,然后就轰然倒地。王济良又在儿子心脏处补了一刀,“扑通”一声跪下,朝着从屋里走出来的哑巴,一头磕下去,磕破了自己的额头,大吼一声:“对不起了哑巴,俺杀了俺们的儿子。”然后起身就走。他藏起刀,快步走向海边。哑巴以为他要去跳海,“哇哇哇”地哭叫着,意思是:你回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儿啊,儿啊;天杀的王济良你回来。王济良听懂了,转身再次跪下,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跳起来走了。在靠近海边的路上,王济良坐上了一辆半封闭的单套马车,先付了钱,紧催车夫快走:“毕史马克街负一号。”车夫赶着马,奔跑起来。王济良猛不丁唱起来:
桃花观里有俊郎,
十里山乡破天荒。
一马腾空逐日去,
拦路走来媚仙娘。
车夫问:“你唱什么呢?”王济良高兴地说:“唱溜腔,俺家乡王哥庄的戏,《黄鼠狼吃鸡》。胡琴的声音是这样的。”他学着哼起来。“皮鼓的声音是这样的。”他学着敲起来。“手锣的声音是这样的。”他学着用两手打起来。“呱哒板的声音是这样的。”他用舌头弹起来。然后又唱:
哥哥今日上高堂,
妹妹何因树荫藏,
昨儿看到婉夫人。
我唤姨妈你叫娘。
天边来了王金刚,
东奔西走杀人忙。
一眼看定花冠鸡,
挥刀如风笑声狂。
转身揪住黄鼠狼,
斩头还有关云长。
张飞立马奈何桥,
刘备祭酒为祖光。
唱着,王济良喊起来:“俺是关云长,俺是阎罗王,俺是怒目金刚,俺今日做一个英雄好汉,杀他个人仰马翻。俺是力大无穷的老大,俺是顶天立地的老大,俺是报仇雪恨的老大,俺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老大!”路人纷纷翘首观望。王济良又是一阵忘乎所以地唱:
杀人为何心不慌,
就因心里有天良。
俺哭俺笑俺唱戏,
神灵给俺好胆量。
“兄弟,你相信不相信,俺十二岁就杀过人?”车夫说:“你喝醉了还是吃错药了?”“杀——”王济良喊起来,“俺一手举剑一手挺矛,看那绿袍红氅的男女往哪里跑?怎么没有胡琴、皮鼓、手锣、呱哒板了?到了,到了,停下,停下!”他跳下车,又从身上抓出一把钱,塞给车夫,大步走向马路对面。他是翻墙进去的。院门锁着,屋门没有锁。“负一号”的主人——吉娜和玛丽娅当然不会想到,历史的临界点正在到来,该结束的就要结束了,有终点才有起点。
之后的情形乃至每一个细节,都是玛丽娅说出来的:
玛丽娅看到王济良后吃了一惊:“你是怎么进来的?”“俺是你爹。”好像只要是爹,就可以破门翻墙,天马行空。他来过“负一号”许多次,每次都是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里面。今天他进来了,不禁有些好奇,站在客厅里,眼光闪来闪去。大白猫“喵呜喵呜”地叫着。玛丽娅赶紧给他倒了茶,连声说:“坐,坐。”一种天意使然的拖延就这样出现了,连王济良自己都意外,他原本想的是一见面就动手,免得说着说着又犹豫起来。他望着楼梯坐下,玛丽娅也坐下。他问道:“你娘呢?”玛丽娅说:“我知道你想见她。”沉默。大白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蹿上了楼梯。
妈妈出现了,从楼上卧室的门口望着客厅。她看到王济良一口气喝干了茶,杯子一放,飞快地拔出了刀子。她几乎是靠着直觉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喊一声:“王济良你要干什么?”他一愣,刺过去的刀子突然歪斜了。他是玛丽娅的亲生父亲,玛丽娅完全没有防范,尖叫一声倒了下去。幸亏她倒下了,而且昏死过去。王济良以为她死了,长舒一口气,朝楼梯望去。吉娜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现在,他和她相见了,谁会想到,就这样带着血光之灾相见了。他定定地望着依然美丽的她,平静地用德语叫了一声“吉娜”。“你为什么要杀害你的女儿啊?”吉娜哭起来,俯下身子摇晃着玛丽娅。王济良跪下了,一声声地呼唤着“吉娜”,看她不理他,就把滴血的杀猪刀对准了自己。好像他提前无数次地演练过,只一下,就把刀子插进了身体,片刻又拔了出来,血几乎飞上了房顶。吉娜惊叫着不知所措。玛丽娅醒了,对妈妈说:“快,给若缺打电话。”


第57章
来了一帮警察,做了详细的现场勘查后,抬走了王济良的尸体。我、劳顿和米澜女士把玛丽娅送进了医院。临走时我对吉娜说:“妈妈,等着我,玛丽娅要是没有危险,我就回来陪你。”吉娜含含混混地说:“好。”目送着我们匆匆离去。寂静突然降临了“负一号”。吉娜抱着一直发抖的大白猫坐了一会儿,然后擦洗净地板上的血,回到卧室,好一阵梳妆打扮。当她离开毕史马克街负一号时,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亮出了最美的容颜。她走向了维多利亚海湾,两边的街景用突起的喧嚣护送着她,商店都开着,本来已经闭店歇业的,也在今天这个时辰敞开了门户,像一只只偌大的黑洞洞的眼睛惊诧地瞪着她。小贩的吆喝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来劲儿:“薯来宝,营养好,两个只一毛,一顿吃个饱。”还有唱戏的,明明是咖啡西点坊,却冒出一声声抑扬顿挫的溜腔调来,当然不是《黄鼠狼吃鸡》,城里人不知道什么叫《黄鼠狼吃鸡》,是《秦香莲》。一群当兵的迎面走来,衣衫褴褛,脸色黧黑,大概刚从前线下来,毫不掩饰贪馋地看着吉娜,想调戏又没那个胆,外国娘们儿,哪敢?一辆黑色轿车飞速驶过,扬起的尘土里,混杂着鱼虾的气息。吉娜加快脚步,超过了几个挑担买煤的人,又超过了一群流浪狗,很快站到了海滩上。她久久望着坚固的海潮一样跌宕起伏的维多利亚角,望着深藏在林木深处的万年炮台,突然迈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了涌来荡去的浪水。晚霞映红了苍茫的海,就像鲜血的大面积漫漶,水变得恢宏而绚烂。一群鱼齐刷刷跳出海面,在落水的瞬间,瞅了一眼陆岸和亭亭玉立的吉娜。乌鸦和鸥鸟在沙滩上觅食,黑的一片、白的一片,泾渭分明,绝不混同。浪水朝后缩去,声音却骤然大起来:停下,停下。她没有停下,只是稍稍有点儿抖。缩向海洋的浪在缩到极限后又猛地伸了过来,先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她,后伸出一张嘴,“轰隆”一声咬住了她。她发现自己已经在水的怀抱里了,便回望了一眼青岛,看到玛丽娅正在跳舞,不知为什么,她在优雅地展示她从未展示过的舞姿;看到王济良正在扛起一堆赭色的花岗岩,岩石迅速变化着,变成了一尊尊精美绝伦的艺术造型,所有的造型都一样,是赤裸裸的王济良自己。很快,退潮的浪卷走了吉娜的生命;也是很快,涨潮的浪卷来了她的尸体。
两天后,王实诚咽气了,原来王济良并没有当场杀死他,哑巴的拼命抢救延缓了他的死期。之后,哑巴在团岛砖房悬梁自尽。玛丽娅在德国人创办的福柏医院终于渡过了危险期,她已经知道了所有亲人的死,她说:“我也要死。”我说:“你还有我,有我。”我一直守在玛丽娅的病床前,替换我的是米澜女士和劳顿先生。
这期间我们还做了一件事:埋葬王济良、吉娜和王实诚。在劳顿和我的请求下,张绪国帮我们选择了地点——离海不远的榉林山。不得不埋葬的这天,我来医院征求玛丽娅的意见:三个坟墓是分散开呢,还是集中在一个地方?玛丽娅说:“不知道。”“那就集中到一起。”“不,分散开。”“好吧,听你的。”我就要离开时,玛丽娅又说:“还是一起吧?”“好,那就一起。”“不过……为什么要让他们待在一起?他们并不……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做主吧!”我做主把三个人埋葬在了同一个地方,三面是德国人栽下的雪松,高大而常青,一面是日本人栽下的针枞,不高也常青。蒿草密布,森然静谧,鸟韵如缕,也算是第一流的阴宅了。
从榉林山墓地回来的路上,我给劳顿说:“我怎么就没想到王济良会走这一步呢?”劳顿说:“我闪过一个念头,他逃跑以后会出事。但又否定了自己,觉得不可能,王实诚和玛丽娅毕竟是他的儿女,是吉娜的亲人,他那么爱吉娜。”我说:“我们大意了,不该给他出主意,让他知道‘病’也许能够给他提供‘出去’的机会。”劳顿说:“不,我们没有错,错就错在他是一个中国人。”“你什么意思?我也是中国人。”“那你就更应该明白,王济良的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他爱上吉娜是由于内心极度自卑;他想杀死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也是由于自卑。自卑既来自他低贱的地位,也来自他的家族和祖先。自卑者很容易愤怒,对外族欺凌的愤怒,让他变成了一个无奈的复仇者,祖先遗传的愤怒,又让他变成了一个杀害亲人的凶手。”我无言以对,劳顿说的也许有道理,作为警察他似乎更容易找到犯罪的真正原因。劳顿又说:“我们西方人崇拜上帝,所有的荣耀都来自上帝;你们中国人崇拜祖先,所有的荣耀都跟祖先或者祖先的遗训有关。但人很容易走向荣耀的方面,有意无意都在不断违背上帝或者祖先,于是就有了……”“自卑?”“对,黑洞一样的自卑。”劳顿很高兴我能领会,拍拍我的肩膀,“西方人的自卑是在上帝面前,中国人的自卑是在祖先面前,摆脱自卑就是为了让上帝和祖先满意。怎么样才能摆脱呢?”“你是说暴力和杀人?”劳顿哼哼一声:“不是王济良,而是他的祖先害死了他的亲人。”“莫非你想把他的祖先也抓起来?”“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苦涩地一笑:“你很会为自己开脱,我心里好像也轻松了些。还有一个疑问,王强的儿子和老铁的儿子怎么突然失踪了?他们不会跟王济良一样吧?王济良跟他们到底有没有攻守同盟?”劳顿问:“你担心什么,玛丽娅的安全?”我点头。劳顿说:“王济良好像在保护他们。”“他的保护起作用吗?国民政府为什么不抓这两个人?”“能找到他们就好了。”
我们去德国领事别墅找麦克斯。麦克斯以“五人调查委员会”的名义向外事局举报了王强和老铁的儿子,希望政府能抓住他们。张绪国跟李云飞商量后回话:没有这两个人的线索。但是仅仅过了两天,他们自己就露面了。我去市场街给玛丽娅买水果,在路边一溜儿排开的水果摊位前,看到一伙儿警察晃来晃去,拿起水果就吃。走近了一瞧,发现里面竟有王强和老铁的儿子。我拦住他们问起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是绥靖区所属的警察部队的警察了,一个是排长,一个是副排长。我问:“怎么这么快就提拔了?”他们笑笑,不回答。“是不是‘皇族事件’发生不久,你们就开始为国民政府做事?”独眼大汉说:“没有啊!”“那追杀我和监视我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有人希望事情越搞越大,指使你们追这个杀那个,还许诺让你们升官发财是不是?这人是谁?”看他们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又说,“你们可以保持沉默,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说实话,不然对死去的人是不公正的——你们的意图以及你们跟国民政府的关系,王济良知不知道?”黑衣汉子首先开口:“他不知道。”我追问了一句:“真的不知道?”独眼大汉举起拳头说:“俺们要是说了假话,娶个媳妇儿没屄眼儿,生个孩儿没屁眼儿,树叶落下来砸死,喝口凉水噎死。”黑衣汉子补充道:“对,天打五雷轰。”